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到“昏晕”两字时,秦恪手上轻颤了下,那半口茶像是在嘴里含久了,觉不出丝毫醇香来,反而苦涩得厉害。
都过了两天了,不但没看开,怎麽还越来越放不下似的,这却是何苦?
不过,连他自己都是糊涂的,又何况是她?
他暗地里苦笑,却面色如常,看不出丝毫变化:“怎麽,连你也以为本督这是在晾她?”
一边不理不见,连养心殿都不去了,一边还暗中叫人盯着,鸡零狗碎的信儿都不放过,这不是明着晾,暗里宠是什麽?
曹成福低头翻了个白眼,却也不敢把话说明了,假作惶恐问:“那现在……”
秦恪鼻中轻哼,侧眸瞥在他脸上:“也罢,既然你也这麽说,那本督就去瞧瞧。”
第261章 海棠有语
宫里的规矩,五更末各处便须撤灯,以待景阳锺鸣。
天还没亮,值守的内侍半乜着眼手擎半长的竹筒走到廊间。
略抻了个懒腰,先将孔头从灯笼下伸进去,自己在下面续气鼓腮一吹,烛火应声而灭,旁边随即便有人拿杆子勾实了往下挑。
一成不变,往复了成百上千遍的事儿,自然手脚麻利。
穷极无聊之际,免不得说几句闲话。
便听有人道:“咱们结结实实守了一整夜,也没见人来,照说二祖宗可不该如此啊。”
“可不是麽。”当即有人接言,“二祖宗可是天下第一等重规矩的人,但凡是宫里头传,就算在天上地下,也得快马加鞭往回赶,今儿这事可透着邪性。”
那专司熄灯的内侍插口嘁声道:“邪性个屁,是你们几个不晓事罢了。”
旁边的人一听他话里有蹊跷,忙围着问究竟。
那内侍却卖起了关子,继续吹管灭烛,其他人也只好一边随着他撤灯,一边好奇地追问。
只见他吐出一口气,抹了抹口唇,故作高深道:“罢了,告诉你们也不妨,正好都长个心眼,别稀里糊涂惹了祸还不晓得,二祖宗这不是怠旨不遵,是在躲人。”
“躲人?谁啊?”
“这……莫不是秦少监?”
那熄灯的内侍挑眉点头,撇唇笑道:“哎,还算你小子聪明。”
“你如何知道?秦少监可是二祖宗身边最知近的人,躲他做什麽?”兀自有人将信将疑,又像在存心套他的话。
“瞧你那对死眼珠子。”那内侍不屑地翻着眼皮,“光兴见天热乎着,就不能有个冷的时候,世上哪有这麽美的事儿?给你们透个实信吧,昨个儿秦少监昏晕在里头,嘴里还唤着二祖宗,是曹秉笔带人伺候的,我就?了那麽一眼,差点没叫拖出去打板子,後来半夜里人醒了,陛下就叫传二祖宗,这事儿还用说麽?”
“嗯,嗯,怪不得呢,我瞧秦少监这两日神色也不大对头。”
先前那人连连称是,其他的也都恍然大悟似的点头。
“这也怪,到底什麽事儿,二祖宗非要躲他?”
“想知道?回头捂在被窝里,自己慢慢想去。”
众人嬉笑着打诨,熄了灯,一盏盏摘过去,须臾便只剩最後那三两个,廊间眼瞧着愈来愈暗,一切都仿佛又蛰回了这片浓沉的夜色中。
突然间,一片红从黑暗更深处的院门外涌了进来,竟是血火一般醒目。
“是二祖宗!”
