孩子哪里懂得那些事,不过是读了那首诗,瞧这两只纸鸢的样儿便顺口说了出来,纯粹只是个无心的误会而已,只是自己心有所感,所以才会听出歧义来。
她轻摇了下头,索性也笑着打趣道:“陛下这就差了,主子是主子,奴婢是奴婢,就算要比也只有比在陛下将来的皇後娘娘身上,方才那话若叫人听见,奴婢只怕是连宫里都呆不下了。”
“就说句话而已,谁敢不叫你呆在宫里了?”
澜煜倒好像当了真似的,凛色轻哼:“我是皇帝,我的话便是圣旨,谁都不能说不是,以前秦恪是这麽说的,现在吴先生也是这麽说,谁敢不听话,我就下旨整治他们。”
他当真摆出一副帝王至尊,威服天下的模样,但只一霎便就绷不住了,转而又眉舒颜笑地望她,又带着些忸怩道:“其实我就在想……嗯,秦祯,你要是母妃那样的女子就好了,以後我便册封你做皇後,也省得整天对着那些还没你好看,又不喜欢的人。”
怎麽说着说着,还真绕到这上头来了?
萧曼没听过这种话,也没想过会被人这样当面表情,也亏了只是个乳臭未干的毛孩子,若换做任何一个男子,刚才的话便十足成了调笑的浮浪之言。
不知怎麽的竟想起秦恪从前的种种言行来,若说浮浪无形,还有人比得上他麽?可为什麽自己却偏偏不生厌呢?
她耳根微烫,不愿再继续纠缠这事儿,目光瞥移间,猛然见远处小径上一个人缓步走近,面目依稀相熟,又看了一眼,猛然想起竟是焦芳贴身的长随。
第266章 依依谁语
京师向西三十里,官道也越来越难行。
等过了金山陵,再折转向北,沿路已没有坦途,崇山峻岭比比皆是,绵延相连,左右横亘,成了天造地设的森严壁垒。
然而,再往里深入才知道这其中风光迥异,别有洞天。
车子行了那麽久,当是已到了山谷深处。
风被重重阻隔在外头,渐渐已听不到那种尖锐刺耳的呼啸,依稀只还有些轻如喘息的声响。
这时候该不会再生出什麽岔子来了吧?
萧曼心里这麽想着,终於耐不住那份气闷,抬手去撩旁边老蓝布的帘子,但也没敢真的全打开,只撩了巴掌大的一角,探眸向外望。
天色依旧还是晴好,群峰环抱间树幽林静,曲水绕溪,鸟鸣虫啾,扑鼻都是花木的馨韵。
果然是这处险峻形胜之地中难得的风景妙处,若不是已作为帝陵吉壤的话,还当真会叫人衷情神往。
从这里望过去,已能看见朱红色的外落城墙,歇山顶的五洞正门巍然耸立,却好像徒然只具气势,丝毫瞧不出宫里那种人气。
但她不得不来。
自焦芳请旨守陵之後,便极少有消息,轻易也绝不让人去瞧,这次却突然叫人来传信,显然是有不得不说的话了。
上次随秦恪来是半年前,当时便查知他身子比在宫里时差了许多,神疲乏力,血气也十分虚弱,留了的药方也不知用的如何,细思起来还真不能让人放心。
但转念想想,以焦芳为人处世的性子,似乎又不会因这事如此刻意,尤其是那长随谈吐间微带闪烁的目光,不由更叫人生疑。
难不成是关於秦恪的?
