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贴着盏沿的唇向上勾起,浅浅的一闪即逝,有心也想看看一个小小五品大理寺丞的女儿,究竟凭什麽能叫皇子放不下。
曹成福见他搁了茶盏起身,就知道是要去见人,暗地里犯嘀咕,心说往常若不是十分要紧的案子,他是几乎从不亲自过问的,这回倒奇了。当下就叫两个番役打了灯烛在前引路,领人陪着绕向後堂。
东厂衙门虽然隐秘,占地却算得上广阔,三进三重,两旁还有几处小院。
外面雨势越来越大,间或还有几声闷雷滚过。顺着回廊向深处走,再折向西,不多时便来到一处稍显破旧的院子。里面不算宽绰,院墙却照旧高大,活像个天井,暴雨滂沱而下,更显得阴森森的。
东首廊下有间庑房里亮着灯,门前还有五六个番役把守,见督主来了赶忙都恭敬地退到一边。
曹成福叫人开了锁,秦恪负手站在门口朝里望,那靠窗的案边果然有个人,身条纤细,冷凄凄地坐在那里,旁边还有两个内侍目不转睛地盯着,仿佛一眨眼,面前这弱质女子就会突然跑掉似的。
他跨进门时朝旁横了一眼,曹成福当即会意,打手示意里面的内侍退出去,跟着便把门从外面掩上。
来了这半天,案旁的人居然还坐在那儿,别说回头,连动也没动一下。
东厂不比别处,稽查天下,生杀予夺,人人闻之色变,有的还没等进大牢,刚瞧见拿人的驾贴就拉稀了。像她这样的,倘若不是痴傻,还当真有几分胆色定力。
他觉得有趣,索性就负手站在原地,看她究竟能忍几时。
等了好半晌,那纤柔的背影仍是一动不动,泥塑入定似的,倒像把他晾在一边了。
秦恪凛起眸,悄无声息地走到背後,抬手抚上那略显淩乱的秀发。她身子一颤,似乎此时才发觉屋里有人,脸上露出本来该有惊惶。
这反应让他微觉快意,顺势托住她下颌扳转过来,双眼玩味地垂望下去。
那张小脸有些苍白,确实称不上沉鱼落雁,倾国倾城的绝色,但又有种说不出的味道。
是什麽味道呢?
说骄傲不对,自高也不大像,或许应该叫作倔?还是嫌不大恰切,总之就是那麽一股子劲儿,明明没要死要活的反抗,却给你不可轻侮的感觉。
尤其是仓促仰望的这下,竟带着一丝冷意,从眼前闪过,等再要捕捉时,那对眸子已经移开,漠然中泛起浅浅的泪光。
“叫什麽名字?”他俯望着她,淡声问。
“……萧曼。”
“嗯,‘萧然物外,曼舞轻歌’,令尊不愧是两榜进士,饱学清流,名字起得果然雅致。”
萧曼本来只是木讷应了一声,却不料他语带讽刺般地突然提起父亲,忍不住恨恨地回望过去。
昨晚糊里糊涂被人从军营带走,送到城西一处宅子里,还没等闹清是怎麽回事,就又被抓到这里来了。她不是无知妇孺,光看服制装束就知道那些是东厂的人。
原先已判了罪了,怎麽还会牵动东厂?她思来想去,总觉自己像是陷进了一场完全摸不到深浅的争斗中,随时可能丢掉性命。
只这一日一晚,她已得想得很明白了,自己不愿就这麽死——她想活下去。
萧曼敛去眼中的怒意,重又将视线转开。
“想通了什麽,说来听听。”秦恪松开手,仍旧似笑非笑的俯着她。
她心头一凛,不自禁地又望过去,与他的目光相触,那里头波澜不兴,又深沉似海,全然看不出究竟在想什麽。
“你想要我做什麽?”
果然是个心思通透的,倒省去了不少口舌。
他垂觑着她轻颤的樱唇,呼吸起伏的胸口,还有那故作镇定的小脸,忽然越看越觉得顺眼,不由一哂:“今晚好生歇着,慢慢地来,不急。”
说完蓦地转身,裹携着奇楠香的味道走过去,推门而出。
刚一到外面,便有人张伞伺候着。曹成福望见他神色,赶忙迎上来嗬腰问:“督主有何吩咐?”