不知哪个低呼了一声,那专管熄灯的内侍恰巧卯足了劲儿鼓气欲吹,万万不料被这一惊吓得岔去了半口气,另外半口回噎进喉咙里,登时呛红了脸,赶忙捂住口唇,硬憋着没咳出来,狼狈招呼其他人恭敬立着相候。
那团血一般红的“火”很快便到了月台上,踏阶入廊,从身旁风也似的掠了过去。
几名内侍打着哆嗦,赶忙丢了手上的家夥,趋步随在後面。
“不必跟着,各人干各人的差事去。”
秦恪脚下不停,一过殿门便转进通廊。
几名内侍闻言赶忙止步,为首的那个细眼眨巴了两下,怯声又回了句:“禀二祖宗,陛下昨儿晚上歇得迟,已传旨免了今日的朝会,恐怕且得……”
“不碍着,本督在这里候见就是了。”淡漠的声音随风附耳,“我瞧这里也忒闲了些,回头调几个人去内官监,重新发付差事吧。”
说话间,余音已在远处,只留下那几个立在原地缩颈寒噤不止的人。
通廊里的灯还没熄,一盏盏白森森的,看不出丝毫暖意。
秦恪在批红的隔间门前略停了下,书案上没有往常堆积如山的乱眼,反而干净得让人不舒坦,但砚盂笔墨的摆放依旧如故,尤其是那只茶盏,几乎还搁在原处没动。
她也没来过麽?
或许是不愿再瞧,又或者是压根儿就没乐意呆在这里过。
他轻翘了下唇,眼神却是漠的,回头继续朝前走,步子有意无意地慢了,也没走多远,便从前面的小厅折进窄廊。
那里头照旧只点了几盏灯,昏默中瞧着像萤虫一般,连方寸间大小的地方都照不亮,只是聊胜於无罢了。
前头不远就是那处隔间,紧闭的门内一片漆黑,没有半点光。
秦恪心中涌起一丝失望,但也在意料之中。
来这里有意思麽?
似乎没什麽好说,也想不出有什麽能说,可就是觉得心魂都被绑缠着,线的另一头绑在这里,自然而然就被牵了来。
如此粘粘连连,不干不净的,竟有点不像自己,想想也好笑。
要不就走吧,到外头等着,天明应付那孩子几句便出宫,不着她的眼目就是了。
身子已半转了,脚下却纹丝不动,仿佛上了钉,生了根似的,连带着腿胯也在发僵,死活也拧不过这个弯来。
要不还是去瞧瞧?
趁还睡着,悄悄地进去瞧一眼,谅她也不会知道。
一旦动了心念,似乎就不容自己再有半分转寰的余暇了。
秦恪慢慢挪开步子走过去,到那隔间前,轻吁了口气,抬手去推门,指尖将要触到木棂时,蓦然就觉里面的鼻息声有些异样。
他顿手微诧,眉间蹙起,心头怦然一动,岔开的指平摊成掌,贴到门扇上,内劲轻吐,那门便闪开约莫半寸宽的缝隙来,竟没发出一丝声响。
黑暗透过那道缝隙漫出来,一霎间便淹没了手背。
他像不敢深进,没再多推半分,就从那道窄缝里望进去。
暗色杳冥,在眼前盈迷了一阵,里面的物事才渐渐显出轮廓。
她的确在榻上,但却没睡下,只是抱膝坐着,螓首深深埋在臂弯间,背心似还一下一下地微微耸动,貌似平缓的呼吸间促促地起伏着,恍如哽咽,又像低泣。
就这麽干坐着熬了一夜?平常居然还信誓旦旦地说他来着。
秦恪望着那凄苦无助的人,心头猛地锥刺般痛起来。
就在这时,那毫无颜色的淡影忽然一颤,抬头转向了这边……
第262章 春阁寂寂
昏默中,那一瞥盈盈如水。
像碧波间漾动的粼光,又像夜空里促亮的星辉,一霎便透穿了那片黑暗映入眼中。
秦恪仰身微撤,避开那道窄窄的缝隙。
明明正该在茫然怔神,怎麽才刚稍稍一窥,便被这丫头知觉了?