一想到他,那颗心立时便揪紧了,脑中却反而迷乱,愈发琢磨不透这其中的用意。
萧曼叹了口气,撤手撒开帘子,默然坐了回去。
没过多久,身下便觉平稳了许多,似乎已到了陵寝外条石铺就的道路。她竟然反而坐得吃力,也就在这时,便听到前面勒马叫“吁”的声音。
车子停住,那长随揭开轿帘,木着一张脸搭手扶她下来,引着往前走,循外罗城墙一路向西,堪堪转过拐角处,就望见前面稀疏的桃林中那两间草庐。
那里便是焦芳守陵所住的地方,堂堂司礼监掌印,野居陋室,想想也叫人嘘叹。
她暗暗难过,跟那长随过去,刚到近处就听到里面传来撕心裂肺的咳嗽声,胸口又是一紧,朝那长随看了看,见他也不言声,朝里面比手做请,便点了下头,推门而入。
刚一进去,尘灰混着药汤的味道便扑鼻而来,外面明明天光正亮,屋内却暗漆漆的恍如黄昏。
萧曼看到躺椅上那伛偻干瘦的人正歪在一边张口大咳,不禁吓了一跳,赶忙上前捧了铜盂接在他身下,又虚拢着拳在他背上捶拍。
“干爹,可是……可是胸闷得厉害麽?心肺处如何?”
焦芳正浑身颤抖,咳得面色青白,说不出话来,只稍稍抬手摇了摇。
萧曼已摸出他心肺间震荡极大,显然是阴火虚燥,肾气也已大损,或许已有咳血的症状,不由更是难过,也不敢再多说,只继续替他抚揉催呕。
过了好半晌,焦芳才将卡在喉咙里的那口痰吐出来,额间起了一层虚汗,靠在躺椅上喘息,半阖着眼打量她,脸上却是慈蔼的笑意,忽又蹙了下眉:“怎麽回事……比上次见你瘦了这麽多?”
他半点不提自己现下的状况,反而一眼就瞧出她的面色不好,语声中满含关切。
萧曼只觉眼眶酸涩,一边笑着摇头,一边拿帕子帮他抹着口角的残涎:“我没什麽,最近宫里事情多了些,歇得……不大好,干爹你……”
“我没什麽。”焦芳带着喘息苦笑,“等顺了这口气就好,嗬,这老病根子怕是要带进棺材里。”
他掩口又轻咳了两声,追问道:“为了什麽事儿歇不安生,八成是恪儿吧。”
那定定望过来的目光不像是猜度,倒像已然知道了什麽。
萧曼暗吃了一惊,面色微窘,耳根也有些热烫,急忙遮掩:“干爹误会了,师兄这些日子也是没白没黑的不得安闲,我怎麽会去跟他置气……”
刚说到半截,立时醒觉这话像是不打自招,自家便将底揭出来了,当即语塞,口中吞吐期艾起来。
焦芳眼中笑意更甚,只点头叹了一声:“这说得是,恪儿大事上拿得稳,你也从不糊涂,可他的脾气我知道,有时候会由着性子来,全不管人家心里头盛得下盛不下,到头来还是得你多担待些。”
明里不说破,却像点得更透。
萧曼弄不清他究竟是已经知道了,还是全凭看人的功夫便能瞧出大概,总之是不愿再揪扯这事,随口应了一声,便转身到旁边的釜灶前,揭了盖,拿筷子拨弄着里面的药渣检看:“干爹这症不能再拖了,回头我写两个方子,一个调理,一个进补,过些时日应该就有起色。”
“都这把年纪了,治不治还不都是一样,若是早一刻去了,兴许也能见到自个儿想见的人。”
焦芳像在打趣,看她诧异地望过来,却仰头向後靠,望着屋顶:“在别人瞧来,我领着司礼监,批红加印,宫里几万奴婢叫着祖宗,这辈子也算是风光了,可从前受过的苦呢?没人知道,就算想说,那个真能听到心里去的人也不在了。”
他目光沉沉,像在自言自语:“那时候有多大?记不清了,第一次瞧见她,宅院里的好人家姑娘,竟然没嫌一个臭叫花子邋遢,还能笑着说话。後来我进了宫,拚死拚活总算站稳了脚跟,居然又在先帝身边见到了她,我还记得,她却忘了,可还是会那般和善的笑,我心想这也好,说不定真能在旁边瞧着她一辈子了,只可惜她没熬到先帝登位,也没见着自己的孩子出生……”
萧曼听得怔怔出神,不知他为什麽会突然说起自己的事,可又莫名被触动心弦,鼻间也忍不住一阵酸楚。
焦芳这时却像回过神来,微带歉然地一笑:“瞧我这老糊涂,没来由在你面前提这做什麽,你别多心,其实今天让你过来的确有件要紧事儿,别人靠不得,只有你才行。”
第267章 露华浥浥
“桂挑金枝独暗香,鸢驭和风淩阙廊。青回婉转垂牵线,红迎相就伴成双……嗬。”
淡气漠情地诵念之後,紧跟着就是一声讥诮难掩的轻哼。
脸色尚未变,可那股子阴沉劲儿却已十足叫人胆战心惊。
曹成福抽着脸暗地里嘬了下牙花子,陪着小心跟他撇嘴:“您瞧瞧,奴婢前儿说什麽来着,这姓吴的小子哪是个能安生的?督主这次可万万不能再心慈手软了。”
心慈手软?
