通廊这半边的门窗都闭着,透进的光不足,显得暗漆漆的,再加上没人当值,莫名便少了些活气。
庐陵王走了一会儿,似乎也瞧出没什麽去处,便仰头问:“好东西在哪儿,你骗人的麽?”
“不骗人,世子爷只管跟臣来就是了。”
“到底在哪?”
“就在前头。”
秦恪答得慢声细语,扬手一指,点漆般的瞳仁在暗处闪着光,格外明亮。
“好,咱们走快点。”
庐陵王又兴致勃**来,拿手拽着他,没多远就走到一排铜胎青釉的大盆盘——这里已经是通廊的尽头。
“我不要这些水缸!你骗人,回头我叫皇爷爷治你的罪。”庐陵王瞧不出哪有好东西,偏着嘴开始发脾气。
秦恪没吱声,默然偏过头,半侧半俯地看着他。
廊内深沉的暗色将那幼小的身躯大半都淹没了,从窗棂间勉强照进来的日光在他胸口上投下斑影,更显得支离破碎……
“哼,我不玩了,我要去找瑧皇叔。”
庐陵王扭扭地转过身,刚要往来时的路跑,就听到半空里“喀嚓”一声,刚一回头,入目却是刺眼的强光,面前白茫茫的,什麽也瞧不见了。半晌才揉着泛花的眼睛睁开,就看他手上捏着两根长长的东西。
“这是什麽?”他好奇地探询,毕竟是孩子心性,早把方才的话忘了。
秦恪把手伸到窗外,从那葱翠掩映间又揪下了几片长长的叶子:“世子爷没瞧见过麽?”
“是竹子!”
“世子爷好见识,就是竹子。”
人无论老少,都喜欢被称赞,庐陵王也不例外,眨着眼睛笑了笑,却又嘟嘴纳罕:“竹子算什麽好东西?我不要。”
“世子爷别急,等臣变个戏法,呆会儿就知道了。”
秦恪把几片竹叶打结接连在一起,拿手比量出两摣长,做个记认,随即开始一道道地对折交缠。他动作很快,像是熟得不能再熟,片刻之间手上的东西已初具形态。
“蚱蜢!”庐陵王惊奇之余不禁一声欢叫,微张着小嘴,目不转睛地望着他。
他没答话,仿佛全神贯注只在自己两手之间,眼中也露出欢漾的神色。
不多时,一只蚱蜢便编成了,长须健腿,大腹便便,通体绿油油的,竟是活灵活现,栩栩如生。
“给我!快给我!”庐陵王也不等他把多余的地方截去,就跳着脚抢在手中。
秦恪由他拿去,搓了搓手,看那孩童心花怒放,爱不释手的样子,眼底幽幽地闪过一丝悲悯,又恍然入神,怔怔不语。
“世子爷还怕臣麽?”隔了半晌,他忽然问。
庐陵王把竹蚱蜢托在掌心,拨弄得正起劲,目光舍不得离开半分,嘴上答着:“不怕,你挺好的……对了,你为什麽会编蚱蜢?”
秦恪的目光缓缓而下,越过那张天真的笑脸,落在“跳动”的蚱蜢身上。
“臣不像世子爷,小时候没人伴着,手头也没什麽合意的东西,只好自己动手做些小玩意儿,时候长了便会了。”
庐陵王像是过耳不入,甚至也没留心自己刚才说的话,又问:“你还会编什麽?”
“多得是,什麽都成。”
“太好了,那我不要刘大伴了,你来做我的大伴吧。”
稍稍哄一下,还得寸进尺起来了。秦恪在心里嗤了一声,唇角却像被牵住了,挑不起半点笑意,反而滞滞地发沉。
“那怕不成,宫里各人有各人的差事,臣怕是没这福分,也走不开啊。”
“是皇爷爷不让你走吗?”庐陵王不等他回答,自己像也认定了,耷着脑袋有点垂头丧气,想了想,又试探着问,“那……你能教刘大伴编东西给我麽?”