他没料到她会突然朝这边探望过来,这一躲也着实有点尴尬。
从来都是瞧着别人在跟前惶恐局促,自乱方寸,什麽时候轮到他也生出这种措手不及之感了?
秦恪还没被人看破过心境,方才那始料未及的一照眼似乎将所有都和盘托出,无从隐藏。
这时候再走是不成了,不管那丫头怎麽琢磨,光想想这份“此地无银”,搁不下放不开的嫌疑落在她心里,自己便挂不住这张脸。
可就这麽进去,便真能坦然相见麽?
假装若无其事的和她面对面,他似乎更干不出来。
房内传来细碎的窸窣声,像是榻上的人正自起身。
要自己过来?
秦恪微感吃惊,不知是她会错了意,以为方才是故意招她相见,还是在宫里待久了,事事都学会了圆通得体,所以才这麽着免得难堪。
如此一来倒也好,阴差阳错明里暗里倒是都顾全了。
脚步声不促不急地响起,没几下就到了近处。
他也将双手负到背後,正要侧过身去,就听到木框轻磕的声音,那扇门竟从里面闭合了。
怎麽,原来会错意的是他麽?
秦恪心头一颤,霎时间涌起难以言喻的失望。
倒是好大的胆子,居然敢当面撂脸不见。不过似乎也怨不得这丫头,草木尚且有几分韧性,何况是人呢?
当初是自己绝决地将她挡在了门外,现下还能怪她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麽?
就这麽了结了?
也罢,省得相见尴尬,也落得干净,否则若是看到那张为己流泪憔悴的脸,怕也没什麽益处。
“有吩咐麽?”里面忽然低低地问,未作假音的语声却已哑得不成样子。
她还在,没有走。
秦恪望着棂花间的高丽纸上映出暗色更沉的剪影,竟然说不清究竟该算是浓还是淡,那颗坠沉的心蓦地停止下落,不上不下的悬吊在那里,绷紧的扯痛似比方才更加难受。
想说,开口却是这麽句话。
吩咐?还真是冠冕堂皇的口气,他和她之间便真是上下主从这麽简单麽?
秦恪只觉有团火从胸膛里窜上来,烧燎着喉咙,嗓间也不自禁地开始灼痛。
“旨意一趟接一趟的往司礼监传,不是你想见本督麽?”
他闷哼出这句话来,滚热的喘息烫得鼻腔也发疼了,可这句揶揄反呛的话一出口便有些後悔。
惯常不都是这样起头麽,难道还叫她一边难受着,一边上来就软语温存?
他低声叹着,负在背後的手有意无意地垂了下来,却没有再抬起,目光凝着那道模糊的倩影,明明就在门後,咫尺相隔,却好像永远也触及不到。
里面也是一声低低的惋叹:“是我这两日太着行迹,引得陛下使性子……请督主恕罪。”
她没出言解说,也没直承相认,却依着他的话将这“罪名”背在了身上,恭顺中又带着无奈。
这是干什麽?
打算像底下那些奴婢一样,顶着一副敬慕的假面孔,只做个听命行事的傀儡麽?
秦恪只觉那口闷气又顶了上来,额角也促促地抽跳,可回品着她刚才干哑的语声,又觉那话像是说得心甘情愿,不存丝毫芥蒂。
自幼在宫里长大,後来又兼领着东厂,形形色色的人不知见过多少,早练成了火眼金睛,有时也不用问话,单瞧个样儿,便能一眼洞穿对方的肺腑。
可这丫头却是个例外。
打从第一次见,那种渗进骨子里的硬气劲儿就有点捉摸不透,更无法言喻。後来到宫里,她眼中的倔强仍然时不时出现在面前,内中的冷漠却渐渐淡了,多了几分安适,慢慢有了笑容,也开始会说闲话,甚至还会胆大包天的数落他的不是。
宫里还有哪个奴婢敢如此麽?
