哭了好一阵子,气力也仿佛耗尽了,脑中泛着迷糊,只是漠着双眼,低低地抽噎啜泣。
目光微迤间,不经意地又望见几上成摞的彩漆方匣。
那是昨日晚间徐氏带来的,明面上说是徐侑霖感念她的好处,这次入京特意从浙地带了些土产来相赠。
前後就只见了一次,也不过是随口寒暄,照规矩见礼招呼罢了,哪曾给过人家什麽好处?
现下官阶连升,又回京入阁,都是秦恪一手安排的,凭什麽反而对她这般感念?
官场上从来都是真真假假虚与委蛇,这等暗中巴结的事儿原也不足为奇,可因为徐氏的那番话,一切都显得另有深意,全都变了味道。
徐侑霖当年初放外任时,曾遇到一位心仪的女子,懂得医术,样貌和她也有几分相似。
这话貌似留着余地,却是在暗中点醒,实有所指,那女子的身份仿佛也被她说得昭然若揭。
怎麽会有这样的事?
萧曼只记得自己从小便生在京中,长在京中,家境尚好,又有父母疼爱,着实没什麽缺憾,尤其是母亲离世前,日子几乎是天堂般的无忧无虑。
至於当年的事,母亲从没有提过,她无从知晓,也不会去问,就连川南鲜家这一节都是入宫後才知道的。
莫非正因如此,母亲当年真的曾经在浙地行过医,也真的识得那徐侑霖,两人……
如此一来,那自己的身世岂非也……
她浑身打着寒噤,阖眸将双臂抱得更紧,一刹间脑中浮现的全是父母相濡以沫,阖家欢愉的场景,那些全是她亲眼所见的真实,不止现在,也是她这一年多来叹息流泪时唯一可供慰藉的回忆。
若连这也是假的,那过往的一切,连同自己都将变得虚无缥缈。
这一夜已想得太多,她着实不愿再去触及,可又无法自已,咬着唇让痛楚激刺自己不会心生麻木。
周身都缩紧了,孤寂无助,让这份冷越来越难捱。
有些事就像付出的情一样,只能深埋在心里,不能对人说,也没有人可以说。
然而他挺拔的身影却不由自主地又浮现在脑海中,尤其是那蟒袍上鲜赤的红,仿佛盈运着热力,竟让她蓦然觉出几分暖意来。
为什麽要想起他,不是徒惹伤心麽?
况且这样的事十之八九他早就知道,说与不说也没什麽关系,既然中间都撇清了,不管以後如何,这条路都只能由她自己走下去。
日光透穿了两道廊射进来,照亮了小小的隔间。
头虽然昏痛得厉害,但也不能总这麽躲着,是时候该起身了。
萧曼抹净了眼角的泪水,推开被子,从榻上慢慢坐起来,换了套衣衫,将自己内外都拾掇得干净利索,再把几上那些匣子收拾好,又配了副宁神清咽的药,到茶间煎了服下。
嗓子不再肿痛难当,精神也稍好了些,寻思着该去西头寝阁那里了,澜煜那孩子挂念了这麽久,好歹不该让他再担心了。
她怕这幅样子被外面那些内侍看到,暗地里又留心猜疑,索性也不走正路,就从窄廊前头的条门那里绕出去。
转过拐角,见寝阁外没有值守的人,不由松了口气,便放心走过去,在帐幔外先恭敬叫了一声,略等了等,却不见里头答应。
萧曼微觉诧异,暗想今日朝会免了,这时候该在里头才对,怎麽会不应,莫非跑去了别的地方?
刚想到这里,忽听远处隐隐传来孩童的欢笑,正是澜煜的声音。
她循声走出几步,便听得更真切了些,果然是从後园里传来的。
心绪不佳,又在房中闷久了,书反而难读进去,到外头跑一跑,晒晒日头也好。
她也动了意似的,盼着暖阳驱驱身上的寒意,陪那孩子玩一会儿,也能少去想些无谓的事情,当下便走过去。
这麽一想,脚下也不觉得那麽沉重了,出了後门,循着小径走到半截,就看半空里飞腾着一只纸鸢,澜煜的声音在那块湖石後欢叫着:“好啊,好啊,这次放得最高,快画,快画,哎,别忘了把朕也画进去!”