秦恪站在廊檐下,斜斜地向上望,天空是深沉的灰,夜色被雨遮得更加朦胧,看不透高远处,偶尔一道闪电划过,却像剖清了这混沌不堪的世界。
他那抹淡笑少有的还残在唇角:“这丫头有些意思,留着吧。”
“留着?”曹成福眨眨眼,有点摸不清头绪。跟在他身边的时日也不短了,还从没见这位爷在女人身上露过半点心思,今儿这是怎麽了?
探头朝屋里望了望,那小丫头还是呆呆地坐在那儿,真看不出有什麽可爱。
“我歇了,剩下的事儿你瞧着安排。”秦恪冷淡的声音传来,人已到了廊外。
曹成福虾腰应了声“是”,等他走远,才对左右吩咐:“去,到牢里挑个身量差不多的料理了,回头记得让教坊司那边销籍,眼头都给咱家活络点儿,要是出了什麽纰漏,可仔细你们的皮!”
第4章 柳暖花春
雨堪堪下了整夜,天色泛白时才停,朝阳初升,冉冉托出一个别样新鲜的世界。
廊庑下的偏厅门口,有条狐狸犬正伏在青花瓷盆里啃着骨头,通体一色的白净毛皮,双眼周围的却是黛青的一圈,像画了浓浓的熏妆。
一只肥不溜的小巴狗从墙根绕出来,扑到它尾後嗅了嗅,前爪朝那白绒绒的背臀上一搭,就跳跳地往上耸动。
蓦地里不知什麽东西横飞过来,只打得那巴狗“嗷”的一声蹿起来,火烧火燎地嚎叫。
“哪来的这麽多狗?”
曹成福尖着嗓子一声怒喝,院内几个洒扫的内侍赶忙放了东西,快步跑上前来,为首的那个涎着脸应道:“回曹少监,这都是前些日子西域外邦进献的贡品,各宫主子们挑剩下的几条,老祖宗叫留着,今儿个才得空放出来见见风……”
话还没回完,脑後就挨了一刮子:“见个屁!老祖宗是叫留好了,谁让你们好赖不分混在一块儿,也不长眼盯着?回头抱几窝狗崽子出来,咱们司礼监是要改犬房了麽?还不快收了,手脚都利索些,回头叫督主瞧见,你们都是一顿仔细板子!”
那内侍唯唯连声,赶忙打发下面的人去撵狗。等曹成福回了正堂,才各自松了口气,便有人咬着耳朵问:“师兄,曹少监今日怎麽了,莫不是有什麽棘手案子,弄得心烦气躁?”
“什麽案子能叫东厂放在眼里,没听见方才那话麽,这人和狗儿都一样,见天里公的母的搅和在一块儿,你瞧着不躁得慌麽?”