就算把这四个字打碎了,化成漫天雹子落下来,砸死千万人,也且轮不到他头上。
秦恪轻翘的唇犹带冷笑,眉间的蹙起已渐趋明显,却没搭理这话,目光仍垂在面前那幅画卷题跋间的四言绝句上。
果然不愧是连中三元的大才,信手拈来也是含珠吐玉,蹙金结绣,还能将自己那份真情实意贯注其间,暗中相寄,若非是深谙内情的人,还真瞧不出私底下藏掖着这层意思。
他倒也不意外,只是有点没想到刚上天的“鸢”心气儿居然高得如此不寻常。
驭得了风,淩得了阙,端得是好大能耐,眼瞧着宫里这点地方怕就要不够他折腾了。
但想想可不就是麽。
有状元公的牌子在那里摆着,朝中文武各方勳贵攀结着,连内阁首辅都另眼看待,要是再能从皇帝那里蒙了宠,便真是春风得意了。
以後平步青云,入阁拜相,位极人臣都是迟早的事儿,区区一个为人不齿的东厂提督自然更不放在眼里。
秦恪唇角抿出一抹凉薄的弧度:“瞧什麽?御前作画,奉旨题诗,况且这诗写得好啊,陛下瞧着也高兴,哪有什麽不妥,不必大惊小怪。”
人家的心思都没遮没拦的借着这首诗写在明面上了,居然还沉得住气,那究竟要怎麽着才肯当回事儿?
曹成福心里犯着嘀咕,暗想他嘴上不透真信也算平常,可眉眼神色中的情绪却是实的,刚才那几乎要憋不住发作的样子可是清清楚楚,这时候怎麽又说起反话来了。
八成是另有算计。
他索性也不乱猜,只嗬腰应了一声,便候在一旁静等他接着往下说。
秦恪没言声,向後靠在椅背上,目光徐缓挪移,仍旧微垂向下,落眼处却挪到了画卷中央。
那上面一大一小两个人正靠肩贴臂,喜笑颜开的放着纸鸢。
尤其是她,眉目舒润,看不出丝毫漠漠黯然之色,仿佛连心怀都是敞亮的。
这种笑几时也曾见过麽?记忆中似乎没有,即便是逗哄那乳臭小儿玩耍,也没见什麽时候高兴成这个德性。
若不论衣冠服制,但看神情,哪里还有半点以奴侍主的谨小慎微,活脱脱便是一副至亲间天伦尽乐的模样。
既然是画者有心,蓄意杜撰大约也在情理之中,可这种由衷而发的欢漾,真能凭空无中生有的捏造麽?
世事难料,人心叵测,只怕谁也说不准。
为人伤情?
起初或许有那麽一点,但也仅止於此,时候稍长就淡了,要不然也说不出那些绝决撇清的话来。
人到底还是得有点念想,最好是能抓摸到的那种,莫管等得再久,盼得再苦,心都是暖和的。
她不像他,出生便是不应该,一辈子背着恨活,早不知道人本来该是什麽样儿。
她简单得很,为的就是个有人知冷知热的安稳日子,既然在他这片“园子”里寻不见,难道还不许人家“翻墙”去另找个活法麽?
