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还在怔懵,那双臂已经张开,袍袖合围,将她整个人揽入怀中。
淡淡的薄荷气渗入鼻间,仿佛带着魔力,一霎间就让她心神沉静了下来。
她双手不由自主地攀上去,中途却又顿住,按在他肋侧,像在推拒,也是蜉蝣撼树般的无力,那股委屈无处宣泄,全化在手上,将他的袍襟死死攥在掌中搓揉,指间却又不忍似的抚慰摩挲。
那双臂越来越紧,手也在她背心轻抚。
她避无可避,紧贴着那坚实的胸膛,分明能觉出里面蓬勃有力的心跳。
终於,她鼓起勇气,松开了紧攥的手,探探地从两侧伸过去,环上他腰际。
两下里挨得更紧,再无半点间隙,她只觉胸腹内被填满了,全身暖意充盈,说不出的安然舒适。
她泪涌,积压在胸中的闷气和委屈也化净於无形。
耳畔响起低语轻喃,温热的气息在鬓颊间漾开,连耳根子也暖烫了。
她一半羞怯,一半意乱,雾晕着双眸,抬首迎上去,顺势婉转相就。
然而,那张脸并不是想象中的柔情脉脉,而是一片空白,竟完全没有一处五官!
与此同时,喉间一紧,脖子已被死死掐住……
萧曼如坠深渊,悚然醒来,身旁却是童声稚嫩的呼唤:“秦祯,你怎麽了?秦祯……”
她能觉出自己是仰躺着的,但没什麽力气,勉强缓缓睁眼,就见澜煜坐在榻旁,全情关注地看着她,小脸也急得泛红。
窗外天已泛黄,原来竟过了这麽久。
当时究竟怎麽了?记得突然间昏晕难忍,似乎还呕了,整个人天旋地转,再後来就什麽也想不起来了。
一个人难过成那个样子,想想也是可怜,好在尚有人关心。
“陛下恕罪,奴婢……”
萧曼撑不起身子,也行不得礼,只能从唇角挤出一丝笑来示谢感激。
“什麽罪不罪的,差点吓死……朕了,那些奴婢没一个靠得住,去叫秦恪怎麽久都不来回话,真气死人。”澜煜一边关切,一边鼓着腮帮气哼哼的,脸色甚是不好。
只是私下里说话,他也自称“朕”,说到半截时,眼角还朝一边微瞟了下。
萧曼正觉奇怪,就听近处有人道:“可不是麽,大半日了,陛下都守在这里,单冲这份圣德恩情,小秦公公便能吉人天相。”
她额角一跳,转头回望,就见太皇太妃徐氏坐在书案旁,正拿铜钩挑出炉里的小屉子,添料换香。
这些在後苑颐养的先帝妃嫔轻易不会迈出自己的寝宫一步,怎麽会无端跑到这里来?这徐氏韬光养晦,实际心机比太皇太後谢氏有过之而无不及,现下定然是又有什麽话要说。
想到那些争权夺势,攻心算计的勾当,萧曼脑中又是一阵胀痛,胸口也烦恶起来,可又不能不搭理,当下只得强撑着起身。
“这是做什麽?快躺着,伺候陛下事大,自己身子骨硬实才是根本,一个礼而已,多大的规矩,陛下都没说什麽,老身这里更没那麽多讲究。”
徐氏抬手打止,语声和然,豁达中更透着善意。
萧曼愈发觉得她话里有话,可一时又揣摩不出深意来,只得称谢应了。
徐氏不动声色,换好香点燃,又挑着香屉子搁回去,扣上铜罩,起身道:“看了这麽久,我瞧陛下也累了,还是赶紧用膳歇息。既是小秦公公没什麽大碍,陛下也可放心,秦厂公那里差事繁杂,怕也不便,陛下干脆再传个旨,叫人不用来了。”
她表面安抚,实则却像提醒。
澜煜立时想起那回事儿来,不满地嘀咕:“哼,秦恪也太过分了,躲着几天不见人,叫了也不应,我才不管呢,今天非见他不可。”
他说着又凑到萧曼耳旁,窃声道:“你等着啊,我把他叫来好好骂一顿,给你出气。”
第259章 芳树春融
已然枉动了情,错付了意。
凭你揪着人打骂也好,那颗心是冷了,终究也不会热起来,徒然更加伤怀,又有什麽用?
