零诺——行烟烟【完结】
时间:2023-11-27 23:08:07

  施谨观察宋零诺的表情,“你很意外?”
  宋零诺点头。今年她已经占了外派出国的工作机会,本年度HIPO项目的名额被施谨顺理成章地给了严麓,如果遵循同一逻辑,施谨没有理由在宋零诺不曾主动要求的情况下把难得的晋升机遇给到她。
  施谨说:“你今年的综合工作成绩和在外派项目上的表现均大幅超出目前岗位的要求,公司一向value优秀的年轻人才,给你升职是部门和HR评估后的共同决定。零诺,你加入公司很快就要满三年了,我们见证着你一路以来的成长,你也同时见证着这家新企业一路以来的成长。从老板,到HR,再到每一个和你有过交叉业务沟通的部门领导,以及我本人,我们都期待着你能够继续和零诺时尚共同成长,在这个平台上充分施展你的才华,实现你的抱负,在不远的将来也能够开始为公司培育下一代人才。”
  这一番来自老板的肯定和寄语,有着沉甸甸的分量。宋零诺语气真诚:“Vivian,谢谢你过去这两年对我的帮助和支持,真的谢谢你。”
  施谨微笑,“那么,你有其它问题吗?你家里最近一切都还好吗?”
  “都好。”宋零诺回答道,只字不提在二手平台上卖样衣的事情。她手里捏着升职信,迟疑了一会儿,“我想问问,我是否可以不接受这次升职?”
  “理由是?”施谨工作十几年,头一回听到这种不符合寻常人反应的要求。
  宋零诺又迟疑了一会儿,“我要做的事情太多了,除了本职工作之外,还要负责运营大老板和我自己的海内外社交媒体,还有‘适应性时尚’项目二期的上市计划工作,我的时间和精力恐怕无法让我胜任更高级别的岗位要求。Vivian,真的很抱歉。”
  去年初年轻女孩收到升职信时兴奋激昂的样子,施谨还记忆犹新。部门里最肯自己卷自己、从不和赚钱过不去的年轻人非宋零诺莫属。而今这个宋零诺居然声称因为忙不过来而拒绝升职加薪的机会,这为施谨此前的推测增添了几分真实性。
  跟外面一圈猎头和业内熟人打探下来,施谨没听到宋零诺要跳槽去竞争公司、大agency或平台方的一丁点风声。
  姜阑同步找木文,问他近期有没有听到宋零诺想单干的风声。木文于是找自家周苏问,周苏说宋零诺从纽约回来后的变化不小,尤其是对账号内容不再像以前那么精益求精了,能用团队做的文案和视频就不会亲自写,和粉丝的互动频率也直线下降,重心全都放在完成短期商务任务赚钱,如果宋零诺持续这种表现,周苏对她的账号是否能维持目前的商业价值持不看好态度。木文和姜阑说,小孩估计是到了当网红的倦怠期了,这怎么看都不像是想要自立门户当职业网红的样子。
  姜阑和施谨互相交换信息,一件事反常还能依赖解释,每件事都反常那就没什么可解释了,宋零诺的的确确是不想干了――她不仅不想干在零诺时尚的这份工作,她连百万级粉丝量的行业网红也不想干了。
  姜阑问,她到底想干什么?施谨没讲话。
  当晚,施谨打电话给Petro,先问他圣诞节假期怎么安排,Petro说回澳大利亚,然后问候施谨和家人的健康情况,他听说中国当地防疫政策变更太快,民众普遍没有做好应对第一波感染高峰的提前准备。施谨谢过他的关心。
  两人上次通电话还是宋零诺在纽约的时候,Petro知道施谨无事不登三宝殿,请她直说找他什么事。施谨问,宋零诺在纽约office的半年里具体都做了些什么?Petro疑惑,说你是她的line manager,她的工作安排你怎么会不清楚。施谨说我问的是工作之外。Petro略作回忆,把宋零诺隔三岔五去参加的那些和适应性时尚相关的workshop、virtual runway、volunteer work、campus event以及她最常打交道的FX基金会和非营利组织HLS的事情告诉了施谨。作为回报,施谨告诉Petro,零诺时尚品牌侧在接下来的几个月很可能会迎来新一轮的高管人员变动,尤其是“无畏WUWEI”。Petro笑了笑,说Vivian,你还是我喜欢的那个Vivian。
  结束通话,施谨把宋零诺海内外社交媒体账号的三月到八月的内容全部翻了一遍,里面几乎没有Petro提及的那些活动。很显然,宋零诺一方面愿意为了这些事情而不辞辛苦地付出大量的时间和精力;另一方面,她并不打算让不相干的人知道她在做什么。
  隔天,施谨找姜阑,把事情讲给她听。讲完,两人共同沉默少许。然后姜阑先开口:“她想要离开公司,自己做适应性时尚相关的事业?怎么做?”
