里头住进了新主人。她打眼一瞧,见鸟窝、鼠窝、新窝、旧窝这里一个,那里一个。
说荒凉不荒凉,万物生灵共栖此方天地,人也住得,妖也住得,鸟兽虫鱼皆住得。
眼尾微垂下,苏缈勾起一抹难以言说的笑,提步往屋后去了。
屋后有棵樟树,母亲就长眠在树下。
三十多年未归,坟上盖雪,石缝中野草丛生。风吹日晒的,石碑老旧了许多,其上深刻的字却依然清晰可见——
“爱妻苏夏安之墓”。
“夫信修,女苏缈立”。
苏缈跪下,磕了一个头:“娘,不孝女回来看您了。”
抬起头,鼻尖一酸,“爹……他来不了。”
她说着,将尧光置于墓前,“只剑来了。”
又将腰间半块铜印取下,轻轻放在剑旁。
父亲已身死魂消,唯遗这两物而已。不孝如她,连一座坟都没能为父亲立,更不要提将父母合葬。
林叶沙沙,凉风吹过。
将竹篮搁下,妖皇未多言,转身往远处的崖边去了。墓前便只余苏缈,悲悼由她,概不打搅。
苏缈点燃香烛,摆上祭品,满上清酒一杯。酒水缓缓浸入泥中,清冽的酒香混着梅子的清甜,蔓延开来。
酒这一味,母亲喜欢青梅,她特地挑的。
“父亲不能来看您,但您一直记挂心头的儿子,或许来了吧。”
一杯敬罢了,她又满上第二杯。这杯未撒,也未饮,双手端着伸递出去。
她的嘴唇微颤了颤,“这一杯,还请哥哥来敬母亲。”
杯中清酒,倒映着摇曳的高枝。枝干摇摆不住,苏缈就这么端着杯子,静静地等着。
这一杯,她要某只妖来接。
可,一直没有一只手,将这杯子接过去。
上此高山,她本已是疲惫不堪,撑着为母亲敬了酒,眼下有些支撑不住了。
手微颤了颤,杯酒摇晃险些撒了出来。
苏缈心头微凉,叹了一叹……到底是她一厢情愿。
正欲罢了,一只手伸到眼前。它抽走酒杯,倾斜杯身,牵线的酒水徐徐沁入泥土。
苏缈的心骤然停跳了一下,紧接着又擂鼓一般跃动起来。
她扭头,见身侧跪着一玄衣男子。
他有着一张瘦削的脸,侧脸的轮廓与高挺的鼻梁真像父亲。
漂亮的丹凤眼,与她如一个模子出来的。
都像母亲。
这张英俊的脸,因眉心的悬针纹显得老成。他又身着一身玄色,明明与她一母同胎,却好似老她三百岁有余。
这就是,她的哥哥?
玄衣放下酒杯,眉心皱起,那条长长的悬针纹便更显得深。
苏缈又点燃三根香,递给他:“给母亲上个香吧。”
未有一字多余,只做当下该做。
他叩首罢了,双手将香插|进泥中。
苏缈的目光落在他的手上,那双手布满陈年的伤痕,不像这个年纪该有的模样。
听眉沁说过,钟曲回到妖界后,金翅鸟王也庇佑不了他。从小到大,他吃过许多的苦。
待他敬了酒,上了香,苏缈方开口问道:“哥哥不肯出来见我,是心头有怨么?”
他不作声,低垂着眉眼,从怀中掏出半块铜印置于剑前。两半铜印上,一字“信”,一字“修”,终于合成了父亲的名字。
苏缈的提问,他依然没有搭理,只是静静地跪在那里。
苏缈叹了口气:“我琢磨了大半年——若换做是我,刚出生就离开父母,去龙潭虎穴中度日……一母同胎的半妖妹妹,却在父母呵护下长大。可明明,自己才是继承了全部妖族血统的幸运之子。”
她苦涩地摇摇头,“是我,也会有怨吧。”
“呵!”钟曲一声轻笑,声音略带着沙哑。
他的双眼盯着墓碑,并不瞧她,“父亲宁愿死在外面,也不要我这个儿子,你能懂什么。”
苏缈伸手,握住他的手腕:“父母欠你的,让我这做妹妹的来弥补,可好?”