小孩子不知情为何物,全不解其中滋味。
那副信誓旦旦,正义凛然,仿佛深体下情的模样瞧着不免好笑。
可萧曼笑不出来,胸腔里被那股闷气冲顶得胀痛难当。
这事连她尚且都理不清,何况是个几岁大的孩子。
说到底也是一番关切至深的好意,听着也是暖心,如今宫里还能以真诚待人的,怕也就只有他了。
萧曼不由感慰,只是现下这当口着实不该提这话。
她眼角斜瞥了下,见徐氏仍在书案旁,并没有走近也没有留心相探的意思,略吁了口气,正想叫澜煜不必再做那些事,那孩子却已像当真许下了承诺,跟自己约定好了似的,圆活的眼睛挤弄了两下,便转身跑掉了。
他来了不好麽?
这几日怅然若失,念兹在兹,一直窃窃地盼着,这会子又没来由的怕个什麽?
就算相见尴尬,无言相交,总也不会比那日雨中的话更伤人。
或许期盼只是妄念,压根儿敌不过心中的畏惧,就像刚才做的那个梦,所有的温情和煦不过只是虚假的幻象罢了,那张看不到五官和表情的脸才更近乎於真实。
也正因这样,才更叫人心痛如割。
“小秦公公怎麽了?敢是还难受得厉害麽?”徐氏的声音忽然响起,竟已在近处。
萧曼心头一颤,情知澜煜不在,不便再这般没规没矩地躺着回话,赶忙揭被硬撑着起身。
“奴婢好得多了,方才是感念陛下和太皇太妃娘娘的厚恩,一时出神无状,还请娘娘恕罪。”
这边才支了个肘,就被搀住了肩腋处,缓柔着劲儿往下顺。
“不碍便好,又不是在人前,哪里这麽多动不动便请罪的话?”
徐氏温言假斥,扶她靠好,竟丝毫不避忌地在榻上坐了下来,望她左右端详,面色愈发春风和润。
萧曼对她的突然来到本就微感忐忑,这时更被瞧得浑身不自在,就发觉那眼中的神光分明不是在探查身子有碍无碍,而是着意审视,就像长者在瞧一个许久未曾登门请安拜望的晚辈,从前的记忆已经模糊,早忘了样貌,须得重新认个清楚才行。
“娘娘……”
她终於忍不住开了口,又向上直了直身子。
徐氏回神,脸上并没有尴尬,轻摇了下头:“亏你还是懂医道的,脸色这麽差,怎麽也不自己用些阿胶补一补血气,不说身子利索,好歹气色红润些,瞧着也好看。”
这明指暗示的话让萧曼脑袋“嗡”的一燥,愕然望过去,心中砰跳如雷。
长久以来,她处处小心谨慎,无论在谁面前都没露出过半点马脚,怎麽会无端端地被她看出了女儿身的隐秘来?
该不会是之前昏晕的时候,不经意间被窥破了真实吧?
想想似乎也就只有这一种可能。
望着对方那仿佛洞悉一切的目光,现下再想狡辩显然已是不能的了。
该怎麽好?