看对方一脸茫然,答话的人斜眼朝他腰身打量着:“小猴崽子,等再过两年有你心急火燎的时候。”
正打着浑,大门口蟒袍玉带的身影就风一般涌了进来,几乎是从眼前掠过。
众人那声“二祖宗”出口了半晌才抬起头,寒噤噤地互相望了一眼,就各自忙活去了,没一个敢再说半句闲话。
秦恪到了正堂前才放缓步子,比手叫後面的人不必跟着,走上台阶,还没进门,曹成福已经迎了出来。
“人呢?”这次倒是他先开口。
曹成福嗬腰回话:“回督主,就在里头,昨儿晚上奴婢亲自送来的,谁也没经过眼,要紧的大略都教了,学得倒挺快,人也消停。嘿嘿,督主回头再给起个名儿,奴婢好吩咐内官监那边入册送牌子过来。”
不问也不闹,别看年纪小,还真是个识趣儿的,不像那些个满口仁义道德,食古不化的禄蠹,自以为硬气,到头来十九全是软蛋,自家捞不着好,别人瞧着也生厌。
他拂挑了下眉,笑得不着形迹:“喜庆点,就叫秦祯好了。”
曹成福轻吸了下鼻子,一个假名而已,只管叫个什麽顺耳的不成,怎麽着急忙慌就把自家的姓扣上了?这心思……啧。
他正琢磨着,再一回眼,刚还在旁边的人已经穿过雕花落地罩,径自朝里头去了。
秦恪不急不缓地走到西首的小隔间,甫一进门,就看见她在书案旁理着那几摞誊本。
细丝乌纱,青色贴里,衣裳虽然稍显宽大,姑且也算合身,那淡眉低眸的样儿,远看说是个奴婢,还真像那麽回事。
他站在门口,像昨晚那般端详物事似的瞧了半晌,才负手踱过去。
萧曼瞥眼间,看见那袍子膝襴上面目狰狞的金蟒越来越近,不由一怔,赶忙放下手上的东西,恭敬退到一旁。心想这人也不知怎麽回事,来得总是悄无声息,叫人半点防备都没有。
她心头突跳了一下,从前听人说过,有权有势的太监会养外宅,跟寻常官宦富贵人家没什麽两样,昨晚听他说要将自己留下,还以为就是打的这主意,没曾想转眼间便被送进了宫,还在这司礼监当起了内侍。
虽说猜不透这其中究竟存的什麽心思,但仔细想想,怎麽也不会比做营妓受辱更坏。原本稍稍松了口气,可一瞧见这个人,忍不住又忐忑起来。
这一愣神的工夫,他已经到了面前,绯红的蟒袍下摆几乎蹭到自己青色的衣褶上。
萧曼有心想往後撤,却忘了後面是书案,腰顶在沿子上,登时没了退路,蓦然抬起头,对上他的双眼,只觉一股无形之力排山倒海般压过来,气为之窒。
昨晚劫後余生,心绪难平,人还懵懵懂懂的,只对那双眼中难以捉摸的阴冷留有印象,这时再看,才醒觉他生着一张极好看的脸,五官的每一处都精致得恰到好处。尤其是淡挑的眉,轻翘的唇,能叫人由衷地心生赞叹。可等瞧仔细了,又觉那似笑非笑的神色间隔山重雾,先前所见的一切没半分是真的。
冷不防,他目光忽地一沉,定定地落在她胸前。
萧曼吃了一吓,只道这太监终於还是起了歹念,刚要转身逃开,却被他伸手拦住。
她更加惴惴,横眼回去,才发觉他眸色平静,并没有丝毫欲念升腾的波澜,可那只手却顺着自己臂膀抚上肩头,很快到了颈子边上,纤长的指向下探,扯住她纯白的护领。
“你……”她真的有点着慌了,赶忙掩紧胸口。
他却还是淡淡的不抬眼,指腹拈着那领子的布料来回摩挲:“这衣裳太素,回头去换身带补子的,就说我准了。”
说完这话,他便转身绕过长案,大红蟒袍一抖,迤迤然坐到了那张黄花梨圈椅上。
紧张了半天,到最後竟是句毫不相干的话,全然猜不透这人究竟在想什麽。
萧曼心还在“砰砰”跳着,愣神吁了口气,端起手边的甜白釉瓷盏,依着规矩递过去:“秦秉笔请用茶。”
秦恪坐在那里捋着袖子,却不抬手接:“叫我什麽,再想想。”
怎麽?不就是司礼监秉笔麽,哪里不对了,莫非和那些朝堂里做官的一样,只称个职衔还不够,须得再恭敬些?
萧曼暗暗琢磨了一下,试探着改口道:“秉笔大人请用茶。”
满以为这次总该没错了,谁知话才出口,他眉间忽然寒色一凝,向後靠在椅背上,凛眼瞧着她:“方才外面那些奴婢喊得也算响亮了,该叫什麽,没听到麽?
第5章 拨云撩雨
萧曼耳明心亮,先前院子里那一迭串的谀声都叫“二祖宗”,让人浑身直起寒栗子,谁会听不见?