那双眼星星的求恳模样不知怎麽的竟有些刺目,秦恪开始有些生厌了,敷衍似的点点头:“那怎麽不成?回头臣便教他。”
庐陵王这才转嗔为喜,一连声叫着“好啊”。
秦恪不再答话,似乎觉察到了什麽,牵着他的手往回走,刚回到正门前,远远就看焦芳和张言从精舍的帐幔内走出来。
他撒开手里的孩子,打发人送去偏厅,自己上前迎过去。
张言的脸色有些苍白,脚下也略显迟缓,短短半个时辰的召见,仿佛已是精疲力尽,匆匆一礼,便蹒跚出殿去了。
焦芳神色初时倒还清朗,等见那苍老的身影上了轿子,眉宇间立时罩起一层阴云,怔怔地望着窗外。
目力所及,液池寿山如同静止的图画,那水中粼粼的灩光莫名开始黯淡。蓦地抬头,大片大片的云气又在攒聚,慢慢围拢着残缺的日头。
“要起风了,叫他们闭了门窗吧。”
“干爹……”秦恪叫了一声,眼中的探究已不加掩饰。
焦芳长吁了口气,叹声道:“陛下动了退居太上,传位给太子的念头,怕是很难有人劝得动了。”
第14章 私房窥秘
晨起时,雾散了。赤日当头,又是个大暑天。
一大群瓦灰色的信鸽当空盘旋,像画在云间的点墨,忽又斜飞向下,疏散错落,不成个阵势,却也自由自在,还没绕上几圈,便折转向南,掠过檐脊後去了。
萧曼站在廊下怔望了半晌,才漠着眼走回厅堂。
来到这里已是第三天了,秦恪没回来,也没见有人来传信。她哪里也去不得,连日常的差事都免了,白日里无所事事。除了送茶饭之外,那些哑仆也从不来打扰,倒是显得清静。
可她不爱这清静,心中烦乱,却也无法可想,只能这般不知期限地干等着。
走到屏风处,忍不住侧过眼又去望後面的里间,忽然又动起了心思。
这两日百无聊赖时,也不知多少次想进去瞧瞧,反正秦恪不在,那些哑仆离得远,也不轻易进厅来,量也不会有人知道,可也不知怎麽的,每次心中又莫名忐忑,仿佛那里藏着洪水猛兽,走到半截便偃旗息鼓了,之前在司礼监每日当值都不曾有过。
今天似乎也不例外,才刚起了念头,胸口就开始砰砰跳了。转身想走,可又压不住那股子好奇,鬼使神差的迈不动步子。
只进去瞧一眼,不求别的,哪怕寻两本字帖出来临临,也好过这麽无聊。
萧曼给自己打着气,回身朝前走,越往近处便愈加忐忑,仿佛那人就在房里似的。
堪堪到了门口,她隔着珠帘探头望,里面的陈设跟司礼监的小隔间差不多,只是书案上没有堆积如山的奏本,便少了那种重重覆覆的压迫感。
她心头松了些,吸口气,撩了帘子进去。
也不知是不是错觉,刚到房内就觉得有些阴冷,她寒噤了一下,鼻中还嗅到似有似无的薰香气,竟是五味杂陈,绝不单单只是奇楠香。
萧曼走近摆在案头的那只紫铜香炉,揭开盖子,里面还残着香灰。她捏了一点在指尖,放在鼻前轻嗅了两下,大略的品类便已心中有数,眉间不由蹙起。
人再精细,终究也不是神仙,不可能事事洞彻,全无遗漏。
她叹笑了一下,搁下手不再管,目光浮浮地游移过去,就看到不远处那本《道德经》。
修身正心的好东西放在这人案头,就像那平远侯要送他观音大士像一般,怎麽瞧都觉格格不入。
萧曼偏了偏唇,看那书册折得有些发卷,显然是经常翻阅的结果,不免更觉诧异,想一想《道德经》也不错,索性就拿这本回去打发时日算了。
当下拿过来,顺手翻开一页。
然而眼前却不是那些熟悉的语句,竟是一副图画。
画上秀石雕廊,红柳绿枝,一名云鬓罗裳的年轻女子背身倚坐在美人靠上,似在瞧着身旁的小儿嬉戏玩闹。
明明是春美人欢的画面,却叫人看不出半点暖意,尤其是那女子背身而坐的样子,怎麽瞧着都透着股诡异,让人心里一阵阵的发凉。
萧曼手一松,书册正落在砚台上,赶忙又抄起来,幸而里面残的那点墨早干了,没污了书册。
她长出了口气,心中仍是惴惴的。原来《道德经》只是个幌子,里头另有乾坤,这样一来反倒暗合了他的脾气。
可这瘮人的画究竟是什麽用意?