她确是与众不同,到如今也一样,再心酸难过也不会叫她真的倒下,捱过这口气之後,依旧还会好好地站在那里,重新做自己该做的事情。
就像蒲草的种子,风卷不散,反而叫它自由自在,无论落到哪里,便又种下另一段宿命的缘。
她和他不同,既然在这里本就是错,那便不该再错上加错。
他也不是她,既然跟不上,就不该横加阻挠,将她也牵累了。
他笑,唇角撩起却僵在半途。
“没你的事,陛下那边本督自去理会,以後……也不必管了。”
原本已想得坦然,这话却像是从喉咙里硬挤出来,能听到牙关磨蹭的声音。
周遭略略亮了些,日头出来了。
秦恪没回头看,目光垂垂而定,新霞的淡金色从背後涌过来,漫上门扇,那纤柔的倩影蓦然淡了许多,依稀只能看出个轮廓。
“奴婢懂了。”
里面应承的声音比之前更低,顿了顿又续道:“之前……是奴婢处事不周,思虑浅薄,以至生了这些岔子,但请督主放心,从今以後,奴婢会谨守本分,无论对人对事都不会再有半点妄念,只要留在宫中一天,便会想着替督主办好每一样差事。”
一番表明心迹的话,若是从前听着自然是顺耳合意,如今每一个字都像针芒似的,戳刺着胸中那颗心。
或许这是最好的安排,不必搅缠其它的东西,清清楚楚,干干净净。
“想明白了就成,先好好歇着,不急。”
秦恪硬生生地听完,有意无意回得却是头次见她时撂下的那句话。
里面轻“嗯”了一声,像叹息,更像幽咽。
门扇微颤了一下,脚步声曳缓地响起,高丽纸上的影子很快便淡无踪影,只剩下一色微黄。
外间更亮了,日光一簇簇穿过棂花从背後透过来,淡淡的黄也很快显得苍白无力。
他漠着眼一动不动地立在那里,缓缓抬起手来,抚在门扇上,轻轻摩挲。
第263章 半面宫妆
脚步声远去,连廊间的回响也听不到了。
萧曼这才醒觉自己又和那日在雨中一样,一厢情愿地抱着无聊和痴傻在等。
那颗被烧化的心已燃透成灰。
残烬的火星依旧灼烫,却觉不出痛在哪里,整个人都是木的。
她费力地迈开腿,脚下像踏着蓬草棉絮,每一步都是虚浮不实的。
勉强挪回房中,人已经摇摇欲坠。
终於支持不住了,她双膝一软,扑倒在榻上,把头脸顺势深埋在衾被中,掩拭着夺眶而出的泪。
究竟怎麽了?
这些话先前早想通了,说出来也平常得紧,而且她也没什麽伤人的言语,简简单单,平平静静,把之前的一切做个了结,权当什麽事也没发生过。
两人都回到本初的样子,不是挺好的麽?
可她就是想哭。
十六七岁的年纪,胸怀初放,头一次懂情,头一次用情,结果却是思恋成空,痴心成孽。
他是什麽身份,什麽心性,还不清楚麽?
原本就不该抱有丝毫寄望,如今落得这样,或许就叫做咎由自取。
可於她而言,一旦倾心相许便是刻骨铭心,至死不渝,为什麽他却偏偏可以这般轻巧的若无其事?
倘使真的不曾对她有意,何以要凭白做那些撩人心扉的招惹,又为何为无关的人和事怏怏生愠?难道连那枝头捋惨的玉兰也是在刻意作伪麽?
面颊紧贴的棉料已湿透了,那股子凉染遍全身,暮春时节的清晨也像深冬的寒夜。
她胡乱将被子裹在身上,抱紧双臂蜷缩在里面,索性也不再想,就让泪水放恣地流,但委屈和难过并未得到丝毫宣泄,反而汇集在一起,愈发加剧,让身上的寒凉更加难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