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人微微笑了,“Hi.”
紧接着,她扬臂指向桌前的另一把客椅,“请坐。”
宋零诺走过去,坐下前无意识地拉了拉衣角。她把包放在腿边的地毯上,然后抬头,近距离地看向女人。
女人开口:“你好,我是姜阑。”
宋零诺也开口:“您好,我是宋零诺。”
其实不用对方自我介绍,宋零诺也知道这个女人的名字和她的职位。姜阑是零诺时尚品牌中心的副总裁,负责零诺时尚旗下全品牌矩阵的全球传播与营销工作,直接向总裁陈其睿汇报。有关她的职业经历和个人新闻,在网上随便一搜就能搜到大把资料。宋零诺在来之前,已经做过相关准备工作。
姜阑讲话很直接:“谢谢你抽出时间来一趟。坦率来说,谈模特肖像权合同这一类事宜通常我并不会过问,但是刘辛辰告诉我她遇到了困难,而这个困难会影响我对‘无畏’下一季的传播计划,所以我才想直接和你聊一聊,我需要提供什么条件,会让你愿意签署这份合同?如果你足够聪明,你应该知道我们给出的报价已经远超市场均价,倘若你是希望能够谈一个更好的价格,那么不可能。不过你既然愿意来见我,就说明你有你的诉求。我很愿意听一听,你的诉求是什么?”
刘辛辰说姜阑只有十五分钟,宋零诺此刻很清晰地感受到了这种毫不浪费双方时间的对话方式。她选择用同样的方式讲话:“我想先知道,我的照片为什么会值这么多钱?你们为什么愿意用远超市场均价的价格购买我的肖像权?”
姜阑说:“你还没有看过成片,是吗?”
宋零诺点点头。她对成片是什么样的并无兴趣。
姜阑将桌上的外接大显示屏翻转,朝向宋零诺,上面出现了一组照片。
照片中,在强烈的直闪光线下,年轻女人半长的头发像黑色的缎面,她的嘴唇微张,眉头微皱,两只手揣在裙子的口袋里,双腿站得笔直,没有任何姿势的姿势像是在抗拒被任何目光进行审视。
这张照片,在拍摄现场,宋零诺曾经匆匆一瞥。
但是它现在的视觉表达完全不一样了。
具体是哪里不一样,宋零诺无法描述和形容。颜色?光线?阴影?这太神奇了。
照片正中横压着“无畏WUWEI”的品牌logo,它已经十足像一张商业广告大片了。
姜阑打量宋零诺的表情,说:“对于时尚品牌来说,创意和传播不可分割。对于创意而言,视觉贴合品牌调性是第一位的。我喜欢这组照片,照片中模特的抗拒感很天然,这不多得,而这正是我想要的。它们能够让‘无畏WUWEI’的目标受众更加直观地感受到品牌在下一季想要表达什么。”
宋零诺听得很仔细。是这样吗?这样就能够让她获得如此丰厚的报酬吗?
姜阑继续说:“当然,这是我选择找你购买商用肖像权的原因,而不是我开出目前这个报价的原因。”
宋零诺有点困惑:“嗯?”
姜阑看向屏幕,“在你看来,这组照片之所以能够让人看过后加深对品牌的记忆,是模特的功劳吗?”
宋零诺毫不犹豫地摇头,她太清楚这一点了。
姜阑很轻地笑了,“你对这一行很不熟悉,是吗?那天和你合作拍摄这些照片的摄影师是谁,你一无所知,是吗?”
宋零诺回忆起那个有着犀利眼神的男人和他让她倍感压力的镜头。还有她那可笑的自卑与自尊。她点点头,回答:“嗯。”
姜阑说:“他的中文姓名是曾雾,雾气的雾。在海外,他的常用作品署名是中文同名拼音。关于他是谁,你可以自行查询搜索,我不多介绍。在国内,他的商业摄影工作标准报价是八小时四十万人民币,在此基础上,每一张照片的全球全渠道版权是八万元人民币。”
姜阑又说:“这次拍摄工作,他只收取了五千元人民币。给出这个价格,他只有一个条件:以他每张照片十分之一的报价购买模特的商业肖像权使用授权。而这,才是你的照片为什么会‘这么值钱’的原因。”
刘辛辰坐在自己的位子上等着宋零诺出来。陈亭从她身边经过,打招呼:“那个女孩是今天来公司吗?”
