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夏非常喜欢聪明人,胡烈的聪明,让她省去很多力气。
她笑了,“是。”
胡烈很坦率:“Alicia,你和你公司的专长是线下大型活动――我知道那些项目都非常了不起,但是你没有专业的数字化咨询团队,你也不够了解我们这行的售前模式。”
季夏说:“我会为新业务组建新团队。”
胡烈说:“那么你有没有想过,如果我真对这个行业抱有兴趣,我为什么不直接招募有相关行业经验的人才,在FIERCETech内部组建针对奢侈品行业的售前咨询团队?”
季夏说:“你这样做的成本是多少?可预期能签下的品牌客户有多少?面对这个很特别的行业,签单能只靠技术和业务理解吗?我要做这件事,FIERCETech不是我唯一的合作方选择。你组建一支新团队,用它来和我竞争这个行业的客户资源?你有这样的信心?”
胡烈放下茶杯。
他说:“Alicia,你这么自信?公司业务转型不是小事。你是铁了心地要做这件事?”
季夏说:“胡老板,你和我认识的时间不长,你不够了解我。”
胡烈说:“那么旧团队你还准备继续保留?按照目前疫情的发展,你公司的现有业务还能做得下去吗?”
季夏说:“除了将生意数字化,也可以将秀场数字化。你有兴趣吗?”
胡烈感到了意外,他没想到季夏要和他的合作,是从创意到生意、从秀场到卖场的全链路。她这是要做一个野心十足的行业新规则制定者。
季夏说:“疫情之后,奢侈品市场行业的配套行业和企业还会和从前一样吗?不过,我个人的passion始终是实体秀场,我相信它一定会回来。”
这个女人对她要做的事情很自信,她的野心很纯粹。胡烈欣赏一切有野心又纯粹的创业者。
胡烈略作思考,问:“合作项目的收益和利润怎么分?”
季夏说:“咨询收入归Xvent,其余的按二八分,FIERCETech拿八。”
胡烈说:“这么简单?”
当然不会就这么简单。季夏继续说:“除此之外,我还要FIERCETech的股权。我们是战略合作伙伴,不是吗?”
胡烈边摇头边笑:“Alicia,你知道我们在计划IPO,你现在跟我要股权?你知道我公司最新一轮估值是多少吗?你知道有多少外部投资机构想要在FIERCETech上市前投进来,但我都没给机会吗?”
季夏说:“胡老板,我用我二十五年的行业人脉和资源跟你换一点股权,你很吃亏吗?”
胡烈看了她一会儿,“三个月内,给我三个客户。然后我会去和我的合伙人商量。”
他又说:“Alicia,以后叫我胡烈。”
季夏在酒店大堂看见了那个高个子女孩。活动早就结束了,她怎么还在这里?女孩坐在靠近门口的沙发上,频频向电梯这边张望,很容易就看见了季夏。
季夏看着她起身,向自己走过来。
等人走到面前,季夏先开口:“你是在这里等我?”
女孩点头,“Cynthia说您在楼上开会,不知道什么时候结束,我可以在这里等着。”
季夏觉得好笑,Cynthia这么敷衍的回答居然真有人会相信。假使她直接坐电梯去停车库呢?她问女孩:“你找我有事?”
女孩说:“之前您问了我两个问题,但是没给我回答的机会。”
季夏略作回忆。
女孩提醒:“当时您扇了那个男人两耳光,走回休息区后问我,我在犹豫什么?我在害怕什么?”
季夏看着她。女孩的表情很认真,这两个问题听上去对她来说很重要。
女孩回答:“我非常需要这份兼职工作的收入,钱对现阶段的我来说很重要。这就是我犹豫的和我害怕的。”
宋零诺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要这么执着,非要回答女人的这两个问题。她十分不希望自己留给她的印象是一个犹豫、胆小、懦弱的人。但是真的等到人、讲完这些话后,她又觉得自己的行为非常莽撞和幼稚。她真的不理解自己到底在执着些什么?
女人一直在看她,她不明白那样的目光代表着什么。然后宋零诺听到对方开口:“你吃饭了吗?”
宋零诺摇了摇头。
这两周她每天都只吃两餐,这样可以最大化节省日常生活成本。
女人说:“我也还没吃。一起吃饭好吗?”
季夏带女孩去酒店三楼的一间西餐厅。入座后,她对女孩说:“我好像还没有自我介绍过。我叫季夏,夏天的夏。你可以叫我季夏,也可以叫我Alicia。你的名字是?”
女孩说:“我叫宋零诺。零钱的零,诺言的诺。”
话一出口,宋零诺就后悔了,为什么她连介绍自己的名字都要带个“钱”字?