乍听“快画”两个字,萧曼不由心头一颤,忍不住想起秦恪在亭中作画的前事来。
他该是奉着旨意来的,莫非还没走?被这孩子一缠,就留下来陪着玩了?
萧曼想转身走开,那双脚却不听使唤,反而还一点点地向前蹭,终於到了湖石背後,她两耳嗡嗡,忍不住探过头去,透过石间的缝隙向那边张望。
第264章 翠木兰舟
石缝狭窄,视野逼仄,只能望见小半间凉亭。
等那赭黄袍服的幼小身影欢声蹦跳着从眼前闪过,才看清亭内的石几上果然铺开了熟宣,洗砚色盘一应俱全。
一只白皙纤瘦的手正悬腕抬笔,在纸上运转勾勒着。
萧曼胸中不自禁地砰跳如鼓,紧攥的掌心也被汗水沁湿了。
好几天没看到他人了。
刚才能算见过吗?虽然说了话,却是隔着门的。
尽管知道只会徒然惹起伤心,可她还是想看那张俊美的脸,哪怕瞧见的只是一副冷漠凉薄的样子。
就看一眼,一眼便好,权做慰藉,然後悄悄地离开,不叫他知道,也不叫任何人知道。
她又凑近了两分,斜着眸想把目光侧过那道石缝边楞的死角,却不料对面提笔的手恰在此时抬起,像墨已用得淡了,顺势探伸出袒露的小臂,在色盘上撇蘸。
那白润的肤色动人心魄,日光下看更觉莹润,萧曼胸中的砰跳蓦然更剧,手脚也微微发颤起来。
然而,她很快发现那手臂上并没瞧见原本该有的经络起伏,也没有半点劲力充盈的感觉,纯粹只是温文细腻。
正自诧异时,那被另一只手捋起的袍袖忽而滑至肘弯处,颜色竟是深沉的青蓝。
“哈哈,吴先生,你真厉害,画得和朕一模一样,哈哈哈……”
童稚的欢笑又响了起来,萧曼却似过耳不闻。
对啊,今天是双日,又到了该经筵小讲的时候,吴鸿轩在这里也是理所当然,怎麽会是他呢?只不过自己浑浑噩噩,把这些全都忘到了脑後。
失望麽?
似乎也说不上,只是那颗刚刚还怦然不止的心忽然沉寂下来,胸腔里仿佛一下子变得空空如也,一丝感觉都没有。
以为他在这里,这心思打从一开始就是想当然的一厢情愿,徒然可笑而已。
她也觉得好笑,之前琢磨了那麽多,也下定了决心不再胡思乱想,结果却仍就是搁不下,放不开,扯不断,活脱脱就像个傻子。
她抽唇苦笑,木着眼缓缓转身。
“啊,小的见过秦少监……陛下,是秦少监到了!”不远处蓦然响起内侍略显错愕的见礼声。
“是秦祯来了?秦祯,秦祯……”
萧曼闻声顿住了步子,几乎还没来得及收敛面色,澜煜便从湖石那边奔了过来,抱住她惊喜交集地问:“秦祯,你好了麽,不难受了吧?”
她有点哭笑不得。
要说难受,恐怕没有什麽时候能比得上现在心如空洞的感觉,但若真这麽当面回话,那自己“特意”跑过来又算作什麽?更何况到了这地步,也不该把心思虚耗在无谓的伤神上了。
她暗叹了口气,点头淡笑,随口应说自己已好些了,又想吴鸿轩在这里,相见着实不宜,否则说不得又要再生事端,还是及早回避的好。
正琢磨着寻个说辞离去,澜煜已先扯住她笑道:“你来得正好,快来陪我一起玩,快!”