钟曲瞄一眼她的手,目光抬起,落到她脸上。
苏缈清亮的眼睛正望着他,眸中闪烁着盈盈的光。她从来都是真诚的,她的每一个承诺,都说到做到。
钟曲却板着脸,将手抽了回去,冷冷一笑:“泥船渡河,自己都顾不上,还妄想着渡我。”
苏缈不否认他的话。
自己都混得艰难,说弥补,能补什么呢。
她说不出什么有力的话,只好拾起竹篮中的纸钱,于香火上点燃,一张张地烧。
很快,淡淡的酒味被燃烧的纸钱味覆盖,火苗跳动着,如此时的霞光,映在她脸上。
她想了想,慢慢地说。
“小的时候,母亲给我做衣裳,总要多做一套男孩儿的。我那时候不懂,还以为是准备给弟弟的。那些衣裳,一直做到她辞世,四十多套,装了满满两个箱子。最后却一把火,都烧在了这墓前。”
钟曲眼眸垂下,目光落到那纸钱燃烧的地方。
他眸光闪动:“你想劝我不该那么怨恨?”
“母亲思儿成疾,四十多岁就辞世了。我有时候也会难受,要是曾有母亲教我,一个姑娘家该怎么去生活,我定不会走那些弯路……”
苏缈分了一半纸钱,递给他。
钟曲接过,学她一样,一张一张地烧。他沉默着,直到手里的纸钱烧了一半,才摇摇头:“你想说,你并不比我过得好?不,你还是不懂我。”
“那你告诉我,要怎样,才能平复你的不忿。”
他没有回答,只将手里的纸钱分几次丢进火里,火苗被压得弯了腰。然后,他转过头来,认真地看着她。
苏缈停下手上的动作。
钟曲的眼神和这满地的雪一样,冰冰凉凉。
“无数次,我想,要是没有那个半妖妹妹,我是不是就不用过得那么艰辛。”
苏缈望着那张年轻却沧桑的脸,没有立场说话。
钟曲眉心的悬针纹愈加的深,他继续道:“彼时年幼,旧事非你我能左右,老说这个,倒显得我心胸狭隘。如今我是尊上的奴,你是尊上的妻,贵不可言啊……”
略有一顿,“呵,我竭尽全力地去争取的一切,于你,是唾手可得!”
他这一笑,极致嘲讽。
苏缈深皱起眉头:“我和尊上?不过是权宜之计,你想多了。”
钟曲朝后望去,崖边一抹青衫微摇着,妖界至尊正站在那霞光中,安静地等着。
谁敢相信,这祭拜的清酒,燃烧的纸钱,是他尊贵的手提上来的。
“我想多了?”钟曲摇头冷笑,“你可知月影杖是何物?那是权杖啊,别说触碰,多看一眼都是亵渎!”
苏缈愣神,下意识地看向远处的崖边。
妖皇似乎听到了什么,他微侧了小半张脸过来,很快又转回去。没说什么,更没过来。
这月影杖,是权杖?
她却数度将之握在手中,用来吸纳灵气。
迷茫与惶恐占据了苏缈的脑子,半晌,她喃喃道:“或许,尊上有自己的考虑。”
钟曲面上冷冷,扭过头,不屑与她多说:“父母生恩不敢忘。但若是妹妹,可认,可不认。恰我现在,不想认!”
他说完话,将自己那半枚铜印拾起,便要走了的样子。
不是父母不想一碗水端平,而是这碗水,偏有外力来打翻。
未经他人事,莫论他人非。苏缈知道,他很难,很苦,以自己的立场,着实不该说出那些劝人的话。
她拾起尧光,轻轻地抚摸。
这把剑,陪她走过太多艰难的岁月,豁出去命才刚抢回来的,还真有些舍不得。
“既如此,我不强求。这把剑是父亲留下的,他从未说过要传给我,我猜,原是打算传给你的吧。”
钟曲收好铜印,本已要走,望着她捧过来的剑,一时顿住了动作。
那是把绝世的好剑,他一眼就知道。
它蒙尘于人界,显得好生普通。可若在妖界,充足的灵气包裹下,它必是一剑荡四海的宝贝。
钟曲指尖微颤,轻抚过宝石镶嵌的剑名,有些不敢相信:“当真……给我?”