季夏笑了笑,“‘零诺’,很有意思的名字。”
宋零诺不知道自己的名字有意思在哪里,但是她没好意思问。
服务生上前,递上两份菜单和酒单。宋零诺匆匆扫了一遍这些菜品的价格,实在不知道该怎么开口点。
季夏像是没注意到她的局促,直接做主,点了可以两人分享的set menu。
服务生的声音很温柔:“女士想喝点什么?如果需要,我也可以请我们的侍酒师过来。”
季夏不需要侍酒师,她对酒的了解比绝大部分高级餐厅驻场的侍酒师都要深。她一边翻看酒单,一边问宋零诺:“你喜欢喝什么?”
宋零诺无法回答。酒单上的价格对她而言像是天价。她从小到大,没有来过这样的餐厅,也没有喝过这样的酒。
没听到女孩的回答,季夏抬眼,待看清宋零诺的表情,她又垂下目光,对服务生说:“不喝酒了。麻烦两听可乐。”
可乐上得很快。冒着碳酸气泡的杯子里有冰块,还有柠檬片。
宋零诺喝了一口可乐。那些清甜气泡顺着吸管进入她的口腔,让她感到了无法言说的轻松。
季夏看着女孩,说:“以后如果再有人问你,喜欢喝什么酒,你可以回答对方:‘我喜欢喝甜的,或者贵的’。”
宋零诺想――还可以这样的吗?
季夏说得很一本正经:“你不相信我吗?其实酒很好懂:不贵的里面甜的好喝,不甜的里面贵的好喝。”
宋零诺的人生经验不足以让她判断季夏到底是在说真话,还是在逗她玩。她只能捏着可乐的吸管,“我记住了。”
季夏说:“说说 ,你为什么那么需要钱?”
面对如此直接的问题,宋零诺居然没有觉得反感或者被冒犯。她不知道是不是因为那两个巴掌,面前的这个女人令她感到值得信任。
宋零诺如实说:“我去年七月刚毕业,没什么存款,最近又被公司裁员了,在疫情期间找新工作不太容易。我需要活下去,所以我需要钱。”虽然信任对方,但她还是没有提家里的事。
季夏说:“裁员赔偿金有吗?”
宋零诺点头:“多发一个月的薪水。”
季夏没讲话。
宋零诺也没讲话。
过了几秒,季夏问:“你对你的前公司失望吗?”
宋零诺想了想,“我可以讲真心话吗?我觉得我的前公司很虚伪。”
季夏说:“怎么说?”
宋零诺用吸管搅了搅杯子里的冰块,目光停在冰块上,“比如说,我前公司的企业理念是‘Women First’,号称要女性为先,但是大老板却是一个男人。”
这句真心话宋零诺想讲很久了,从当初面试到后来入职工作,这始终是她无法理解的一件事。像现在这样,对着一个不熟但却信任的女性前辈吐槽前公司,这感觉非常畅快。
季夏说:“还有吗?”
于是宋零诺继续:“公司裁员,是为了节省人员成本对吗?但是裁像我这样的小员工,才能省多少钱呢?如果真的是为了省钱,为什么不按薪水高低裁呢?”
如果直接裁掉那个男性大老板,是不是可以养活百来个她这样的员工?或者裁掉何亚天?赵悦?他们的级别不是可以为公司省下更多的钱?
讲完,宋零诺看向季夏:“Alicia,我说的这些,在你听来是不是很幼稚?”
季夏摇头,“不会。我二十岁出头的时候,也和你的想法一样。觉得自己每天累死累活,为什么赚的才是老板的十分之一?如果公司业绩不好,第一个担心的就是自己的工作会不会丢?”
宋零诺轻轻“哦”了一声。
季夏看着她,“不过,后来我就慢慢地理解了,公司看的是员工能够给公司带来的绝对价值――你为企业创造的价值,和企业付给你的报酬之间的差额。你以为公司裁掉一个高层可以省下更多钱,但你没有想过如果没有这个人,企业所损失的价值将远远超过省下的那点钱。你的前公司选择裁掉你,并不是因为裁掉你能省下更多钱,而是因为裁掉你不会让企业损失更多钱。这样讲,你也许没有办法得到安慰,但你至少能够换一个角度看待这件事。”
宋零诺一字不发地听着。
季夏像她那样用吸管搅了搅可乐里的冰块,“至于你前公司号称要‘Women First’却任命一名男性作为最高领导者这件事,我希望你能够记住你此刻的情绪。在很多时候,这样的情绪会成为我们向前的动力。而我们前行的目标,不仅仅是取代一名男性成为最高领导者,而是能够拥有任命最高领导者的权利。等到有一天,当你真正拥有这样的权利时,你或许会有不一样的感悟和情绪。”
宋零诺一字不漏地听完,沉默少许,鼓起勇气开口问:“Alicia,请问你们公司还缺人吗?我可以申请一份全职工作吗?”
