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促使这一切的人都是他啊。
方知昀胸腔一热。
蔺不烬夺舍起初,小皇帝的魂魄还未进入鬼界,甚至拥有还阳归魂机会。
他明明察觉到了一切,却闭口不提,致使一切到了无法挽回的地步。
长公主对他恐怕也不只是简单的“心存芥蒂”,只怕对他恨之入骨。
不过,他已经不在乎了。
不在乎了……
灵魂撕扯的痛楚中,方知昀感觉到自己的意识有些昏沉,光滑的衣料从他指缝中悄然划过。
他的余光看见张子琰抬步继续向蔺不烬走去。
心中不知何时出现了一丝动摇。
他死死按住自己另一只猛烈颤抖的手臂。
不、不要阻止张子琰……
一道急迫、洪亮的声音在他脑海中回旋。
——这是你最后的机会了。
——这一世,活下去的人只能是她!
别、别再心软了……
指尖几乎要嵌入血肉之中,方知昀的胸口猛烈起伏,汗水早已浸透了他的后背。
脚下所踩之处陡然多出另一道赤金光晕,他一眼便认出那是张子琰的术。
阵引抽离的痛楚,同样通过传入他的灵魂深处,胸口宛若被人掏开一个大洞,浑身虚脱得厉害。
他的身躯踉跄朝前倒去,双膝砰然跪地,眼皮不受控制地渐渐垂下。
真冷啊……
“阿姐阿姐,你快来看啊,这是什么?”
轻快的脚步声由远而近,方知昀察觉到身前落下一片阴影,少女清脆的嗓音在他头顶响起:“这是哪里来的小狐狸?”
他想抬头去看对方的模样,可一双温暖的手却伸了过来,轻柔地抚上他的头顶,遮住了他所有的视线。
少女惊呼:“怎么还受伤了?好多血!”
眼睫轻微颤了颤,小狐狸昏昏沉沉地想。
——好暖和。
-
“哎呀,好惨啊!狐尾都断了!”
“是啊是啊!折了三尾,连人形都维持不了!”
“这不是白家那个小公子吗?今日怎么突然变成这副模样了?”
“听说是二少主上次被白家小公子为难了,怀恨在心这才将人引入了穹丘禁地……”
不是的,不是我……
年幼的方知昀干涸苍白的嘴唇微微翕动,他跪坐在一只浑身是血、了无声息的狐族身前,捂着腹部的伤口,惊恐地睁大双眼环顾着围拢上来,对他指指点点的同族们。
不是我……
鲜血汩汩从他指缝中流出,他张了张嘴,可喉咙里却发不出半点声响。
明明是他救了白稽,将他带出来的……
“可不是嘛!据说这二少主是个庶出,从小无人管教,目无法纪,顽劣不堪,整天惹出乱子都是大少主替他收拾的!”
“二少主既然庶出为何要他接任族长之位,大少主为人端方,血脉纯正,先前帮老族长打理起族中事务不是井然有序的吗?”
“这你就不知了,据说二少主结出的狐丹要比大少主强多了,长老院那些人啊说什么都要让二少主接任族长之位……”
那人还想说什么,忽然远远瞥见一道身影,立马噤了声。
来者是青年模样。
他玉冠高束,一身玄色织金大氅,背影挺拔,剑眉鹰眼,下颌紧绷视,眉目间透着一股不容抗拒的威严。
“大、大少主。”
周围立马安静了下来。
大少主方释成,是族中出了名的铁面阎王,据说他与方知昀虽为同脉兄弟,但却一向厌恶自己这个族弟。
自长老院那些人让他搬出属于族长继承者的东堂后,他便去了掌管刑法的惩院当职。
方才说话那人又压低声对身旁人道:“你且看着好了,大少主绝不会让他吃得了兜着走。”
方释成在他面前停了下来,他负手而立,冰冷凌厉的目光居高临下地扫了过来。
“方知昀,你伤及同族可知罪!”
彼时,年幼的方知昀抬起眉眼,染血的面孔写满了倔强:“不是我……”
“是、是白稽他自己要进去的,我拦不住他……”
此话一出,众人一片哗然。
谁人都知狐族的穹丘是当年先祖封印凶邪的禁地,那么多年过去了,当初维持封印的力量也逐渐削弱,不少被镇压的凶邪已从封印的裂缝中逃了出来,不过碍于穹丘独特的地势所构成的天然阵局,这些凶邪才未能逃出。
男人厉声冷喝:“白稽小公子好端端的为何要入穹丘?”