而且寻常人提祖宗都是已去了的人,要叫也是对着祠堂牌位,石碣坟茔叫,他却没个忌讳似的,整日里被那麽多人挂在嘴上时时喊着,也不怕把自己咒死了。
说不得这还是规矩,想想一帮断了根,抛亲舍业入宫为奴的人,这辈子注定便绝了天伦之乐的念头。但不管怎麽着,总还是想有个家的,位子坐得高的图个“儿孙满堂”,好听好看,底下那些人盼着把上头“孝顺”得舒坦了,回头也能得个好前程,两下里各取所需,人情威风都占齐了。
可她又不是真宫奴,这话无论如何也说不出口,光是默想那三个字,就觉一口气顶上来,冲得额角胀胀的发懵。
想了想,索性直接把茶盏就近搁在他手边:“秉笔大人青春正盛,那称呼既不合宜也不恭敬,我还是随曹少监一块叫督主吧。”
还敢自作主张起来了,胆子可真不小,不过倒也有几分机灵劲儿,尚且知道先拿两句漂亮话垫着。
秦恪端起那盏茶轻刮几下,抿了一口,水有七八分热,算是拿捏得恰到好处,想来是曹成福刻意交代过的。
他不置可否地挑挑唇,搁下茶盏,随手拿过一份誊本翻看。
这时已没了吩咐,按说可以退下了。萧曼起初这样想,但又隐觉这无声中透着别样的意思,眼角瞥向旁边,忽然若有所悟,当下走上两步,先在砚台中添了些水,再拿朱砂墨在里面细细研磨。
先前他没来时,她便刻意把这小间里的陈设物事都留心过,早瞧出案子上摆的是一方澄泥砚,料子还是最上等的鳝鱼黄。原来在家时,父亲也有这麽一块,但无论质地还是雕工都要差得多了,饶是如此,也已重金难求,眼前这块当真可说是稀世珍宝,若非身份显赫,绝不可能会有的。
瞧他年纪也不过就是二十来岁的样子,便已坐到了司礼监秉笔兼东厂提督太监的高位,大夏开国百余年来还没听说有第二个,凭的还不是逢迎圣意,心狠手辣?踩着别人当作进身之阶,不知用多少的性命才换来这身袍子,萧家不过只是万千之一罢了。
想到这里,萧曼眼眶一阵酸涩,望着砚中愈来愈浓的朱砂墨,恍然间就像不住沁出的鲜血一般。
秦恪先头见她不用吩咐便知道过来研墨伺候,暗忖还算是个有眼色的,索性把誊本摊开放在案上,丝毫不加遮掩,一边继续做样翻看,一边暗中拿眼瞥她。
着意观察了半晌,见她始终目不斜视,虽然近在咫尺,却一眼也没瞟过来,心下不由暗许。
这样便好,有些事不问是聪明,不知道的便是福气,别管年岁大小,只要眼头明亮,知分寸,懂进退,便在可教之列。
再一瞥眼间,忽然觑见那张光致小巧的脸上笼起一层阴郁,眸中泪光隐现,研墨的手也缓了下来……
萧曼还在怔怔地出神,就觉腕上一紧,捏着墨块的手已被抓住,这才醒觉,抬头迎上他的目光。那双眼中一派平静,不见喜怒,却像把自己心里所想的都洞彻得一清二楚。
她莫名心虚起来,垂下眼,手却被抓得牢牢的,怎麽也抽不回来。
他的手很白,纤骨细润,五指尤其的长,竟将她的手完全覆住,掌心竟和那双眼一样也是凉的,像整个包裹在冰里,那股子沁凉能侵入血脉,一直传进心里。
萧曼忍不住打了个寒噤,他已牵动她的手提着朱砂锭子,在砚盂中重新磨了起来。
“记着,研墨要得法,更要用心,这般没个定性,将来能做什麽大事?”
大事?
萧曼听得一诧,不由自主的去想这话背後的意思,手上没了力气似的茫然随他动着,心头开始悸悸的乱。
他却像随口说完便风吹了一样,浑没留意,也不再接话了,淡淡的眼光缓垂下来,似散似聚地落在两人交叠的手上。
外间忽然有人叫了声“督主”,是曹成福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