  施谨说:“不重要。”宋零诺计划怎么做不重要,重要的是零诺时尚是否需要留存宋零诺这个年轻人才,如果要,那么除了已被宋零诺明确拒绝的升职加薪以外,公司还能用什么来留存她。
  时代在变化,如今的全球商业评价体系已和三年前大为不同,企业在ESG(Environment, Social and Governance,环境、社会和企业治理)方面的能力和表现一天比一天更重要。刘峥冉在集团2023年战略发展会议上明确提出,零诺集团必须在2028年之前实现碳达峰,在2050年之前实现碳中和,她要求集团每个BG都从自身业务出发,完善ESG管治结构,并且将ESG绩效纳入董事会考核范围,与各BG总裁薪酬直接挂钩。
  时尚行业是全球污染第二严重的行业。在过去的三年半里,和其它跨国时尚零售集团一样,零诺时尚全球一直在探索从原材料到生产方式再到全供应链的环保和可持续化,“环境”早已是陈其睿不可无视的公司战略目标之一。至于“社会”,适应性时尚项目虽然与其强相关,但其优先级和重要性始终没有进入公司的战略层面,施谨和姜阑推测这大约是宋零诺想要离开公司的最关键因素。
  没有任何员工的重要性足以改变陈其睿的想法和决策,施谨也不可能承诺宋零诺任何不切实际的未来。然而公司过去三年在宋零诺身上的各类培育资源投入不小,这根本不是宋零诺给公司赔点钱就能消除影响的事情,没有任何一个老板会轻易接受人才这样流失,更何况是陈其睿。
  姜阑说:“她想做适应性时尚,可以让她在公司内部full-time地做。这个headcount,你应该能在部门内匀出来。”
  施谨也是这么想的,“我和她谈一谈,看看她的反应。”
  再和宋零诺catch-up,施谨首先表示尊重她拒绝升职的个人决定,然后说:“戴培敏的战略团队会新开一个opening,专职负责企业社会价值相关的创新型项目,‘适应性时尚’从明年开始也会转由该岗位具体负责,你有没有兴趣转岗去战略,做这个工作?”
  宋零诺稍稍思考,然后摇头,“Vivian,我并不想转岗去战略。我对目前的工作安排没有不满意。”
  施谨看着这个还不满二十六岁的年轻女孩。
  两年零两个月前,施谨给她准备了转岗的小礼物,以及一封亲笔欢迎信,并且告诉她 ,不必把她当做老板,可以把她当做学姐。一年零一个月前,施谨和她坐在公司楼下的花圃边,告诉她个人努力的意义所在,问她还有没有其它事情想要告诉她。
  “零诺,”施谨语气平和道,“我的工作是帮助你实现成功。我们每个人都有不同的职业渴望,如果你对个人的职业发展有什么特别诉求,你可以随时和我开诚布公地聊。”
  宋零诺点头,“好的。”
  施谨微微地笑,“那你有没有什么事情是想要现在和我聊的?”
  宋零诺摇头,“没有。”
  施谨再次观察她的表情,“你确定吗?”