少年眼睫轻颤了一下,他摇摇头:“我不知道……”
“那你又为何要入穹丘?”方释成的声线依旧沉得可怕。
“我在枫林恰好撞见白稽向穹丘的方向去了,我怎么喊他,他也不应,所以就跟了过去?”
方释成面色阴郁道:“若是我记得不错,三日前,白小公子似乎与你发生过一些争执吧?”
“我竟不知你有这么好心?”
方知昀猛然抬头,想要为自己辩解:“大哥,我……”
不等他把话说完,男人抬腿当胸踹了他一脚。
砰!
少年的身体在半空划出一道残影,骤然砸落地面,碎石飞尘,紧接着地面出现了一块凹陷痕迹。
“住嘴。”
方释成陡然暴怒,“一个不知从哪来的杂种,也配这般唤我?”
气血在胸腔内翻涌,他猛然吐出一口污血。
方释成不紧不慢地在他面前停下,而后蹲下身来,朝他身后看了一眼。
他抬起食指,语气冷淡:“白家的人就在那,过去。你若现在自己折了自己两条腿前去赔罪,兴许他们还会看在你是东苑之主,未来的狐族族长面子上饶你一命……”
提到“东苑之主”“未来的狐族族长”时,男人的语气加重了半分。
“我、我没错……”少年低着脑袋,摇摇晃晃撑起身子,小声道。
面前的男人手腕一翻,掌风迎面而来!
咔——
方知昀清晰地听到腹部肋骨折断的声响,方释成揪住他的衣领,拖着他向人群走去。
“你如今确实是东苑之主不假,但只要你一日不继任,我惩院便管得了你!”
身体上剧烈的疼痛感几乎让他无法正常思考,意识正逐渐沉下。
他似乎听到方释成在与人交谈着什么——
“此孽障交由我惩院,不知白家意下如何?”
“这、这……”那人为难道。
方释成不紧不慢:“若白大人担心方某会营私舞弊,大可派人来惩院看着便是……”
方释成所掌的惩院如同人间炼狱,进去的狐族即便不死也要被扒一层皮。
前来替白家打探情况的管家冷汗涔涔,连忙摆手:“罢了罢了,老爷他定是信得过方大人的。”
白稽虽是白家子嗣,但到底只是不受待见的偏房所生,老爷他子嗣众多,恐怕连面也没见上过几回,犯不着为他得罪方释成。
-
惩院大牢内,奄奄一息的少年蜷缩在墙角。
哗啦!
牢房的灵锁被打开,方释成双手负背,自上而下睨着他,眼中的厌恶不加任何掩饰。
方知昀其实很早就知道自己这位大哥对他连假装一下也不愿意。
少年慢吞吞地翻了个身,目光空洞,倔强地重复道:
“不是我……”
方释成面色嘲冷:“我知道。”
“那你……为何?”方知昀竭力睁大双眼。
“此事总要有个交代。”方释成双手环臂,弯腰探身凑近在他耳边。
“从前你爱犯浑,但那些都是不痛不痒的小事,我奈何不了你。”
但今日不同。
他需要一个理由废掉他,让所有人认为他方知昀不堪大用。
少年垂下脑袋,闷声道:“可我从未想过抢走……大哥的东西。”
“但你还是把它拿走了。”方释成目光冷锐。
“……”
一片静谧之后。
方知昀站直身体,转身向牢外走去。
“方氏庶子方知昀故意引白氏子弟入穹丘,害其性命,按我狐族律法当以处死,但念在你年幼,禁足十年,而后驱逐狐族。”
“十年后便是狐族继任大典。”少年从嗓子眼里挤出一句话。
在惩院内,他方释成便是规矩,所谓律法不过是他一面之词。
他不过就是想阻止自己继族长之位。
“知道便好。”
方释成回眸,“你若老老实实待在惩院内,等到继任大典结束后我自会留你一条性命,放你离开。”
“我……”少年断断续续道,“不会与你争夺族长之位的……求你……放我离开吧……”
“从前你也是这么与我说的。”方释成冷哼。
当年他便是像这般哀求自己,是以他才留了他一条命,随便找了个理由将他打发到天界去了。
“现在这些老东西只认你一人。”
“不会了……”方知昀喃喃道。
“以后不会了……”
“什么?”