刘辛辰点头,“正在阑姐办公室里。”
陈亭难得八卦一回,抬起下巴往那边望过去,“你说阑姐能搞定她吗?”
刘辛辰说:“这居然是个问题吗?”对于她们老板而言,有什么人什么事是搞不定的吗?
陈亭笑着走开。
刘辛辰打开电脑,又一次点开宋零诺的这组照片。
要说厉害,那必然还是姜阑的眼光和判断力。那天拍摄收工,刘辛辰回到二十楼给姜阑汇报工作。因为是“无畏WUWEI”的样衣照,姜阑格外关注,问刘辛辰要了原片小片翻看。
翻看了十多张后,姜阑问,今天换了摄影老师吗?
刘辛辰如实回答,原来一直合作的摄影老师困在外地回不来,临时找了朋友来顶班。
姜阑又翻了二十多张,然后问,今天的摄影老师叫什么?
刘辛辰继续如实回答,只知道姓曾,对方没说全名。
姜阑想了想,说,知道了。
然后刘辛辰看着姜阑拿起手机,拨出一个电话。对面很快接起,姜阑在这头笑着打了个招呼。刘辛辰听到名字,便知道电话那头是某个时尚大刊的主编。
姜阑问对方,曾雾最近是在国内吗?是吗?我怎么没看见他和任何一家媒体有合作?什么时候回来的?哦,没在北京待着吗?他这次个展居然选了上海?什么时间办?场地看好了吗?疫情这样还能批下来吗?嗯,我一直没加过他微信,他国内手机号还是以前那个吗?好的,多谢。
刘辛辰自然听过曾雾的大名和他在时尚摄影界的地位,但她万万没有办法把拍摄现场的那个低调又敷衍的男人和这个名字联系起来。
她难以置信地问,阑姐,这个曾雾,是我想的那个曾雾吗?
姜阑将手机扣在办公桌上,笑了,是他。
宋零诺知道姜阑在等待一个确切的答案。她的诉求是什么?
曾经因为可笑的自卑和自尊,她错过了一次机会,她不可能再错过第二次。看向面前的女人,宋零诺说:“我可以签署合同,但我不需要这九万六千元现金。我需要的是别的。”
姜阑认可这种直接,“请说。”
宋零诺说:“我想要,一份工作。”
姜阑没讲话。
宋零诺解释:“九万六对现在的我而言确实是一笔不小的收入,但它是一次性的,我不想要一次性的收入,不论它有多少。如果您能给我一个工作机会,我可以免费授权‘无畏’商用我的肖像。”
姜阑还是没有讲话。
女人的沉默和冷静给了宋零诺更多的勇气,她回想起季夏的那番话,又继续说:“我是有价值的,对吗?您刚才说,我的照片可以让品牌的目标受众更加直观地感受到品牌想要表达什么,您愿意开出九万六千元的报价――虽然这是摄影师的条件――但如果我提供的价值没有远远高于这个价格,您是不可能做这件事的,对吗?如果您需要,我今后可以继续为‘无畏’免费拍摄照片,提供更多的价值,但是我需要一份工作。”说完,她又想了想,补充道,“正式的,长期的,不会被轻易裁撤的。”
姜阑终于开口:“你想要什么工作?”
