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官叹气,不复言了。
长老院权力膨胀。金翅鸟王做不了金翅鸟族的主,何其悲哀。
这数百年间,整个妖界都如疯魔了一般,奉行弱肉强食。为登强者位,父子相残,手足可杀。
更甚至于,屠戮他族。蚁族,鼠族都是这么灭亡的。弱小的花草妖族若非与蝶族抱成一团,必定已遭受灭顶之灾。
在如今的妖界,一点点仁慈,好像都是错的。
而她浮玉,金翅鸟族的王,便因为这一点仁慈,手中的王权竟遭逐步蚕食。
年老的女王眼中噙着泪:“我没能护住修儿,曲儿一定得保住。他既已逃脱了出去,外头天大地大,许有他一番作为。待月之子重临至尊位,沾他的光,我金翅鸟族也算是戴罪立功。”
女官感叹道:“王上说的是,长孙殿下定能逢凶化吉,鹏程万里。”
说起孙辈,女王眸光的阴冷悄然淡去,只是有一片忧愁化解不开。
“这孩子跟他父亲一样,瞧着温顺,实则倔得很。这些年许是吃苦太多之故,性子有些走偏,凡事爱计较,不够大气。”
女官:“兴许,长孙殿下这性子是随了母。”
“不。”女王缓缓摇头,“修儿说过,他爱的女子大气温婉,坚毅果敢。从前我当他受了蒙蔽,如今却是越发信他的话。我们对人类的偏见,或许是时候改改了。”
女官若有所思,不作声了。
女王叹道:“当初,一胎龙凤,可惜了啊,那女娃只是个半妖。要不是看在修儿面子上,我定已将那孽种捏死。”
说到此处,蹙眉摇头,“许是老了,这些年,本王倒是越发想起那襁褓中的女婴。庆幸当年没下得去手,否则回顾这大半生,又添一桩憾事。”
年迈的女王仰起头,望着月华中飘飘荡荡的雪。不知为何,今夜格外想念孙辈。
半妖生存不易,孙女要是还活着,就好了。
……
苏缈睡醒,想睁眼,沉重的眼皮却反复往下落。困意迟迟不走,如此反复几次,才终于把眼皮撑开。
头顶薄薄月光撒下,万物息声。
还在山顶。
她记得,钟曲消失后,她将手里的纸钱烧完,后实在困乏,倚着墓碑昏睡过去。
此时头靠的地方,却不是硬邦邦的碑石。
她转动眼珠,往上瞧去,瞧见漫天繁星懒懒地眨着眼睛。于是她也懒懒的,不太想动弹。
这是第三次,醒来发现自己靠着妖皇的肩膀。
一次惊恐,二次尴尬,三次,竟脸皮厚得不想挪动。许也是贪一点温暖,她半晌没有动弹。
夜鸟空鸣,划破长夜,静夜里终于有一点声音。不想假睡,苏缈到底支了起来,拢拢披风:“又冒犯尊上了。”
妖皇背靠着墙垣,轻“嗯”一声,这次还是没有斥责她什么。
小憩的地方,是在破旧的石屋当中。四面墙倒了三面,有一面背风,躲避严寒也是够了。
确实不能斥责她什么,她本来没在这儿睡。
是被他挪过来的。
山顶积雪,即便背风依然很冷。苏缈起身,就着月色捡了些柴,回来给自己升了一团火。
夜晚宁静,木头啪啪地烧起来。火光倒映在她脸上,她咬着嘴唇,脸上似有一抹沉郁。
苏缈久久没开腔。
这火中燃烧的,是家里曾用过的箱子、柜子,她摇过的木马,睡过的小床……
倒塌的墙壁与屋顶,将这些都砸成了碎片,补也补不起来。
篝火很暖,心头很凉。
她没有家了。
苏缈坐在石块上,把头埋进双膝。许久,没见她把头抬起来。
纤瘦的肩膀微微颤抖着,不知是在哭,还是火光的跳动映照出的错觉。
一只木棍松着火堆,为她再把火烧得暖一些。
火光映在清俊的脸上,他皱着眉头。妖皇弯腰,拾起一把柴丢进火里,似觉得不够,很快又拾了第二把。
待他添过三遍柴,苏缈终于把头抬起来。
眼眶红红,像是火光映出的模样,脸颊闪动的水光却掩盖不了方才的心绪。
火太大了,鞋子都要烤焦了。苏缈缩了缩腿,抬起袖子想擦擦脸。
她刚抬起手腕,身侧一只手伸了过来,轻轻地覆在她的脸上。
她下意识地往后一缩,伸来的手只触到点点湿润,便悬在了空中。
指尖微润,妖皇看了看自己的手,皱了皱眉,将手垂下。
“胆子那么大,哭一场却不敢?”他说。
燃烧的火烘干脸颊残余的泪。脸上紧绷绷的,苏缈盯着跳动的火苗,又咬了咬唇。
“尊上明明什么都知道。”
“?”
