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缈发觉自己问了个傻问题。他是月之子,他想要一把伞还不容易么。
“我来打吧。”她伸手。
妖皇却把伞柄一挪,淡淡一句:“多事。”
哦,她又多事了。她只是寻思着,让尊上给她打伞是不是不大合适。
于是,他们就这么同撑一把伞,并肩往客栈方向去。
因快到年节了,天虽冷,路上行人却不少,挺热闹的。
路过一头面铺子,苏缈一时兴起,进去瞅了眼,瞧上了面小镜子。
她已好久没仔细照过镜子,正缺一面呢。镜中模样越看越顺眼,心情畅快,她便掏钱欲买一个。
镜子背后多雕刻的是些新婚祝词,她却不喜欢,挑来拣去,终于选到个背后没字的。
“这镜子怎么卖?”
掌柜的笑意盈盈,却答非所问:“这位夫人既跟夫君来的,何以选这普通式样。”对妖皇堆笑道,“客官,要不您来帮娘子选个漂亮的?”
没字的卖得便宜,掌柜自然想多赚些手艺钱。
“不必了,就这个吧。”苏缈解开荷包,又问一遍价。
妖皇随手拿起一面铜镜,翻过来看。
掌柜的见状,立马夸赞道:“客官好眼光——‘忆昔逢君新纳娉,青铜铸出千年镜’。字儿也好,意也好,不过就是多一两银子。有些钱啊,可省不得哟。”
妖皇眼中冷意飘过,发出一声轻哼:“千年?”便将那镜子搁下,阴沉起一张脸。
掌柜的语塞:“……”有什么不对吗?
苏缈差点没笑出来。月之子万年之寿,祝他个千年姻缘,这不咒他么。
她确定只要那面没字儿的,付了银子就出了门去。
今日走了两条街,她这腿脚虽比前几日有些力气,这会儿却也渐渐疲软起来。
好容易坚持到了路口,可算看到客栈了。苏缈还来不及松上一口气,身侧突然一股力量撞过来。
她被带得往前一扑,手中的铜镜脱手飞了出去。
亏得从旁伸出只手,将她扶了一把,她才没跟这铜镜一样摔地上去。
苏缈立稳:“……多谢尊上。”
妖皇凝着眉头,松开她的手臂。
苏缈蹲下去捡镜子。手刚伸过去,一只绣花鞋伸过来便是一踢,镜子被踢开数尺之远。
雪后的地面满是积水,崭新的铜镜在泥水里转了几个圈儿,才幽幽停下。
“什么身份,也敢走路中间。”那绣花鞋的主人尖着声音道,颇不耐烦地轻哼一声。
“小蝶,过来给钱!”前头撞了她的那小姑娘,手里拿着个面人儿,朝这边招呼。
那双绣花鞋的主人便从苏缈身边走过,不忘翻个白眼:“绊倒我们家姑娘,你陪得起么!”
像是主仆二人。
二人都穿着崭新的棉袄,主子身上首饰不少,走起路来叮叮当当的。丫鬟也比寻常百姓穿得体面,连鞋面都绣着漂亮的花。
如此打扮,又专横跋扈,必是这城中的权贵无疑。
苏缈捡起铜镜,见未磕坏,撑着膝盖站起来:“抱歉。”
那丫鬟又翻她个白眼,才凑到自家主子面前,抱怨道:“新衣裳新头面的,可别给不相干的撞坏了。”
那小姑娘拿着面人儿,冲苏缈做个鬼脸,竟半点没有歉意。
接着又扫了妖皇一眼,撇撇嘴巴跟丫鬟道:“这男人好俊,比表哥还好看……可惜眼瞎。”
那丫鬟瞄了眼苏缈,阴阳怪气道:“有些女人惯会装的,什么弱柳扶风,病如西子……男人见了可不就着了她的道。”
两个女子说着话,走远了。
苏缈:“……”
新鲜,头次听到人说她弱柳扶风。
近日她确实气色不好。现下,双剑与尧光改绑在腰际,披风这么一遮,半点看不出她是个江湖人。
也正是因为看不出,对方才敢这么蛮横。
可见对方权贵出身,她却正是虚弱时,况这铜镜只是摔脏……苏缈作罢,全当耳聋听不见。
妖皇却沉下了脸,冷冰冰地瞥她一眼:“就这般大度?”