灼炽的气息瞬间在空气中蔓延开来,赤金光亮忽闪而过,不等男人看清到底发生了什么,一道滚烫的鲜血喷溅上他的侧脸。
他缓缓转过身,却见少年的腹部不知何时出现了一个血窟窿,他咬紧牙关,颤抖地抬起被火光包裹的手,将一颗晶莹剔透的白珠展现在他面前。
方释成紧绷的面孔终于有了一丝松动,他眉峰拢起,声音喑哑:“你想做什么?!”
“你明知若将我留在狐族,长老院那些人一定会与你周旋将我放出去的。”
“你又如何保证能关住我十年……若期间生了什么变故,你所有的谋算都只是徒劳。”
他字字清晰,“不如我替大哥来做这个决断。”
话落,少年毅然决然地捏碎手中的狐丹!
方知昀的脸色几近透明,在方释成震惊的目光下,他的身形晃了晃,轻声问:“如今你已无后顾之忧,所以我可以走了吗?”
第130章 狼子野心
以张子琰为中心散开的强劲气流将众人掀退数步!
很快男人的身上出现一道交错的血纹。
方知昀陡然失力, 瞬间清醒过来。
随着阵引的转移,众人脚下涌动的阵纹逐渐褪去,禁军傀儡如同断了线一般, 瘫软在地!
三公主周身的术法褪下,第一时间便提着裙子向张子琰奔去。
本以为一切都已平息。
谁知, 张子琰身上的血纹陡然断裂!
方才倒下的傀儡“唰”地站起身来!
“三公主,小心!”
凌清清眼疾手快,飞身掠至姜盈如身侧,将她带出了傀儡包围之境。
姜盈如心有余悸地看着眼前的景象, 惊魂未定:“怎么会这样……”
桑时若定了定神, 微眯起一只眼打量起不远处的张子琰:“他看着似乎心脉不稳, 恐怕压制不了阵引多久。”
蔺不烬见状, 眼底闪过一丝冷嘲:“帝皇都大阵阵引, 仅凭他一个凡人怎能镇住?!”
几人并不理会, 桑时若并指捏着几张符箓, 侧首扬声对凌清清道:“如今只能先将他控制住了!”
少女点了点头:“好。”
话音一落,两人动作如电, 闪身朝张子琰方向而去!
凌清清为她清扫前仆后继的禁军傀儡,替她争取时机。
而桑时若食指齐眉, 祭出一串金色符箓!
符纸纷纷飞出,爆发出刺目的火光,围绕在张子琰头顶旋转!
衔云剑似乎应凌清清心中所想, 自行出鞘, 为桑时若镇守阵心。
随着符纸燃烧殆尽,巨大的金龙与数道光柱赫然出现, 很快压制住张子琰身上错乱的气息。
殿中的大阵渐又停息之势,禁军傀儡动作逐渐变得迟缓以来。
小凤凰试探地伸出一根食指, 对着跟前的傀儡脑门轻轻一点——
砰!
傀儡应声倒地。
小凤凰伸长脖子往二人这边看,兴奋道:“凌清清,真的有用!”
可还不等他高兴多久。
张子琰身上的血纹骤然增强!呈绝对压倒之势的气劲狂掀而起,来势更为凶猛!
转瞬之间,众人纷纷被这股气流掀倒在地!即便苏霖与宋惯生几人站在最外围,还是受到了不小的波及。
小凤凰倒吸一口凉气,感觉到胸口疼得厉害,他踉跄起身,顾不上他人,第一时间便去瞧凌清清的情况。
凌清清与桑时若距离张子琰最近,所受影响也是最大。
一股莫名的灵力不知何时倒灌入她体内,在她筋脉中横冲直撞!凌清清唇色发白,下意识想要握剑,但手臂却颤抖得厉害。
此时桑时若的情况也未好到哪里。
宋惯生平日里虽一直与桑时若拌嘴打架,但见她受伤还是忍着骨架仿佛要被拆散的疼痛感跑上前。
可一开口:“喂!桑时若!你不会死了吧?”
桑时若有气无力地睁开一只眼,用尽身上最后一丝力气,毫不留情给了他脑袋一巴掌:“滚——”
活着就好……
宋大少爷难得没有计较桑时若方才那一巴掌。
而在凌清清她们与张子琰身上的阵引周旋之时,方知昀亦然没有放弃打入那枚定魂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