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说他所做一切都是为了助她登基，但先帝之死确实与他脱不开干系。
方知昀向众人坦白了一切——与蔺不烬相互算计，硬生生拖了姜易魂归的最佳时机，用全城百姓的性命做赌注达成自己的目的……
丧弟之痛，姜鹤仪无论如何也做不到放下心中芥蒂。
随后，姜鹤仪又派人清理了昭仁殿，很快寻到了一具傀儡女尸。
女尸被保存得极好，应当是蔺不烬所藏，因不知到底该如何处置，姜鹤仪便将她与邵萤生一起交予凌清清一行人。
邵萤生为蔺不烬手下，虽一直替他做事，但似乎还不到死罪的地步，皇城大牢关不住她，想来只能将她送回修真了。
三日下来几人的伤势也恢复过半，已有离开皇城打算，但在离开之前还有一事未能解决。
——张子琰。
即便蔺不烬已死，可只要身藏阵引之人离世，皇城巨阵依旧会再次开启。
那日方知昀虽以魂力强行镇压住了张子琰体内阵引，但终有一日……
况且，张子琰是活死人。
存世时日恐怕也是屈指可数。
若将阵引转移他人身上，谁又能保证其中每一个环节不出偏差。那日他们都看见了，阵引转移的风险极大，稍有不慎便会爆体而亡，若非方知昀的力量压着，只怕……
众人纷纷寻解困之道，凌清清再次传信于虞棠师妹，请她入藏书阁寻找相关卷册，苏霖则与宋惯生一同研究起这些卷册。
桑时若本打算一人环城寻找阵法是否有破解之法，但姜盈如却主动提出自己所学术数或许能有一二帮助，想与她一起去。
不仅如此，长公主也尽可能给众人提供所需之物。
可惜几日下来，众人依旧没有半点头绪。
可时不待人，张子琰身上的阵引又开始躁动起来了。
凌清清、桑时若与宋惯生三人轮流审问邵萤生多次，但因先前的教训，邵萤生极为谨慎，她死咬牙关不肯透露半分。
小凤凰见众人各怀心事，面容沉郁的模样，便扒着门小心翼翼探出半颗脑袋：“要不让我试试……”
-
“没用的。”
“就算是你来也一样的。”邵萤生毫不客气道。
小凤凰对于此次审问心中其实没有半点底，只是觉得自己平日里似乎比其他人更擅长聊天，也容易叫人放下警惕，试着兴许能问出什么关键信息。
少年在她旁边坐下，撑着脑袋看向他，想了一会儿，奇怪道：“蔺不烬想要全城人的性命是有所图谋，可他现在已经死了，现在这些已经对他无用处了，邵姑娘为何还要坚持？”
他眨了眨眼，一脸无害，“难不成还有什么隐情？”
邵萤生听了他的话，眼底的异样一闪而过：“此事是主上之愿，我自当替他完成。”
小凤凰继续道：“可我从凌清清那听说，你主上自称是要救人。”
“昭仁殿那具傀儡就是褚云絮吧？”
邵萤生倏地抬眼。
见她终于有了反应，少年眼尾一弯，抿唇笑了笑。
“看来我猜对了。”
他摸了摸下巴，继续思考道：
“可用全城人性命救一个已逝之人，我才学疏浅，倒还真没听说过有这种起死回生的阵法——”
“应当是还有其他用途吧？”
邵萤生仓皇移开视线。
小凤凰见此，笑嘻嘻道：“别这么紧张嘛！闲聊、就是个闲聊而已。”
他叹气道：“不过我真的觉得没有什么必要坚持下去，蔺不烬已死，从前你听命于他，可现在他已经死了。”
“除却为蔺不烬做事以外，你就没有其他什么想做的事吗？”
邵萤生冷淡道：“没有。”
小凤凰沮丧地揉了揉鼻子。
“蔺不烬所为的秘要之事恐怕不会交于旁人之手，所以你至多也是替他做些无关紧要的小事。若你回到修真，将过往罪行一笔勾销，兴许很快就能得个自由之身。”
“但若全城百姓丧命此阵，你便再无退路了。”
小凤凰掰着手指，“若换得自由身，届时你想远离修真便做个寻常百姓，若想留在修真，近年各门各派都在招收弟子……总会有个活法的。”