季夏微微笑了,“我们公司吗?我确实要招人,但我需要的是懂高端零售、懂数字化和有咨询经验的人才。目前的你没有办法满足我的需求,我也不能因为对你处境的同情而给你一份工作。那是对公司的不负责任,更是对你的不负责任。”
地铁末班车挟着早春夜晚的寒气呼啸进站。
车厢门开,宋零诺紧紧捏着手机走进去。
在酒店告别时,她第二次鼓起勇气,成功添加了季夏的微信。地铁启动,她一手扶着立杆,一手划动手机屏幕,尝试点开季夏的朋友圈。不出意外的一条横线和仅限三天可见。她早就应该想到,季夏并不像是一个喜欢发朋友圈的人。
宋零诺从来没有像这样喜欢过一个女性前辈。
她又点开季夏的朋友圈背景大图。那是一张夏日的海边,阳光很灿烂,海水很清澈,海滩上还有一个旋转木马。
这时候,有个陌生电话打进来。
地铁上信号不太好,对方接连重复了三遍宋零诺才听清:“……我是品牌中心的刘辛辰,你还记得我吗?”
宋零诺说:“嗯。”她不太有兴趣再和零诺时尚的人打交道,也不太有兴趣在这个时间点接这样的电话。
刘辛辰说:“请问你这周有空再来一趟公司吗?”
宋零诺莫名其妙:“请问什么事呢?”
刘辛辰说:“我老板,哦,就是品牌中心副总裁,她看了你之前拍的样衣照,想要购买商业使用的肖像权,作为campaign素材进行传播,如果你愿意的话,可以来公司签署肖像授权商业使用的合同吗?”
宋零诺更加莫名其妙,想也不想地拒绝:“我不愿意哦。”
商用?传播?她?这都是什么和什么?
刘辛辰并不在意她的回复,进一步补充信息:“我老板希望能够购买十二个月的全球商用版权,使用渠道包括广告投放、品牌自有社交媒体平台、线下门店、官方网站及第三方电商平台。选出来的片子一共十二张,单张付费八千元,含税总计九万六千元。你对这个报价能接受吗?”
第6章 . 价值
到家后,宋零诺花了一个小时在各大搜索引擎和问答app上查询普通的平面模特的工作收入区间,以及品牌广告主在通常情况下为商用模特肖像权所支付的价格区间。
拍摄工作八小时,照片商用全渠道买断,按模特的资历深浅,价格从五千到两万元不等。这还包括经纪公司要抽成的佣金。
查询完,宋零诺坐在桌边,觉得匪夷所思。
她是一个毫无经验可言的“模特”,在那次总计四小时的拍摄过程中,她确信自己毫无任何镜头表现力,也没有为其付出额外的心力。她只是按照现场要求,勉强自己完成了一项并不感兴趣的工作任务。
但是现在――九万六千元?
这个数字远远超出正常的市场价格。对宋零诺而言,这太匪夷所思了,她不理解做出这个决定的人到底是怎么想的?
除了零诺时尚的“财大气粗”,宋零诺找不出第二个解释。
兼职工作完成后,宋零诺收妥今天的二百二十块钱收入,谢过Cynthia,看了一眼时间。
五点十分。
活动地点离零诺时尚大楼不远,坐三站公交车就到。站在这栋气派又精致的写字楼下,宋零诺抬头举目。以前,她从来没在这个时间点下过班,也从来没有看过这个时候的大楼。
时逢傍晚,有夕阳,有晚霞。夕阳和晚霞的光芒映在冷冰冰的全玻璃大楼外壁上,如同琉璃过火一样斑斓耀眼,这里好像是另一个世界。
宋零诺驻足片刻,低头,收回目光,再一次走进这个世界。
在前台完成登记信息,宋零诺接过临时访客门禁卡。短暂犹豫后,她还是和以前一样,从前台的免费口罩盒中取出一只,装入包里的信封中。
刘辛辰在二十层的电梯口接宋零诺,很得体地挥挥手打招呼:“Hi.”
宋零诺做不出来那样随意自然的表情和动作,只能简单回应:“Hi.”
刘辛辰转身刷卡,领着宋零诺一路走进去。
她边走边问:“你为什么不愿意签肖像权商用合同呀?是不喜欢个人形象曝光吗?还是觉得价格不合适?”
宋零诺没回答。
刘辛辰转头看她一眼,友善一笑,没再多问。这个比她小不了几岁的女孩似乎有着自己的倔强,对方虽然不愿意签合同,但又同意来公司和她老板聊一聊,这实在是很有意思。
一路走到这一层最里面的一间办公室,刘辛辰停下脚步。她和办公室外的助理说了几句话,然后叫宋零诺:“我老板今天比较忙,我只帮你约了十五分钟时间,要麻烦你注意哦。”
这间办公室只有一面真正的墙体,剩下三面都是玻璃。它很大,里面的办公家具数量很有限,在三侧可利用的空间里,仅有一侧摆着几样装置艺术品,这种不对称且空旷的空间审美显得很高级。
唯一的那面墙前,有一张很简单的纯色实木办公桌,和一把纯色人体工学椅。有一个女人坐在桌前,看见宋零诺走进来,便将目光从电脑屏幕前移到她的脸上。
宋零诺听到身后门被关上的声音,抬眼看向女人,学刘辛辰那样向对方打招呼:“Hi.”