她往火里丢了块石头,砸得火星子往上猛窜:“尊上认识我父亲,又知道我哥哥的事,这么久了,却一字不说。”
“你在怨本尊?”
“不敢。”
明明就在气恼。
妖皇眉心紧紧地皱着,眼底火光持久地跳动。
要说气恼,他何尝不是。
他轻搓着指尖,那一点湿润早已干透,取而代之的是一股令他难受的灼热。
良久,胸腔一提,他深吸口气:“一切的苦难,皆源于本尊一念之差。你怨我,原就是该的。”
此话何意?苏缈抬起头,错愕地看着他。
妖皇拨动篝火,被她砸得半熄的火又烧烈起来,他却没再开口。
苏缈听不懂,何谓一念之差了?她吸吸鼻子,往这边侧过来半个身子。刚想追问。
“累了就再睡会儿。”妖皇抬起手,指尖轻点在她双眉之间。
一股清凉袭入眉心,苏缈顿觉困意袭来,随即眼皮沉下。
宽厚的肩膀接住她歪倒的脑袋。
篝火噼啪作响,风起,火苗跳得很不安宁。
安静了一会儿。
“出来。”妖皇突然发了话。
话落,篝火旁的影子便多出一道。
钟曲显露身形,抱剑弓腰:“尊上。”
他手上拿着的剑,正是黄昏时苏缈所赠。此刻在火光映照下,红色的宝石闪烁着绚丽的光。
妖皇扫之一眼:“看来,此剑甚和你意。”
钟曲余光扫眼苏缈,将剑握得紧紧:“给了奴,就是奴的。奴一直缺把趁手的兵器,此剑正好。”
妖皇敛眉,目光依旧落在剑上:“你父亲这剑,原是本尊赐下的。”
“?”钟曲抬头,愣住。
说到此,妖皇幽深的眼眸,如投入了一颗石子。四百年的时光如一潭死水,也就那一点回忆能吹起丝丝涟漪。
“他在凝辉殿做过近侍。本尊与他,是主仆,亦算是友人。那些岁月里,本尊常以琴棋书画与他打发时间。”
钟曲更是惊讶:“友人?”
“满殿近侍,本尊唯满意他,故将此剑赐予。”说到此处,有风刮过,篝火随之摇曳。
妖皇口吻平平,“后,本尊逐他出凝辉殿……”
话断在此处,便未往下了。
钟曲目瞪口呆,等了片刻,追问:“驱逐?”
妖皇却未应他,只以广袖为她挡了挡风。良久,才又往下道。
“他被逐凝辉殿后,受金翅鸟族排挤,才会往人界散心,才会与人类女子相爱,这世上……才会有你兄妹。”
他顿了一顿,目光倏尔峻厉,“你若有不满与怨恨,该冲本尊来,而不是对她。”
第95章 前尘往事
钟曲语塞。
垂首沉思, 眉心的悬针纹更加深刻了。
妖皇一向寡言,今夜话却未停。
“驱逐信修,是本尊做过的唯一憾事。若非看在你父亲份儿上, 当初不会让你进凝辉殿侍奉, 亦不会容忍她一再放肆。”
钟曲愣在那里,像个木头人。
算起来,这些竟都是父亲的荫庇?
缓过了心头的动荡,他摇了摇头:“不,尊上对她岂止宽慈。奴追随尊上十几栽, 艰难险阻, 死而后已。可她……”
她享受尊上的护佑,得尊上一再的宽容。然而说到底, 她究竟立过什么功!
妖皇晲他一眼,从那双困惑的眼睛里, 看出他的不满:“你可知,自己哪里不如她?”