他一副兴冲冲的样子,不由分说拉着便走。
萧曼这会子竟有些拗不过他的力气,也无法开口,只好硬着头皮不情愿地跟他走了过去。
吴鸿轩此时也已起了身,站在亭外依礼相见。
萧曼微垂着眼,觑见他暗含真情关切的目光,心里虽不是毫无所感,但更多的却是尴尬。
照理跟秦恪说过那些话之後,原不该再有这麽多畏首畏尾的顾忌,可也不知为什麽,她却反而更加难以释怀,也愈发坦荡不得了。
不愿直面,又不好来了就走,无缘无故这事儿竟变得两难。
她还了礼,也不去看吴鸿轩,便躬身退後,寻思着稍时便找个机会走了。
澜煜却是兴致高涨,又拉她到亭中,指着石几上的熟宣:“秦祯,你看,你看,这是吴先生画的我,像不像?简直跟真人似的!”
萧曼没什麽心绪看画,但也不好拂他的意,落眼过去,见那画卷大略已成,画的是几名内侍赛放纸鸢,澜煜坐在亭榭内的御座上,虽不是蹦蹦跳跳的欢跑模样,一副君王的巍然做派,但面上笑逐颜开,兴致勃勃,孩童的喜乐之情跃然纸上,颇为传神。
他用的是工笔技法,不但人、物都惟妙惟肖,构图设色更是丰润多彩。萧曼虽然对画所知不多,但自幼在父亲那里也受了些熏染,此时便觉出这画的功底非凡,颇得前朝古风之韵。
没想到这吴鸿轩腹中不光只有诗书文章,丹青也如此了得,着实让人大出意料之外。
她起初无心,这时看在眼里也忍不住点头赞叹,目光撇转,见他也已跟到亭中,恭敬侍立在石几对面,眼中依稀还带着刚才那种关切之情,脸上却已止水无澜,不光没有一点借此画邀功博宠的意思,反而像心思全没在上头。
“多承陛下和小秦公公谬赞,微臣这点粗浅技艺只能随性乱涂几笔,今日在陛下面前现拙,实在惶恐之至。”
“怎麽连你也说这种话?明明是好,却非要说不好,朕最讨厌别人这样存心假情假意的了。”
澜煜皱眉撇着唇,对他这番谦虚中庸的话颇为不屑,跟着又展颜笑道:“朕说好就是好,这张先搁一边去,你再帮我画一幅有秦祯在的,一定要好看,要笑的,上次秦恪画的那叫什麽呀,难看死了,你可仔细些,千万别跟他一样哦!”
什麽叫难看死了?
小孩子童言无忌,全不想这话一出口,传到那人耳朵里会惹出什麽事儿来。
萧曼不自禁地酸了下牙,背心暗抽着发冷,见吴鸿轩也蹙眉微怔,这时抬眼望过来,赶忙避过头去,略想了下,便讪笑道:“陛下说笑了,奴婢现下这副脸色,叫谁看着也觉晦气,怎麽能画出精神来,可不是难为吴大人麽?还请陛下……”
“不碍事。”
话未说完,吴鸿轩便在旁边接了口:“这人不止看面相,端的还是形神最要紧。小秦公公病体初愈,气色稍有不佳,笔头上多着些暖色,也就补全过去了,陛下既然开了金口,臣自当尽力而为。”
第265章 一抹春愁
哪里就不碍事了?
她自己这头还不知道该怎麽好,他倒是爽利,一边打着包票,一边就满口应承下来了。
孩子懵懂无知,只顾着自己高兴,尚且情有可原,他难道也看不出别人正不自在麽?
这吴鸿轩虽然有些迂腐的倔性,但姑且算是个心眼敞亮,明理识趣的人,在她面前更是一派谦和君子的风度,真不知今日是怎麽了。
萧曼颦蹙了下眉,胸中不畅,可也并非全然不懂他这般揣着明白装糊涂的用意。
眼角暗瞥,见他面做正色,神情间并没什麽波澜起伏,俨然只是一副承君之意,奉君之旨的恭敬模样。
她不由又有些生疑。
或许就是为了哄这孩子高兴,指望借此能两下里亲近些,少几分隔阂,授业习学时也能事半功倍。反倒是她心思窄了,伴君之际,却只想着自己合不合意,全不思量应不应当。
况且先前不是还跟秦恪说过要谨守本分,办好每一样差事麽?