“邵萤生此生只为主上而活。”邵萤生眼睛也不眨一下。
小凤凰见她油盐不进：“别那么死板嘛，就不能为自己而活吗？”
他掀袍又坐了回去，闷声道，“其实我一点也搞不懂你们，蔺不烬为人那一世确实凄惨，而你在天山派时那些人确实也想利用你，有仇报仇，有怨报怨……但城中其他的百姓又没有招惹你们呀……”
“你们憎怨他人将莫名的苦厄降临己身，可是有没有想过你们加诸那些无辜百姓身上的东西，也是如此。”
邵萤生的眼皮忽然颤了一下。
若是换做旁人，她定会认为对方不过是道貌岸然的伪善之辈，说得倒是轻巧。
但说出这句话的人是苏霖。
她清楚他的过往，自然也知他身陷浊世，却未生半分晦暗心思。
当年，就连主上都未能改其心智。
她依旧沉默不语，但紧绷的面孔终于有了一丝松动。
既是身陷泥潭，久于樊笼，应当更体恤与自己相同命运的凄苦之人，既憎怨不公，那更不该将这不公加诸旁人身上……
邵萤生阖了阖眼，哑声道：“我可以告……”
不等她将话说完，不远处突然传来一声巨响。
是张子琰身处方向！
苏霖脸色登时一变，慌慌张张解开了柱子上的锁扣。
“你刚才是不是打算坦白了？”
“……”
“哎呀现在来不及了，你先和我走一趟吧。”说着，少年就拽人往外跑。
“……”
-
等到二人赶到时，张子琰身处的偏殿已坍塌大半，当日所见的阵纹也是若隐若现。
因姜鹤仪提前下令的缘故，宫人虽听闻动静却也不敢靠近。
苏霖一脚踏入殿中，急急忙忙：“发生什么了？”
此时凌清清几人已经合力围阵开始镇压张子琰身上阵引。
但因三人重伤还未痊愈，看起来似乎十分吃力。
小凤凰紧张地望着众人，转身问邵萤生道：“你刚才想说什么来着？”
邵萤生看向张子琰，语气平淡：“他镇不住主上的阵引，怕如今已并非正常人了吧？”
“解开阵法只有主上有办法，另辟蹊径用阵引也不是不可，但阵引必须转移到活人身上，用七魄中的浊鬼相抵以此来抹杀阵引。”
只要阵引消失，大阵便再也无法开启。
此时的姜盈如就站在不远处，将二人的对话收进耳中。
怪不得……
她与张子琰窥见的不同结局中，阵法明明已经停下，而总有一人要死。
张大哥因为活死人缘故，从一开始便没了浊鬼，而常人一旦失去浊鬼魄，便会丧命。
邵萤生依旧还是事不关己的态度：“我知道的只有这些，至于你们怎么引，那便是你们的事了。”
小凤凰一时犯了难，转头去问姜盈如：“引到我身上的话，有办法吗？”
以八盘宫位引阵，只要不偏离正宫，便无禁忌可言。
只是……这次她也想和张大哥一样尝试命定之路是否可以改变。
阵纹此时愈发明亮，地面再次撼动起来。
姜盈如摇了摇头：“不如，让我来吧。”
小凤凰皱眉：“那怎么行？”
无论是从哪个角度来看，姜盈如都不是合适人选。
“我生于大邑，衣食住行愧受百姓供奉，自当要为民做些事情。”姜盈如低下头。
“况且我一直无用，也想做些什么。”
小凤凰：“才不是，若非殿下邀我们入帝皇都，我们也不会发现蔺不烬，若无殿下，张子琰也无法走到这里，又怎会无用。”
“可是……我还是没能救下他，甚至害他痛苦……”
小凤凰：“张子琰这人看着确实有些死板，若真让他在石围天坑不明不白地死掉，他怕也无法瞑目。张子琰既然以如今的模样回到人间，何尝不是他自己的选择，是殿下您给了他回来的机会。”
活死人并非人人都能成，当三公主将张子琰藏于鬼界的那一刻开始，便是为他创下了绝佳的条件。
“我……”
方才三公主摇头否认阵法能够转移他人之身时，与张子琰的干脆并不同，少年敏锐地发现了异样，回想起那日二人跟随张子琰的转移阵法来到凤阳宫时，姜盈如见他们第一面便似乎有话想说，少年不禁起了疑心。