宋零诺试探着问:“我,嗯,我可以回商品中心继续之前的工作吗?您可以帮我去沟通一下吗?”以她来之前在网上搜集的资料判断,姜阑在零诺时尚内部的话语权很大,又是大老板的多年心腹,而姜阑既然开口问了,就证明她有能力满足自己的诉求。
然而姜阑回答:“很难。”何亚天那边的情况她很清楚,陈其睿一刀砍下去,一个多余的人头都不会再补。
宋零诺继续试探:“那,我可以在品牌中心工作吗?我可以学习,我也会很努力。我觉得我的学习能力、适应能力和抗压能力还是很强的。”
姜阑觉得女孩的自我推销有点可爱,对方的谈判方式虽然欠缺技巧,但胜在能够抓住重点。她忍住没笑,只是回答:“也很难。”她这边的情况,不比何亚天好多少。如果不是预算限制,她怎么会为了省曾雾的那笔钱,而和这个年轻女孩进行现在这样的对话?
宋零诺沉默少许,仍然不肯放弃努力:“那您能帮我想想办法吗?”既然姜阑还愿意继续和她对话,就证明她的价值仍然是对方看重并需要的,不是吗?
姜阑没有直接答应,“你的诉求我清楚了。我们今天先谈到这里,如果能够满足你的诉求,我会请人和你跟进。好吗?”
女孩离开办公室后,姜阑看了一眼时间。距离下一个会议开始还有三分钟。她拨出一个内线电话。
经历了一轮裁员风波的零诺时尚,目前仍然有人头在做招聘的,只有一个部门。
施谨听到电话响。这是这一周她桌上的电话头一次响。她看了一眼来电人,接起来:“姜阑。”
姜阑说:“Vivian,我时间不多,长话短说。你们部门现在还看新人吗?”
施谨说:“你想要内推吗?”
姜阑说:“有个女孩,叫宋零诺,之前在商品中心的时候向赵悦汇报,后来被裁了。我建议你去和赵悦聊聊,听听她的评价。如果可能,请你在部门内协助沟通一下,看看是否能给她一个面试机会。”
施谨说:“我知道了。”
要挂断前,姜阑想到什么,问:“这段时间太忙,没关心你最近怎么样?转岗后还适应吗?”
施谨顿了一下,笑说:“还可以。”
姜阑说:“那就好,有空约饭再聊。”
施谨说:“OK.”
挂断电话,她嘴角的笑容淡下去,重新抬眼看向电脑屏幕。邮箱里,最近一封和工作相关的邮件是十天前。工作日历上,空空如也,连一个会议的日程安排都没第1章 第7章 . 自知之明
下午晚些时候,施谨离开座位,走去许宗元办公室门口。他的助理林评看见施谨,立刻站起身说:“许总在忙。”
施谨点头,“那麻烦你帮我约个他空的时间,好吗?”
林评的脸上有无法遮掩的尴尬,“那个,是这样的,许总最近是真的很忙,日程很满,真的很满。”
施谨说:“小林,这话你已经和我说了三周。”
她一边讲话,一边将一张进口超市的储值卡轻轻放在林评的桌上,“我年会抽奖中了一部手机和三张购物卡。另两张已经送给其他同事了。这家超市就在隔壁裙楼的负一楼,很方便。”
林评低眼,瞥见卡面上的“1000元”。他开口:“这怎么好意思呢?”
施谨很轻地笑了,“都是公司福利,又有什么不好意思呢?”
林评没收,但也没推掉。
施谨说:“我也做过老板助理,非常明白你工作上的难处。但也正是因为我做过老板助理,我更加明白‘在忙’这两个字是什么意思。”
林评面露难色,“施谨,你的背景大家都清楚,你送我购物卡,我是收也不是,不收也不是,但是在许总这件事上,你能不能别为难我?”
施谨嘴角仍然带笑:“我的背景?我的什么背景?”
林评自知言多必失,不再开口。
施谨说:“我不为难你。许总很忙,没有空在办公室见我,我非常能理解。那么你能不能告诉我,他这周的哪顿饭会是独自用餐?在哪里用餐?”