苏缈无所谓,笑笑:“本是我腿上没劲儿,不然摔的是她。再者,难听话又不是没听过,比这脏的多了去。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我冷得难受,快点回去避避风才是要紧事。”
苏缈刚往前走出两步,前头突然传来“哎呀”两声尖叫。
今儿下了大半天的雪,许是闷坏了那主仆俩,她们在这街上跑起来欢实得很。
没跑出多远,竟双双摔了个四仰八叉。
路边积水没脚背深,新衣裳在里头一滚,跟蘸了墨似的。
“啊——我的新衣裳,呜呜……还有我的璎珞磕坏了……”
“还什么璎珞啊,姑娘,你的牙!”
“啊?啊啊啊……”
两个小姑娘哭得惊天动地,竟无一人上来关心。周围人避之不及,许是都怕惹上麻烦。
苏缈回头,见妖皇悄然舒展了眉,不觉抽了抽嘴角:“尊上?”
“嗯?”
“不可能摔这么巧吧。”
他心情见好,不紧不慢:“你说呢。”
“……”她说个鬼,堂堂妖皇跟俩小姑娘过不去,要不是亲眼见,她都不敢信。
若是路滑,也该朝后仰摔,这俩姑娘却是双双往前扑的。
没否认,多半就是认了。啧,刚觉得他越发大度,转眼却跟俩小姑娘计较上了。
苏缈无语。
她把披风拢紧,半句多的也不想扯,赶紧回客栈找被子去了。
真是太不巧了,那俩姑娘恰摔倒在客栈附近,更不巧是,就摔倒在她的窗下。哭喊了好久没停,吵得她明明犯了困,却半晌没能睡着。
下床,支开窗户一瞧。
难怪哭得那么伤心,那姑娘俩门牙给崩了,哭着喊着:“怎么办……呜呜呜……表哥会不会不要了我……”
丫鬟吓得不轻,跳着脚一口咬定有人推她们,非要把人揪出来。
苏缈回头,见某只妖正封了耳识,坐在摇椅上翻他到手的新书。摇椅嘎吱慢摇,偶有窸窣翻书声响,悠哉得很。
来揪,这儿等着呢。
苏缈掩面打个哈欠,虽被吵了瞌睡,心头却免不了一股痛快。
窗外夕阳绚烂,铜镜中倒映着一张脸,笑意灿烂。
又看了窗外几眼,苏缈终究关了窗户,和衣躺下。
她很快睡熟了,今天的梦境很香,很甜。
……
同云淡淡,微月昏昏。
月光笼罩着月影皇碑,霭霭沉沉,如一层灰洒落在上。
自天地初开,此碑便这般耸立着。它连接妖月,是为月之子降世之天梯,亘古不变。
皇碑半点未变,可近一年来,妖族的天空却变得阴沉而黯淡。
失去月之子的妖界,就好像蒙上一层雾气,日渐沉郁下去。彩云不复,天光晦暗,溪流再不现粼粼波光。
灵狐王的眉心,也如这妖界风景一般,蒙上了一层雾霭,经久不散。
他收回远眺的视线,目光垂下。
桌上放着一只风筝,风筝纸上画的是狐狸戏蝶,一笔一画皆是天真烂漫。
这是爱女常玩之物,眼下已积满了灰。
“唉……”他极沉地叹了声,老脸沟壑纵横。
如今月之子不在妖界的消息,已然瞒不住了,底下各族接二连三闹事。对内忙于镇压,对外疲于搜寻,灵狐族面临着前所未有的压力。
当年囚禁月之子,是四族联手所为,事到如今彼此却生出裂纹,怎不叫人头痛欲裂。
或许,当初就不该有那大逆不道的行径,可大错既成,已无法回头。
“来人!”
苍老的手轻轻抚摸着可爱的风筝,怜惜的眸光突然转沉,继而五指猛收……
风筝骨架被捏得支离破碎。
“王上!”底下来了人。
“传令下去,月之子先不寻了,把公主先给我找回来!”
“王上?”
“联姻事大。”
灵狐王松开手,那小小的风筝已被扭曲一团,再大的风也别想飞起来。
“鸣蛇、陵鱼两族已在商谈儿女婚事,若叫他们谈成,我灵狐族岂不是靠边站。”
心腹急道:“为寻公主,要暂停搜寻月之子?王上三思啊。陵鱼族联姻不诚,王上何不另择金翅鸟族。据悉,他们有位宗室女即将成年,咱们也有宗室子尚未成亲。”
灵狐王本就黑沉的脸,被这一句说得越发似墨。
那心腹瞥见,当即闭嘴,再不敢言。
“哼……”
灵狐王冷笑,眼底一抹厌恶毫不掩饰,“月之子逃脱,那个叫钟曲的近侍嫌疑最大。他是金翅鸟族的长孙殿下,焉知这件事背后,不是金翅鸟族在搅浑水。”
顿了一顿,又道,“金翅鸟王已经老了。老了,就会生出那些没用的仁慈……况且,她到底是个老婆子,心慈手软!”