倘若身份一节真的东窗事发,捅到朝堂上去,岂不是连他也要牵扯进来?即便隐而不言,也会以此要挟,叫他掣肘就范。
到了这个时候,她发觉最担忧的居然不是自己,竟是秦恪。纵使流水无情,期望成空,她也无法完全释怀,将他视为陌路之人。
“宫里这些东西年年进来,年年堆在那里,光赏人都赏不完,你也别光念着人家,要用时大可不必客气,没什麽比自己个儿的身子更要紧的。”
徐氏继续宽慰叮嘱,仍然绕着那话,却并不点明,这番关切更像在有意提点,她虽然知道,却不会挟制算计,更不会外传。
萧曼望着她真如至亲长辈一般的关怀之色,心下稍定,却也疑窦丛生。
虽说两人算不得生疏,暗中也有利害关联,但远不到如此亲近的程度,这突如其来的关心究竟是怎麽回事。
她一时猜想不出,索性便顺着那话道:“娘娘说得是,我这里记下了……其实平日我也时常调理,身子姑且过得去,不至於这麽的,也就是这几日……”
“我就说麽。”徐氏了然地一颔首,“前些日子见你还是好好的,如今就成了这样的,要我说,乏累倒在其次,主因还是心里存着难解的事。”
又是一语中的。
萧曼暗自吃惊,隐约觉出她所知的恐怕不止是自己的身份,仍旧故作不解地应道:“娘娘说笑了,陛下宅心仁厚,奴婢在身边当差,伺候的都是小事,那些个要紧的大事儿,上有陛下定夺,下有内阁和司礼监办理,哪有疑难着落在奴婢身上。”
徐氏淡然笑笑,狭了她一眼:“这话说的,可不是打岔麽?军国大事自然轮不到你支应,可要是自家心头的事儿,又不能明说,谁替你操这个心去?”
这话里的意思已昭然若揭,就差直眉楞眼地说出来了。
萧曼双颊盈盈地起了燥,实在不知这种事她是如何瞧出来的,总不成“为情所困”这四个字就刻在脸上,一望便会知道吧?
“这世上的人但凡凑在一块儿,无非就是有名分没名分这两种,不管哪样,碰到知心的那是造化,要是没个冷热,那也是命里注定,哪来那麽多你有情我有意去?何况宫里这等时时处处都要睁眼留心的地方,更不要有什麽指望,说起来尚且不如民间呢。”
徐氏似也没想叫她回答,身子稍稍探近,唇边犹带着微笑,目光却已转为正色,握住她的手轻拍:“我这辈子便是如此,二十多年,瞧着人的时候少,见天里不是坐在亭里看天,就是摆弄那些盏盏罐罐,月月年年,所谓的风雅事也咂不出味道来了。不说别人,就是我那兄弟都叫人羡慕,当年初放外任到浙地时,曾遇上一位姑娘,难得心性也和他相投,虽说最後没走到一块儿,但总归是有段舒心的好日子,想想便叫人羡慕。哦,那姑娘当年也是行医的,样貌也跟你有几分相似。”
第260章 流水溶溶
人总是那麽怪。
风雨来时受不得吵人的聒噪,可真等安静下来,又觉那种扰心乱耳的感觉其实也没什麽不好,甚至还颇堪回味。
这大约便是伪性矫情,想想也觉好笑。
从对面那扇窗能看到外头的廊。
夜色浓沉,檐头下的风灯也显得比之前亮了些。
散晕的光一溜接延过去,连片交混在一起,恍然像是落雨成帘的样子。
只是廊内已看不到那如雨一样凄冷的纤影。
当时什麽情形,如今连个囫囵大概都记不清楚了,似乎就是雨一直下,她一直在等,如是而已。
可当闻声相望时,她疲惫但满怀欣喜的目光却深深印在脑海中。
那时候她的眸澄澈如水,干净得没有半点微瑕,足以让人心头怦动。
然而,他却选择视若无睹,又亲眼看着那双俏目中憧憬的光黯淡下去,最後变得死水无澜,再一个人孤单地走入雨中。
那一刻,他也想到院中淋一淋,就像送别生身父亲的那夜,让雨把自己冲濯干净,仿佛在烧灼的心也能稍稍冷却。
但那一步终究没有迈出去。
世事不同,人与人也不同,他已经习惯了背负着仇恨的日子,周旋於冤冤相报,尔虞我诈中。
拿出真心来好好待一个人?