秦恪想让自己释然无谓起来,心里却憋闷得慌,莫名还有股酸劲儿四下里游蹿,指尖都泛着麻。
他虚拢了拳撤回绯袍的大袖中:“童纲也该回来了吧。”
曹成福候了半晌,没曾想却等出这句话来,不由一怔,却也没敢多问,赶忙应道:“没错,白日里刚到的信儿,西北三边都巡过了,正往回赶,估摸着也就是两三日吧。”
“传句话过去,其它不管,叫他明日关城之前来见,要不然就自个儿脱衣服到诏狱领罪。”
他语调没变,却悄无声息地放出狠话来。
曹成福不由抽了下脸,几百里的路程,一日半的工夫要赶回京来,除非是换马不换人,什麽要紧的事儿至於这麽折腾?不用问,显然还是因为那件事不顺气儿,存心要找人麻烦。
他应了声“是”,略想了想又问:“照督主之前的吩咐,老祖宗那里是不是也……”
秦恪斜瞥了他一眼,眸光微凛,拂手掸着袖子:“老祖宗在宫里一辈子,经过的风浪比咱们吃过的粮都多,用得着多嘴麽?要是没个知觉,也不会叫那丫头去见了。”
“奴婢糊涂,督主说的是。”曹成福嗬腰打躬,脸上仍带着疑虑,“不过,奴婢以为,督主是老祖宗最知近的儿子,就算有话也该先知会督主才是,没来由跟那丫头说什麽?咱们也探不出信儿来,要不要……”
秦恪摇手打止:“老祖宗有老祖宗的打算,不叫知道,那是替咱们着想,别琢磨着去打听,只当什麽也不知道就成了。”
他略顿了顿,抬手点在那张画卷上,向前一拂:“把这个也原封不动地送回去,尤其别着了那丫头的眼。”
这话其实压根用不着吩咐,曹成福却从中听出赶人的意思,上前将东西收了,却步後退,又定住步子觑他:“户部徐大人从後半晌便在等了,督主今儿还见不见?”
秦恪徐落的目光微顿,指尖在几面上不轻不重地敲了两下,探手拿过茶盏:“我就不见了,你去送一送,再带两句话,如今宫里和朝堂都是多事之秋,徐大人在内阁须得稳得下,站得住,连着张阁老在内,天大的事儿咱们也得同舟共济。还有一句,徐大人是治国之才,更是重情重义的人,可再关切也不能光搁在心里,有些话还是得说出来,别人才能闹个明白。”
前一句用意倒是清清楚楚,後面这话便叫人费解了。
曹成福懵懂地记下,打了个躬便退出去。
秦恪木眼盯着那盏茶,发愣似的打量两下,才贴唇轻抿,竟觉淡然如水,品不出半点滋味来,蹙着眉刚搁下,就看曹成福急急地转了回来。
“督主,坤宁宫那边刚来报,太皇太後今儿不知从哪翻出一本脉案来,像是虞院使留下的。”
第268章 日薄风柔
日影渐移。
散淡的光斑悄无声息地爬上袍摆,膝襴间横绣的麒麟被暖晕成一片熠熠的淡金。
萧曼低着眸像全无所觉,也没防备天上那丛云已飘了过去。
透窗而入的阳光一下子变得亮眼刺目起来。
侧头回避之际,蓦然醒觉,阁内朗朗的读书声不知何时已停了下来。
她回过神,见吴鸿轩正在那本摊开的《四书集注》上指点讲解着。
澜煜也不似从前那般敷衍应付了,反而真像弟子聆听教诲般聚精会神,时不时还插口问上几句,再由吴鸿轩解惑释疑。
不知不觉中,他们竟已熟络至此,加之前几天在後园玩耍赏画,尽兴快活之後,两人之间便愈发显得融洽了,这孩子更对他的才学隐隐生出尊慕之心,现下连听讲经筵也正正经经的用起了心。
课休的时候已到了,可瞧这两人全情专注的样子,一时半刻间只怕还歇不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