心腹道:“如此看来,金翅鸟族确不可信。”
灵狐王不耐烦地摆摆手:“那还不快去,把公主给我抓回来。我族与陵鱼族的联姻万不可废!”
那心腹领命,立即往人界去了。
灵狐王看着那捏坏了的风筝,忍不住再次沉叹口气。
那陵鱼王子是万年难遇的琉璃内丹,将来必是妖界强者,想要与他联姻的不止灵狐一族。
玬珠那丫头只顾自己开心,哪里懂他为全族之心。
……
次日,天晴风停,是个好天气。
一觉起来,神清气爽,这疲软的腿脚也又转好些许。苏缈裹了披风,便往大支山去了。
当年父母为图清静,便隐世于此。
此山绵延数十里,主要山峰便有三座,苏缈记得清楚,母亲就长眠在主峰山顶,屋后大树下。
位置她记得,不过爬上来却有些难。山中道路崎岖弯绕,走了半日,歇了两回,还没到半山腰。
扫墓算是私事,妖皇本不该一道上去的。苏缈此去却另有目的——钟曲。
妖皇不去,钟曲又怎会去呢。
于是便以风景为饵,将妖皇劝了同来。
上得半山腰,苏缈再也爬不动,索性挑了个石头坐下。举目远眺,冬日的大支山,依然蔼翠如海。
记忆中的故乡,便是这个样子。
重重似画,曲曲如屏,没骗他,山是极美的山。
微风徐来,撩动衣角。妖皇立在一旁,亦远眺这林海烟云,眸中却不如她这般感慨,竟是淡淡如平湖。
苏缈平整了呼吸,好奇:“尊上刚到雁山之时,每日作画。山山水水画了许多,后来摸到了书,便再没动过笔。”
他“嗯”了声。
“原以为尊上是看腻了雁山,眼前这大支山风景绝妙,却也不见尊上有多喜欢。”
他侧过头来,轻扫了她一眼,又正脸回去。而后,静默了许久,才又开口。
“曾以为,山川湖海是自由。于是爱它,画它。后来方知,是本尊浅薄了。”
苏缈没听懂:“那,尊上以为,真正的自由是什么?”
他侧过头来,清亮的眸子注视着她。久久的,直到苏缈心头微紧,他才扭回去头。
妖皇没往下说,只是唇角微微向上。
那笑,如脚底的薄云,轻飘飘,似有似无。
是人情,是往来,是书中的传承,是酒里的洒脱……亦是浇灌一朵花苞,守候春日的绽放。
第93章 钟曲现身
如此秀美的风景, 他却不似先前那样爱了。
苏缈等了半晌,没等到他继续往下说。细想,他岂止是不爱画山水了, 就是那棋, 也不怎么下了。
他从四书五经看到诗词歌赋,手里总捧着书。书看得越多,越便似悟了一般,越发降下凡尘。
这样也挺好。
待休息够了,苏缈欲往前行, 正要去提地上的竹篮。那装满香烛酒水的篮子, 却已落入妖皇的手中。
别说,她还真有点儿提不动了。当下心头便是一松。
“有劳尊上。”
“跟上。”妖皇提着篮子, 径直往前去了。
谁跟谁啊,祭拜亡母的是她, 他倒走前头去了。
二人走走停停,爬到山顶时,太阳已偏了西。天边余霞成绮,映得人脸颊金红。
苏缈抬袖擦擦额头的汗,扶住一棵树缓了几息, 才继续往前。
山顶人迹罕至, 经年的枯枝落叶埋在雪下,一脚下去一串声响。她费劲走着, 穿过两三棵高大的树, 石屋一寸寸映入眼帘。
家, 早不是她儿时的模样。
四方石墙都已倒塌下来, 残垣断壁堆着雪,一眼瞧去, 雨井烟垣。
小院里,父亲做的秋千架,不知几时垮塌的,该腐败的都腐败了,不知裂成几块埋进雪里。
家已不似从前,唯有那气味还如多年前一样。
母亲多病,父亲便在这里种过一些药材,以妖力养护,长得都很好。
母亲爱花,又种了些耐寒的花草,亲自打理。
平日里,植物的味道混杂着,格外好闻。只是这么多年过去,妖力消退,它们都萎得差不多了。
道路坑洼,苏缈深一脚浅一脚地走过去,枯枝咔嚓断响,惊飞乱石堆里一对鸟儿。
石屋是被新生的树顶坏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