似乎不是他该想该做的事,因为有的情不能欠,有的债还不了。
尤其到了现下这时候。
蓦然风起,漫窗裹进来,拂乱了案头的烛火。
秦恪回眼垂眸,才发现不知不觉间自己的手又落在了面前那张纸笺上。
许久没见过这种淡青色的笺子了,上次还是去岁在西苑琼岛的神霄宫伴驾占醮时,以松枝点燃这东西写就的清词,焚祭上苍。
除此之外,这玩意儿再无它用,宫里也不会再有第二个人用。
然而,现下这御笺上写的却是一道密旨,飞白体的笔道不再清逸灵动,只剩拖曳的坠沉感,却仍能辨出是御笔无疑。
其实压根儿就不必怀疑,同样是张言身上的,同样的御笺,同样的笔迹,能是假的麽?
他不想再看那几行字,这两天已不知看过多少次,来来回回,揉皱了又展开,扯烂了又对整,却始终没毁掉。
他只是心紮得慌,像一寸寸被剜空挖净,剔得分毫不剩。
其实,他不是没有预料,也以为不会起什麽波澜,可等真见到的时候,才知道自己根本没那麽漠然,也不可能不在乎。
原来最後留给他的东西并不是那道通行文书,而是这张夺命的诏书。
这便是父亲临死时对儿子的“关爱”。
也好,那就怪不得他了,最多也不过就是鱼死网破。
随着指间不自禁地收缩,那本就残破的御笺被捏攥得更加不成模样,与此同时,外间响起叩门声。
秦恪恍若未闻似的出着神,须臾才撒手又将纸慢慢展平,折了几折,掖进衣内,跟着冲外面叫了声“进来”。
推门的吱呀声紧连着珠帘的哗响,进来的是曹成福,趋步到近前,觑他脸色不好,没敢立刻回话,便在案头立着,叫了声“督主”。
“几时了?”
秦恪目光微散,像是望着窗外,手却搭在案上,手指捏着茶盏的盖子,一下一下地磕着。
那声音虽不甚响,却刺耳得厉害。
“回督主,已过四更了。”
曹成福只觉头皮微麻,赶忙拱手应着,刚想着要不要趁着回正事,就听他又问:“张阁老府上如何了?”
“安静着呢,那老儿压根儿就没察觉,到这会子还蒙在鼓里。”
秦恪“嗯”声颔首,毫无表情地勾了下唇:“拿信儿的点子还押着呢?”
“是,这两日都锁在牢里伺候着,怎麽处置只等督主示下,是不是还像上回对付晋王那样……”
“不用,手脚干净些,料理了吧。”
“就这麽料理?那……”曹成福皱眉不解。
“此一时彼一时,哪能还往老路上走。”秦恪手上一停,将盖子搁下,端起茶盏,“人家敢直接到张阁老府上下手,就是心里早有数了,不管拿到没拿到,这事儿都是跑不了的,还用咱们做什麽?别管了,就当没有过,一风吹,拉倒。”
他说得入情入理,却跟往常行事颇有些不合。
曹成福摸不清底细,只能先顺口应了声“是”。
“还有什麽事?”秦恪抿了口茶,好整以暇地问。
“也没什麽,就是陛下又差了人来传。”曹成福啧了下唇,又谄笑道,“不过督主放心,奴婢方才已回了话,说督主还在路上赶着,一时半会儿且来不了,人已打发回去了,不碍事。”
他一边说,一边觑着对方的脸色,略顿了顿,便凑上前低声续道:“瞧陛下今儿这意思,像是非见不可,奴婢总觉有点蹊跷,该不会是那丫头当面嚼了什麽舌根吧?”
小心翼翼地说完,见他眉眼间没什麽冷色,像是并不在意,索性便抛开了说:“督主,奴婢听说那丫头这两日都跟丢了魂似的,今儿更厉害,前半晌吐得昏晕过去,直等太皇太妃到了一会子才将将醒过来。这个……要不是真念着督主的好,也不至难受成这个样子,叫奴婢说,晾这两天也就得了,别等那丫头真生出什麽幺蛾子,坏了大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