苏缈把剑又往前送了两寸:“不管你认不认我这个妹妹,该给你的,便得给你。”
他缓缓地抬起手,握住剑身,五指抓得紧紧的。
苏缈双手的重量骤然减轻,尧光已到了他的手中。
钟曲抚摸着它,眼底微微泛红,半晌,他抬头看她。此时的眼神,依然很有距离,可更添了一抹复杂。
“谢了。”他说。
话毕,起身,消失不见了。
钟曲虽接了剑,心头终究还是不平的吧。
苏缈心头一片空落。
她摇了摇头,拾起纸钱,一张一张地烧给母亲。眼眶微微泛着红,她没有落泪,却是笑了。
“娘可看见了?哥哥也倔得很呐,一家子一个脾气……您说好笑不好笑。”
第94章 篝火相对
静夜沉沉, 大雪纷纷。
墓前,清酒一杯,牵线撒下。
此时天地寒霜, 月华微凉, 年老的女子一袭素衣,抚摸着石碑的指尖冰冰凉凉。
雪花纷纷扬扬飘落发丝,与她满头的鹤发融为一体。
她面前一座石碑,上刻着碑文——“吾儿信修之墓,母立”。
原本, 这碑当以耀石雕琢, 刻金羽纹,落字也不该如此简朴。可叹, 爱子即便是死了,金翅鸟族依然不能容他。
年老的女王一声悲叹, 手指微颤,竟拿不稳小小的玉杯。
杯子落地,轻有一声闷响。与此同时落下的,还有脸颊滑过的一滴泪。不知不觉间,她这沟壑渐生的脸上已满是水光。
她思子若狂, 悔不当初。
“王上!”身后一声疾呼打破静默, 有一女官匆忙赶来。
浮玉轻拭眼泪,深吸口气缓缓呼出:“说。”
“人界那边好像有进展了!灵狐、陵鱼、鸣蛇三王会谈, 谈了许久都未出来。如此大事, 竟独独撇下我金翅鸟族, 王上!我们怎么办?”
是么?
女王听得这话, 勾起一抹笑,颇有无奈的味道:“还能怎么办。嫌隙已生, 何必再往前凑。我留一线生机给曲儿,放他出了界,那三族岂会再信我族。”
苍老的手轻轻地抚摸着墓碑,不惊不急地说着。
“更何况,月之子天命所归,如今他潜龙入海,便是在人界搜到他的踪迹,又能将他如何。”
报信的女官算是个心腹,追问:“王上,您就这么确定,再难把控住月之子?”
浮玉提起玉瓶,饮了口残酒,梅子清香盈鼻,是修儿喜欢的味道。
何以解忧,唯有杜康。
“各族如今各怀鬼胎,早已拧不成一股绳。且不说那三大族如何,只说——早在月之子逃脱之初,我等就找过蝶王出力。论搜寻之术,放眼妖界,蝶族无出其右。可在人界找了这大半年,却一无所获。那万蝶之王,你当她真没那本事?”
女官想了想:“月之子若有心藏匿,的确很难发现其妖气。可蝶王的万蝶之术搜不到他,也总该搜得到钟曲殿下。而今,却未搜到一点蛛丝马迹。”
浮玉:“底下的这些族类,频遭大族欺压,早盼着月之子重掌妖界。如今这局面,又怎会愿意为虎作伥。”
女官点了点头,听懂了。
浮玉:“蝶族有只银羽蝶,名唤眉沁,与陵鱼王子情投意合。蝶王若有心攀附陵鱼族,可早早议婚,不做正夫人也能捞个侧夫人。可这婚事,蝶王从未提起,可见,这浑水她压根儿不想蹚。”
女官若有所思,点了点头:“王上看得透彻。”
可很快,她又皱起眉来,“您不急,可长老院只怕不肯罢休。当初若非他们推动,我族不会参与囚禁月之子这样大逆不道之事。他们向来看不惯您,今逢变故,只怕他们会联合起来,将您架空。”
女王眸光忽冷,重重抛了瓶子。玉瓶摔在石板上,哐当一声响,碎得满地都是。
女官嘴唇微抖,没敢往下说。
浮玉下颌紧绷着,好似有许多的愤怒嘶喊不出。少顷,她抬起手,冰凉的指尖轻抚着墓碑。
开口,声音颤抖,一如她指尖的温度:“从前,我不懂我的儿子。不明白为何他说,妖族在自取灭亡。如今我懂了——为那点权利,敢将天都捅了,我妖族如何不是自取灭亡。”
女官看着那墓碑,小心翼翼地说:“早些年为殿下的事儿,长老院就逼过您了。这次,千万不能让他们有机会,再把手伸到不该伸的地方。”
浮玉一寸一寸拂去碑上的积雪,牙槽紧咬:“他们私入人界,逼杀我儿,这账我还没跟他们算!”
信修死在人界,身死魂消,眼前的不过是个衣冠冢,孤零零地,坐落在王陵之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