  宋零诺说:“我确定。”
  坐在办公室里,施谨试着回想三年前宋零诺的样子,再和今天的做对比。
  人会长大,不论速度快或慢,人总会长大。每个人的一生中都会有那么一两个瞬间,无需特意说明,就可以让别人充分意识到她真的已经长大了这个事实。
  对施谨而言,宋零诺能够不再受感性驱动而信任她、能够面不改色地对她隐瞒事实,即为宋零诺真的长大了的那个瞬间。
  升职不要,转岗也不要,宋零诺的选择让姜阑无法理解,“给她一个full-time做自己喜欢的事情的机会,她也不要?只要她有充足的耐心,她完全可以通过自己的努力,让‘适应性时尚’在公司内部得到越来越多的重视和资源。”
  施谨说:“她显然不满足于只影响这家公司。”
  连量身定制的岗位都无法打动宋零诺,唯有一个原因,那就是宋零诺想要影响的不是这家公司,而是整个行业。
  姜阑诧异。
  年轻人当然能够有梦想,梦想也当然可以是野心无边的、看上去似乎绝对无法实现的,但她们现在讨论的年轻人是宋零诺,当年那个为了获得一份长期的、稳定的、不会被轻易裁撤的工作来和姜阑谈价值对换的宋零诺?宋零诺对做这件事的念头和欲望需要强烈到何等程度,才能做出现在的选择?
  站在现实维度考量,姜阑说:“Vivian,我希望你能够尽可能地让宋零诺晚点走。”
  让李珍奇来接任施谨位子的事情正在运作安排中,在姜阑彻底收回“无畏WUWEI”之前,她需要确保李珍奇能够有个稳定的去处,战略与数字化中心的核心员工最好不要有任何流动。
  施谨问:“你要多久?”
  姜阑说:“我要三个月。”
  宋零诺主动辞职的必要条件是有足够的钱。不论是和公司解约,还是为创业后的生活做积蓄,宋零诺都需要依托目前的工作平台实现初步资金积累。她至今没提辞职,想必是因为她至今还没攒够钱。基于此,姜阑提出想法,“我让周苏卡住宋零诺接下来的商务资源,这样可以大幅度减慢她赚钱的速度。”
  施谨不久后就将调岗零诺教育,她既然已经送了姜阑一份大礼,就没理由不帮忙把这件事情办到底。她想了想,同意了,“宋零诺卖样衣的事情,你按流程向HR反映。”
  姜阑不讲话。
  施谨提醒她:“Neal一贯是怎么处置去意已决、且会给管理者造成损失和麻烦的员工,你比我更清楚。”
  姜阑当然清楚。按照她这位老板的要求,她做过的ugly的事情又何止一件。
  一切都商定后,姜阑最后说:“有没有可能是我们想多了,也许宋零诺只是工作压力太大、太累,所以消极应对外界?现在年轻小孩的心理健康也是一个普遍存在的社会问题。”
  施谨说:“如果真是这样,那么减少她的网红商务工作,不是恰恰为她提供了休息的时间吗。其它情况,等三个月之后再看。”
  宋零诺丝毫不想休息。
  连轴转了七周半,她在韦霖颇具怜悯意味的帮助与配合下,总算磨出了创业商业模式的第一版。
  最开始,两人就商业模式的不同可行性方向进行了大量的讨论。是走2C的模式,面向目标消费者设计、生产并销售可负担得起的、可规模化量产的无障碍服装,还是走2B的模式,面向大中型服装企业提供适应性时尚理念咨询、无障碍培训和工作坊、服装产品原型开发和测试,这两种商业模式各有优点和挑战。
  2C的模式可以直接满足残障女性群体的日常基础需求,初创公司有更多的机会建立自己的品牌和客户群,但同时需要更高额的资金进行产品开发和生产,且会面临每一个服装零售品牌都会面临的库存积压风险。2B的模式则拥有更高的资金效率,初创公司的启动成本和运营成本都相对较低,更容易扩展业务模块并且影响到更多的人,但业务成果高度依赖其它企业的合作,且较难直接看到社会影响。