既然如此,便大可不必总去介怀那些无谓的事,沉下心来泰然处之也就是了。
这麽一想,心下豁然开朗,便不再有什麽异议。
澜煜自是心花怒放,又不嫌厌地“叮嘱”了吴鸿轩几句,便拉着她到院中,从内侍手里拿过两个线拐来,牵着一青一红两只纸鸢与她同放。
萧曼索性也放开心怀,陪他一起玩耍。
手上那只红墨的纸鸢此刻早已远远飞出了後院的朱墙,又淩越过不远处那座十余丈的阙阁,稳稳高悬在半空里,从下面瞧只有半掌大小的一片,隐隐还能听到上面的竹笛呼哨有声,恍若真的鸟禽在啾啾而鸣,愈发显得精巧可爱。
这麽瞧了一会儿,胸中不自禁地又通畅了两分。
身在穹天之上,可以俯瞰广袤,也可以遥望更远,不像在这宫苑里,几道高墙,几座殿宇便是眼界的极限,即便憋屈得厉害了,了不起也就是茫然抬头望一望天上的日升月落,朝霞暮云,聊以慰藉罢了。
不过,风筝飞得再高,线还是攥在人手里,终究逃不开束缚,等这股高兴劲儿过了,便也飞不得了,依旧锁在房中与尘灰作伴。
如此想来,倒也没什麽可羡慕的,只可惜她连这片刻虚假的自由都没有。
萧曼暗叹了一声,回过眼来,才发觉这片刻没留意,澜煜那只青色的纸鸢竟越放越低,这会子已从半空间坠到了阙阁顶层的檐头下,而且还在往下沉。
他抿唇皱眉,满脸暗中较劲的样子,一边扽着线绳,一边牵拉着四处跑,想把那青鸢重新拉起来,却全然不得其法,旁边的内侍想上前帮手,却都被他推开了。
这孩子虽然幼小,但也极要面子,认准的事情轻易不会放弃,有时还真有股子倔劲儿。
萧曼瞧着不由叹笑,但想想自己方才只顾出神,竟忘了该照拂他才是,心下也微觉愧疚。
这时那青鸢已沉到了阙阁的半腰处,眼见就要坠落,赶忙上前帮他稳住,再依着风向重新牵放,没多久,那青鸢便徐徐上升,爬到了空中高处。
她放手不再相帮,又将手中的线拐缠绞了几圈,把红鸢收到青鸢旁略低的地方,两边相隔不远,便不再动。
也不知是这里不如高处气流稳当,还是风忽然大了些,两只纸鸢不再悬停得稳稳当当,而是忽左忽右,摇摆翩跹,遥相呼应,连抖颤的样儿都是出奇的一致,瞧着还真像一对相伴相飞
的鸟。
萧曼蓦然生出一股刺痛之感,可又觉不出痛在哪里,线绳仿佛并没牵在手里,而是紧紧缠在那颗刚刚平复的心上,促然绷紧的揪扯让指尖也轻颤起来。
她赶忙死死抓住线拐,半点也不放松,才能稍稍缓解那种揪扯的痛。
“秦祯,你看,你看,这两只风筝飞得好像啊,就像是一对儿,分也分不开!”澜煜这时忽然兴奋地开口叫着。
“一对儿”那三个字硬钻进耳中,萧曼额角不由抽跳了下,回神冲他挤出一丝温然的笑,却应不出声来。
澜煜却没看出她神色间有异,仍是兴致勃勃,忽然又若有所悟道:“哎,前些日子我读的那首什麽〈长恨歌〉,在天愿作比翼鸟,在地愿为连理枝……秦祯,咱们俩这就叫比翼鸟吧?”
萧曼浑身又是一震,登时愣住了。
怔怔垂望,那张稚嫩的小脸上只有发自内心的愉悦,圆活的双眼中也看不出一丝异样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