毁了寨子,其实跟杀了他们只差一步,没有那个避风港,若妖族大举来犯,他们该往何处避难。
可转念一想,如今妖界都将精力放在搜捕月之子上,倒无精力对付半妖。
若不然,这一年里,温源绝无可能腾出手来,把长佑寨发展出个样子。
于是苏缈也就不再多言,毁了就毁了吧,随他高兴。
“哦。”
他继续看书。
车轱辘嘎吱嘎吱响,“咔嚓”碾到了树枝,“砰砰”碾到了石子……反衬得车里好生安静。
苏缈又打了个哈欠,犯困,却着实做不到倒头睡下,只怕一会儿自己睡着了,依着本能要找温暖,又冒犯到妖皇身上。
他向来不喜接触,一次还好,再来一次只怕要惹他发毛了。
苏缈拢紧被子:“不打扰尊上看书,我去玬珠那边解解闷儿。”
说着就起了身。
他没出声,算是默许。
不料她这腿脚却还软着,刚站起来,膝盖紧接着就是一弯。苏缈忙以手撑地,这一撑不打紧,直接按翻了小炉子。
“哐当——”
网盖倾倒,烧红的炭登时抖落出来,弹跳到她手背上。
“嘶——”
身后伸出只手,一把将她揽了回来,广袖一扫又将炉子还原。
一切只在分秒间,仿佛盖子不曾打翻,炭粒不曾掉落。可她手背上的红痕和灼热,却能证明刚刚发生了什么。
“走?”妖皇眉尾轻挑,晲她一眼。
你这样的还走?
“……”罢,她这腿算是废了。
苏缈老老实实坐回去,把被子裹好,打消了躲开的念头。
唉……
不过,经这一烫,倒是醒了些瞌睡。
手背的烫伤有些痛,若是放在平日,这点小伤只需半日即可痊愈。但,现在不同了。
妖心失血,她的本源之力便流失了,身子就会虚,身子一虚,伤口就不容易好。
“我厚着脸皮问一句,尊上可否帮个忙?”苏缈把手伸过去,露出手背上铜钱大小的红痕。
妖皇浅浅一勾唇:“求我?”
“……那算了。”
他便蹙眉:“伸过来。”
苏缈将手伸过去。
竹节般的手指轻轻抚过她的手背,那灼烧的痛感便立时消去,带过淡淡凉意十分舒服。
红痕也消失不见了。
苏缈便知他会帮的。
原本她徒手抓握温源的匕首,手掌的刀伤深可见骨,可醒来却见肌肤完好,干干净净。
不必怀疑,定是妖皇发的慈悲。
可见在疗伤这种事上,他还算好说话。
苏缈盯着自己白净的手背,恍惚间竟发起了呆,眼神逐渐凝滞,有什么往事在脑中翻滚起来。
良久,她启开抿紧的双唇:“尊上可否再帮个忙?”
他刚将书拾起,闻言轻挑眉梢,倒是没恼。
苏缈讷讷道:“我这眉心的红印,当初是为遮盖伤痕,温源给刺的。尊上能不能……”
话未说完,他已伸手在她眉心轻扫了下,而后又端起了书,平静得仿佛只是随手拂去几粒灰尘。
这就好了?
苏缈一时找不见镜子,索性将尧光拔出。
剑身倒映着她的脸。
眉心的位置干干净净。她屏住呼吸,抬手去摸,指尖触到一片细腻、光滑……
不仅红印消了,连凹凸的疤痕也一起没了。
不知为何的,苏缈突然酸了鼻头,噗嗤笑出了声,竟不知到底想哭还是想笑。
也许,她并不如想象的那么坚强豁达。
温源给她的一切,她无数次地想要抹去,曾有许多个夜晚,她冲动地想去找玬珠帮这个忙。
但她又无数次地忍住了。
夺回尧光,才算了断了长佑寨的一切。
了断了长佑寨的一切,才是时候将这红印彻底抹去。
今后,她可以痛痛快快地照镜子了。
尽管她还留着温源待杀,但这个混账的死活已半点影响不了苏缈的心情,早一天杀,晚一天杀,端看她喜欢哪天。
苏缈盯着尧光倒映出的自己,这张脸,已经好久没有仔细看过了。
看着看着,她没忍住打了个哈欠。困意席卷回来,这回更困了。纵然心喜,她也实在架不住身体虚弱。
无奈,苏缈将剑入鞘,抱着她的宝贝,裹好了被子。
未免再度发生冒犯妖皇这种找死行为,她缩到马车一角,将头枕在车壁上。
即便不大舒服,也很快睡了过去。
车帘轻摆,车子摇摇晃晃,摇得被子总是耷拉下去。
妖皇将书放下,叹了口气,伸手把她的被子再一次裹好。
许是感觉到了暖和气儿,正当他收手,她顺着就倒了过来,然后贴在他的怀里,调整了个舒服的姿势……
接着睡。
书落在地上,被灌进来的风翻了页。“哗哗哗——”一连好几页,比他这一天下来都翻得多。
……
苏缈再醒来时,已是第二天清晨。
又一次从妖皇身上起来。两相瞪眼,她免不得又是一顿道歉。
不过他宽宏大量,倒未责备,只是摆摆袖子,让她赶紧滚蛋。
尴尬是免不了的,苏缈索性一头钻出车去。
众人昨夜搭了棚子宿在野外,这会儿煮着饭,正聊着天——
“乔六心想,好家伙,这么久还不回来,这是打算让我独占一片山头当大王?”