  刚开始讨论时,韦霖重点关注两种模式的盈利难度孰高,从资金和成本角度来看,只要能找到潜在企业客户,那么2B会是一个运营风险相对较低的选项。宋零诺则不同意,她认为直接解决目标消费者的日常穿戴痛点才是首要目标,做2C能够相对快速地让业内识别商业价值,也能够直观体现社会价值。
  韦霖challenge她,说这个大前提是要能盈利。
  宋零诺说,只要产品能够填补市场空白、定价是普通残障女性消费者能负担得起的,盈利是早晚的事。
  韦霖指出宋零诺的过度理想化,产品定价低的前提是单品必须要能够大规模化量产,而能够大规模化量产的前提则是一件单品能够解决绝大部分人的痛点,而这与不同残障者的身体机能和对应需求的巨大差别存在着天然冲突。
  两人battle了好几轮,宋零诺陆陆续续地又提出几点:一是从最基础、最小的痛点和需求入手,只要足够基础、足够小,那么产品就有可能覆盖绝大部分残障者的需求;二是不能只考虑残障者,要做就要做universal的产品,健全人只要改变穿戴习惯和思维认知,就一样可以购买使用;三是只要做出一个“基础”和“小”的可盈利产品,证明适应性时尚的潜在市场规模和商业模式的可盈利性,公司就能用它作为show case去pitch B端的客户,以此开拓2B的业务模块,优化收入模式。
  韦霖陆陆续续地听完,几天没给反馈。
  宋零诺问,你在想什么?
  韦霖说,在没实现盈利之前你要怎么过?
  宋零诺说,想尽一切办法找钱,省钱――怎么省钱我最擅长了。
  韦霖说,如果失败?
  宋零诺没回答,只问她,你现在愿意和我一起创业了吗?
  无论讲多少、讨论多少,难走的十公里还是难走的十公里。韦霖拒绝得很干脆,不。
  刘辛辰在十五楼的focus room找到宋零诺,和她同在一起的还有韦霖。两个人贴墙侧坐着,面前桌上是电脑,背后是钢化玻璃白板,上面的字迹刚刚擦掉一半。这一层是IT部门,宋零诺和韦霖专门挑了离六楼和二十楼都有一定距离的办公区域讨论创业的事,可还是被刘辛辰撞见了。
  狭小的空间因突然多了一个人而显得逼仄拥挤。宋零诺问刘辛辰:“你怎么找到这里来的?”她看看手机微信,上面果然有好几条来自刘辛辰的未读消息,她忙得顾不上回复。
  刘辛辰瞥一眼白板上没擦干净的字,反手关门,“你们占着公司的资源做私事,还有没有基本的working ethics?”
  宋零诺说:“我又不可能带她回家讨论。去外面找地方要花钱,虽然不是什么大钱,但是能省则省。”自从被刘辛辰发现她在二手平台大量出售闲置衣物,宋零诺就不得不向刘辛辰坦白自己正在筹划的事。
  刘辛辰转头看宋零诺口中的“她”。
  韦霖则看着电脑屏幕,手指飞快地打字,“我一个因为性骚扰女同事而被公司处分降级的人,你和我说working ethics?”
  一年零九个月了,韦霖仍然是刘辛辰这辈子见过的最聪明、最没道德感、最像神经病的女人。好的环境养人,坏的环境也养人,刘辛辰认为宋零诺之所以变成现在这样,韦霖是罪魁祸首。
  边说,韦霖边抬眼瞥刘辛辰,“在这个世界上,有权力制定道德规范的人恰恰是无需为了违反道德而付出代价的人。天天为道德作战的人,恰恰是一群根本没有权力定义什么才是道德规范的人。这件事的讽刺程度就好比,有些草不想被羊吃,另一些草却要为了羊能吃草的规则攻击那些草;有些羊不想被猛兽吃,另一些羊却要为了猛兽能吃羊的规则攻击那些羊。Ivy,你认为你是草,还是羊?”
站内搜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