而张子琰那日刻意打断她的话，说明他也是知情人。
那日三公主究竟想说什么？
三公主与他们并不算太相熟，他们所有的关联皆是因为蔺不烬与石围天坑，而三公主毕竟是术士，甚至一些能力远超张子琰，她既能感知到石围天坑的祸事，那是否又感知到了其他东西。
苏霖一向善言，三公主的心理防线很快降低，少年一再询问她便有了松口的迹象。
就在姜盈如准备将阵引转移真相告知苏霖的那一瞬——
异响再起！
苏霖当机立断在三公主身前掷下护身符箓，扭头便朝声音方向追去！
灼热刺目的赤金灵力随着他的动作向着三人维持的阵心中荡去，赫然将躁动的阵引压下！
张子琰此时的神情也痛苦不堪，小凤凰生怕他会因承受不住爆体而亡，稍稍收了力，谁知原本被安抚下的阵引伺机而动，立马反扑上来，恐将彻底挣脱！
三公主见状，表情空白短短数息，然后毅然踏出了苏霖留下的护身阵。
她双手翻转结印，就在这时一道巨大的八盘阵交叠蔺不烬所设阵纹出现在她的脚下，一直蔓延至将张子琰身处之地时才停下。
此时的张子琰因承受阵引之力，疼痛几乎让他快要昏死过去，当他看清地上熟悉的八盘阵时，艰难地抬起脑袋，对着姜盈如摇了摇头。
不要……
眼看八盘中天干地支转速越来越快，一只手忽然抓住了姜盈如的手腕：“没用的。”
姜盈如诧异抬眼望向一旁的邵萤生。
苏霖走时怕她趁乱逃跑特地留了个心眼，用灵锁缚住了她的手脚。
邵萤生便一直待在姜盈如的身后。
她冷淡道：“就算真的能将它引入自己体内，你知道如何调动体内的气稳固它，如何剥离浊鬼与之相抵吗？”
她从主上那听闻过姜盈如的事，她在术数方面确实有极高天赋，但本身却又有些奇怪。
但凡术士，接触天学、历算以及占卜之数，无一不与天地自然有关，长此以往术士们体内大多也会如修士般引气入体。
但她察觉不到姜盈如身体里有任何气。
不过，姜盈如对调用外界灵气布局的手段看起来倒是擅长。
“我……”
姜盈如欲言又止，动作慢了下来。
邵萤生说的确实不错，她的确做不到。
就在她出神的功夫，一道白光忽从殿外飞掠进来，准确无误地落在张子琰身上！
一道白金光芒裹挟灵力汇聚成狂风，霎时以整个皇宫为中心向四周荡漾开来！
哗！
姜盈如结下的阵瞬间溃散，就连凌清清一行人设下的阵法也亦是如此。
烟尘纷起，众人皆被这股莫名而来的灵力逼退。
小凤凰手脚并用紧紧抱住身后的方柱，这才没被刮跑。
晃动的地面逐渐平息下来。
光芒消匿，烟尘消散，凌清清甩袖挥开眼前浮尘，隐约看到张子琰身后似乎出现了一道身影。
她下意识按剑，警惕望着对方。
当烟尘散尽，众人也终于看清楚的那人的模样。
来者约莫是个二十五六岁的青年男人，他头顶银冠，身着披银白轻甲，双腕绑着一对麒麟护腕，腰悬一把长剑。
众人望着这张陌生面孔，眼中纷纷划过一丝茫然。
唯独凌清清的面色倏地沉了下来，握紧衔云剑柄。
——蔺不烬。
苏霖颤颤巍巍爬起身，一瘸一拐跑到凌清清跟前：“你认识他？”
怎么会不认识……
凌清清呼吸急促，艰难地想。
在场众人除却凌清清外，谁也没见过蔺不烬在无间地狱现身时的真正模样。
察觉凌清清警惕的目光，男子扭过视线，看清她样貌时，微微愣了一下，而后又冲她露出一个温和的笑意。
凌清清愣怔片刻，当她再仔细看去，却发现对方与自己在无间所见之人还是有些不同的。
面前的男人眉眼透着一股如沐春风般温和的气息，并不像蔺不烬那般刻意生硬。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