疫情之下,这条街上还正常开门营业的小餐馆没几家。施谨抬头,确认招牌,然后跨过满是油渍的门槛,走进这家川味小馆。
在门口前台完成点菜和取号码牌的流程时,施谨四下打量这间只有不到三十平米的小馆子,目光很快定位。
她扫码付款,拿着点餐的小票和号码牌,径直走去角落的一张二人桌前。
贴墙坐着的男人正低着头吃东西,没注意到眼前来人。他用餐的速度很快,一碗面不多时就见了底。
施谨将小票和号码牌放在桌角,拉开男人对面的椅子,坐下来。她等了一会儿,然后开口:“Eric.”
许宗元闻声抬头。他看清对面的人,眉头快速皱了一下,又快速展平,“你怎么找到这里来了?”
施谨微笑:“我来吃饭,没想到这么巧,居然在这里碰见你,Eric.”
这两声“Eric”,成功地让许宗元没有一看见施谨就站起身离开。加入零诺时尚不过短短四个半月,许宗元几乎快要忘了自己用了多年的英文名,每天耳边都是“许总”长“许总”短,让他烦不胜烦。这家民营企业如果不是因为有陈其睿坐镇,他绝不可能加入。
施谨从桌上纸盒中抽出三张纸巾,叠在一起递给许宗元。
许宗元接过,擦拭嘴角,然后把纸巾一团,扔在桌上,“找我有什么事?”他绝不相信做了陈其睿十年行政助理的这个女人出现在这里只是个巧合。
这时服务员来上菜,对照过号码牌后,动作粗鲁地把一碟烫青菜和一碗豌杂面重重地搁在施谨面前。
施谨掰开一次性筷子,没回答他的问题,却说:“上海正宗的自贡菜比较少,但我知道一家餐厅做的还可以,回头我推荐给你。”
许宗元说:“哈。”
他的目光和语气都称不上友善,“你调查了我的籍贯,打听了我吃饭的地方,然后想干什么?”
施谨一边夹面,一边把问题抛回去:“你说呢?Eric.”
说话时,她甚至还笑了一下,丝毫没有被他不善的态度击退。
这个名叫许宗元的男人,是陈其睿重金聘来零诺时尚负责整个战略及数字化中心的顶级人才。他的内部职级和姜阑、何亚天平级,都是部门副总裁,但是他的总包年薪却比姜、何二人的平均薪水高出30%。
还没转岗前,施谨曾在为陈其睿安排面试的过程中看过这人的简历。本科国内名校,毕业后进世界级大快消企业,飞速晋升,海外轮岗,后来辞职去美国念了top 5的MBA,毕业转行进入顶级战略咨询公司,回国后加入某家ultra luxury的汽车品牌,在那里完成了该品牌的数字化转型战略并引导了整个项目的实施过程。
面对这样一个懂消费行业、懂战略咨询、懂数字化、有国际视野的年轻人才,陈其睿的惜才之意体现在各方各面,开出高薪只是其一。
但是这人却成为了施谨职业生涯迄今为止遇到的最大的绊脚石。
许宗元并不接施谨回抛的问题。他说:“我听说你的情商很高。一个情商很高的人,会像你这么pushy,非逼我把话全部挑明吗?如果这是你的目的,那么我不介意直接告诉你:要不是Neal Chen特批你的转岗申请,你根本不配得到现在的职位。你占了我本可以招更合适的人才的headcount,我看在Neal的面子上不做计较,但我希望你能够有自知之明,做好一个吉祥物,不要打扰我,也不要给我找麻烦。我说得够清楚了吗?”
施谨放下筷子。
三周了,她终于从许宗元的口中直接听到这席话。他对她的厌恶,她从转岗的第一天就清楚。许宗元给了她一个“数字化创新高级经理”的title,这是一个没有团队、直接向许宗元汇报的独立岗位。正像他说的,这个连份清晰的JD都没有的职位本应该是一个心照不宣的吉祥物,错就错在施谨没有自知之明,非要把一切都挑破,让双方都下不来台。而像许宗元这样敢毫无顾忌地将对她的厌恶宣之于口的人,全公司找不出第二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