“哈哈哈……”
“说不准等咱回去,轮到咱们‘好家伙,这小子内功又精进了’!”
“哈哈哈……趁现在多笑一笑,回去之后小阳你个懒货可就笑不出来了。”
苏缈一探头,笑声戛然而止,一群人一窝蜂围到马车旁,关切地看着她。
“姐姐好些了吗?”
“呀,你脸色如此之差,要不去看看大夫?”
“咦,师妹,你眉毛中间的红印子呢?”
苏缈身上还裹着床被子,不便行动,只在车板盘腿坐下,冲众人笑道:“叫你们担心了,感觉好多了。”
她遥遥向秦少和问了声安。
陈慕之坐在篝火旁,正举着俩树杈子:“饿坏了吧,烤了馒头,师妹来一个?”
确实饿坏了,苏缈两眼放光:“好啊,一个不够,要两个。”
陈慕之:“你家那口子也来一个?”
苏缈搓着手:“他不用,都我吃。”
樊音扫眼车帘,小心翼翼地问:“你那位厉害夫君,不出来坐坐?”
苏缈扬眉笑道:“师姐这是怕他了?犯不着,以前怎么,以后还怎样,他虽谱摆得大,心地却不坏的。”
众人了然,也就不再多提。
宋林风端了碗粥来,吹凉了给她。
苏缈谢过,与几人说笑着,坐在车板上就着粥吃了两个馒头。空空的肚皮得到满足,便觉身上多了几分力气。
冬日的暖阳打枝桠穿过,金灿灿地洒在身上,驱走些许凉意。好久没有这样的闲暇,真想在这阳光下酣睡一场。
今儿雪停,适宜赶路。
路上快马加鞭再走三天,便能回到雁山了,待回了雁山就得赶紧准备年货。
今年手上攒下不少银子,能过个肥年呢。
众人围坐着说笑了会儿,灭了火堆准备上路。
苏缈稳坐车板上,却是不动:“我就先不回去了。”
众人惊讶,问她道:“为何?”
但见苏缈侧头,用下巴指了指远方:“往西走几十里,便是我娘长眠之处。三十年未归,我也该回去看看了。”
众人望向秦少和。这趟,还要不要跟?
秦少和弹弹身上的灰,不疾不徐走过来:“既是去扫墓,便不跟去搅扰清静了。”
他面色平静,隔着被子拍拍苏缈的肩,“去吧,为师等你回来。”
苏缈重重地点了个头。
樊音把新买的炭搬过来,隐有担心:“师妹可要照顾好自己。”
“嗯,你们放心回吧。”
玬珠凑上来,满眼疑问:“姐姐?”
苏缈摸摸小狐狸的头,知道她想跟着:“别担心,你先回雁山去。”
玬珠一脸不高兴。
众人与苏缈又聊几句,便收拾东西往雁山方向去了——她既然有个厉害夫君,想来也不必担心什么。
苏缈目送同门远去,在这冬日的寒风里裹紧了被子。直到远方的马车再也看不见,她吸吸鼻涕,钻进车里。
车中,妖皇正拨动炭火。
“尊上不反对吧?”
他调整了炉盖扣子,将这炉子盖得紧紧,才应她道:“事已定夺,还问本尊作甚。”
苏缈坐好,露出讨巧的一个笑:“尊上近来当真是宽宏大量,休休有容,害我竟飘了起来。”
“倒怪本尊了?”