钟曲垂下头:“还请尊上示下。”
妖皇却一时未答他,只垂眸注视着沉睡的容颜。
女子浓密的睫毛,在眼睑下映出一片阴影。她睡着的模样总那么吸引人,叫人忘了烦忧与不快。
“你父亲胸怀宽广。你是他的儿子, 别的都像他, 唯独这点不像。”
妖皇顿了顿,“她, 倒是十足的像。”
钟曲下颌一紧。他看着苏缈, 眼眸里倒映的火苗不住跳动着, 一如他此刻的内心。
原来如此。
良久, 钟曲摇了摇头:“奴斗胆多嘴,尊上对她并不像赏识。”
妖皇掀起眼皮, 眸光一凛:“你的话,太多了。”
这样的眼神,分明是警告,钟曲却似未瞧见:“奴不说不快。月影杖的事,奴要说,您看重她,奴也要说!”
妖皇凝眉,已明显不悦。
“数十万年来,配与月之子共主凝辉殿的,无一不是望族宗女。可她,只是个半妖啊!”
头顶传来扑扑扇翅的声音,他突然提高的嗓音惊飞了夜鸟。
“但凭本尊愿意!”妖皇的口吻隐现怒意。
钟曲摇着头,却仍未住嘴:“不,那尊上是否又问过她,能否接受自己一生无子呢!”
妖皇不语,轻轻为她盖好披肩。
“您是月之子,您的血统至圣至纯。自上古以来,从未有一个女子能与月之子诞出子嗣。她一只半妖,身体里流着人类的血,更加没那个可能。”
钟曲的视线落到苏缈身上,目光变得柔和,“她为公道拼命,这背后,不过是想要一份安稳……换言之,只是想要个家。”
他举目环顾四周,闪动的眸光倒映着化为废墟的父母旧居,“奴太明白了,因为,奴求的也不过是这些。”
此时此刻,熟睡中的她,眼眶的微红尚未淡去,一如他的。
“她想尽办法去争取,不是因为贪图地位,而是因为有了地位,才可能有尊严。可若有那一日,她站在至尊的高台,面对着永世的孤寒,未必笑得出来。尊上,地位从来不是她求的东西啊。”
月之子是信仰,月之子的伴侣亦将成为信仰,言行举止再由不得心,嬉笑怒骂再不能有。
若她当真共主凝辉殿,她将成为一代神祇,成为一个象征。
她再也不能是她自己。
妖皇凝望着怀中的女子:“有本尊陪她。”
“不够!”钟曲再往前半步,终年弯曲的脊背竟昂然地挺了起来,“她得到的,抵不了她失去的!”
妖皇脸色越发阴寒。
钟曲没有退步,也没有曲身,他还那么笔挺地站着。
她简单又纯粹,更是无比的聪明,既然已经为温源栽过一次,绝不会再糊涂第二次。不论是为一人,还是为一个地位,都不值得放弃全部的精彩。
半晌,妖皇拾起木棍松了松火,轻飘飘地笑了声:“做哥哥的,到底还是疼妹妹。”
原以为她这半妖不配,结果不配的,是他。
妖皇嗓音平静,并没有预想中的怒火滔天。
钟曲后知后觉,终于意识到自己是何等的放肆,连忙将脊背略弯,回到一个近侍该有的模样。
“拿了她的剑,就得领她的情。”
妖皇望着篝火,无言。
小雪飘下,又是天地寒霜。
她所追求的从来都是一个“和”字,并非一个人,一个地方,一个位置。
他明白的。
……
苏缈醒来,已是次日晌午。
太阳高悬着,暖洋洋的,晒得人想再睡过去。
这是第四次,冒犯妖皇了。
她把脑袋支起来,脖子略微酸痛。
不过这次昏睡,非她所愿。分明是妖皇有话不想说,将她弄睡了过去。
苏缈抬起眼皮,对上一张平静的脸。
对方眼眸微垂,没有看她,不等她开口便丢出二字:“下山。”
他摆着一张冷脸,于是苏缈想问的话,又都堵在了喉咙里。
他好像不高兴,可不高兴的难道不该是她吗。
“哦。”
下山一路无话。
常言道,上山容易下山难。
山道上积着雪,昨日踩出来的道又被昨夜的小雪填上,一脚下去不知会踩到石子还是坑。
苏缈走得很小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