“我,”她收起那一脸嬉笑,“早想去看看我娘。先前却把尧光丢了,没脸回去。”
说到这里顿了一顿。
“当然,我还有别的考虑——尊上因我之故展露实力,长佑寨那个地方常年有妖出没,若是来妖恰持有圣山石,只怕能感应出尊上的妖力。我私心想着,既然有暴露的风险,还是离开雁山为妙。”
“怕本尊连累雁山?”妖皇没有恼,平心静气地拾起书本:“本尊虽露了手,但未留下任何线索,妖界即便察觉,不知又得废多少时日才能查到雁山头上。你急什么。”
“自然不全是因为尊上。”
苏缈摇摇头,“我在武林大会身份暴露,只怕过不得多久消息就会传到通州。届时,雁山派因我之故,不知要面临多少口诛笔伐……我想,先看看情势,再决定回与不回。”
“你倒是考虑周全。”
苏缈自然是要多考虑几层的,总不能连累他人。秦少和应该看出她的顾虑了,才不曾多言,许她自己看着办。
“先委屈尊上随我去扫个墓。这会儿启程,日落时分应该就能赶到。”
妖皇埋头翻起了书。
他没反对,当是默许了。
那么问题来了——
苏缈突然思考起来:“谁驾车来着?”
对方轻笑一声:“你说呢。”
总不能让尊贵的妖皇当车夫吧。况且她也不敢,怕被带沟里去。
苏缈叹了口气,裹好身上的被子,正要把炉子一起端出去——
马车突然往前动了!
她猝不及防,一个后仰摔到他身上去。“咚!”脑门儿对脑门儿,撞了个结结实实。
好痛!
好找死!
“我……”
“坐好!”
“……”
妖皇将她推开,倒没责怪什么,只是眉心紧蹙着。窗外风景时隐时现,他偏头看去,懒得理她。
她说什么来着,这位近来当真是宽宏大量,这要换了从前,高低得掐她两回脖子。
苏缈连忙坐得端端正正。
马车转了个弯儿,许是拐到了平整的官道上,车身的抖动骤然减弱。
——总不能指望一匹马自己赶自己吧。
苏缈撩开车帘朝前看去,但见一玄衣男子坐在车头。看背影,宽肩窄腰,执鞭的手修长光洁,应是个年轻的。
有些熟悉。
苏缈眯了眯眼睛。
其实,她想去给母亲扫墓,还有一个考虑——传说中的她的兄长,也该出来见个面了吧。
这不,已经出来赶马了。
第92章 重回故里
苏缈传说中的这位兄长, 名唤钟曲。
他一向神龙见首不见尾,必要的时候就出现,不必要的时候就玩儿消失。
这一路驾车, 除了问路, 他是一句多余的都没有。
至于妖皇,他既不关心也不插手。
苏缈伸出个脑袋,试着跟钟曲搭了几次话,奈何对方一概不理。
冬日的寒风吹得她脸疼,她悻悻缩回脑袋……罢了。
什么仇什么怨?
因钟曲不熟悉马车, 也不熟悉路线, 日落时分都没赶到地方。无奈,他们只得进了城, 找个客栈先住下。
一日下来,苏缈连他正脸都没瞧见, 他便又消失不见。
不想别的,既到了客栈,先好好睡一觉要紧。
窝在那逼仄的车厢里,腿也麻了腰也酸了,苏缈躺在床上伸个大大的懒腰, 往里滚了一圈就睡着了。
再醒来, 已是次日晌午,窗纸透着灰蒙蒙的光。
天气不好, 小雪纷纷。
这样的天气, 不宜上山。恰她这腿脚还有些不便, 便在客栈中多停一日。
待得雪停, 已近黄昏。
苏缈又睡了一个白天,醒来浑身清爽, 觉得身子比重伤初醒时好了许多。
腿脚已有三日不曾活动,着实难受得紧。加之车中的书都已看完,闲着无事,她索性出门,带着妖皇一道找书肆去。
可刚出门,苏缈险些被冷风给刮死,便先去买了件裘皮披风搭在身上,这才往书肆去了。
在书肆挑了几本书出来,雪却又下起来。
无奈,只得冒雪回去。
戴好兜帽,刚下得台阶,头顶天光一暗。苏缈连忙抬头,却见一把伞盖在头顶,伞面上画的是冬雪红梅,十分应景。
她愣了下,问:“尊上哪儿来的伞?”
他未作答,只是往她这边靠了两步。一时衣摆牵着衣摆,紧紧挤在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