她忽然又起了好奇之心,拈着册页继续往下翻。
不出所料,後面果然也都是画,背景全都与前面大同小异,或亭台楼阁,或溪水潭边,或闲居小院,人物同是一名年轻女子和一个垂髻小儿。
而那名女子也多半都是一样背身而坐的姿势,偶有几幅正身过来的,却没有眉眼五官,只是一张空空如也的脸。
那上面的墨迹一瞧便知是一笔一道画上去的,越往後越是新鲜,不用多想也知道是出自谁的手笔。
萧曼只觉背心发凉,有些看不下去了,赶忙合了书册,小心翼翼地放回原来的地方。
站在案旁静了一会儿,似乎仍有余悸。她这时已不觉得那图上的女人有多诡异,脑中反而浮现出秦恪冷眼坐在对面,一边运笔勾勒,一边怡然自乐的样子。
想着想着,肩头愈发冷凄凄的,一刻也呆不住了。
就在这时,院内忽然传来人声。
萧曼吃了一惊,逃也似的奔出去,只撞得那珠帘落钱般哗响。她跑了几步,忽然想到他这时进来定会瞧出端倪,赶紧又折返回去,拿手捋着珠帘,回头做贼似的向门口望。
等了片刻,外头只听人声越来越多,却没人进来,就知道不是秦恪回来了,看珠帘已定定的不再乱晃,松了口气,仍旧不放心地朝房内望了一眼,没瞧出有被动过的痕迹,这才转身往厅外走。
刚绕过屏风,就看见院子里一片忙碌,那些哑仆正把些麻布口袋、整扇猪肉、活禽菜蔬往灶房送,隐隐还听到曹成福的声音。
原来这里连吃食也是要人送的,她暗暗咋舌,心说既然见到了,不管是不是传令叫自己回去的,都得去问问,能走了更好,想起方才看到的东西,简直半日也呆不住了。
曹成福一身绸衫,竟没穿宫里的袍服,见她过来,抽了下唇先没说话,等她行了礼,才乜眼道:“督主没吩咐,还在这里呆着吧。”
萧曼登时一阵失望,脸上却静静的,想了想,试探问:“可否请曹少监代问督主一声,让我回司礼监成麽?”
曹成福一愣,像以为自己听错了似的,翻眼上下打量她,随即嗤声笑道:“你当督主的门是哪个想进就进的麽?这麽大的脸面搁谁不是几世修来的福分,你却还上赶着往外推?自己好生想想,别不识抬举。”
这话听着别有所指,萧曼当即便知道他说的是那层意思,脸上不免有些发烫,可又知道秦恪把自己留在这里绝不是那个心思,当下也懒得再说,便又道:“那我就听督主吩咐好了,嗯……既然不能回去,不知道在这里抓几帖药吃成不成呢?”
第15章 扑朔迷离
“抓药?”
曹成福那双细眼又在她身上扫了扫,便了然似的嗬嗬一笑:“哟,这麽快就想通了?成,怎麽不成,横竖用不着你掏银子,写张方子吧,咱家叫人去抓。”
萧曼不知他纯粹是会错了意,还是有心曲解,暗地里防备,但也知道不用再打借故出去的念头了。
不过他都既然这样说了,自己索性也不客气,正好趁机熬些补药调养。
於是便真的转回厅内,向一名哑仆要了纸笔,写起方子来,但毕竟也要掩人耳目,略想了想,又斟酌着加了几味药故布疑阵,叫人瞧不出端倪来。
须臾写完,又前後对了两遍,确定没有错漏,正要搁笔,脑中忽然一凛,想起之前在里间瞧见的那炉香灰,混杂纷乱的味道似乎还残留在鼻间。
他又不是什麽好人,自己凭什麽要管这事?
可转念想想,这人除了行事怪异之外,倒也不像传说的那麽十恶不赦,而且身世似乎也有可怜之处,或许正是如此,性子才会如此乖张。
萧曼举棋不定,有些不知该如何是好,不自禁地转头望向屏风後面,无意中看到的那些图画还历历在目,更想起他在马车上说的那句话。
算了,反正也不指望他洗心革面,就当自己昏了头,积德行善吧。
打定主意,又将几味药添在刚才的方子里,顺着瞧了一遍,愈发不识庐山真面目了。
她折了两折,起身走到院中,双手恭敬交给曹成福。
曹成福拈着那张纸瞧了瞧,并没取开,邪邪地笑道:“成,你不用管了。不过,咱家得提醒你一句,伺候督主的时候可多用些心思,别只当跟在教坊司一样,闹得不好,嘿嘿……”
言罢便招一名手下过来,低声吩咐了两句。
那人躬身应了,接过药方转身便出了门。
萧曼隐隐觉得那人面目有些熟悉,似乎是那日将自己带去的东厂的其中一名番役,但也没放在心上,道谢说声“有劳曹少监”,便径自回了内堂。
却说那番役办事干练,出门转过两条街,找了间药号,没多久就按方子把药都抓齐了。
才刚出来,忽然瞧见门外不远处停着的那辆灰蓝布马车,心头不由一惊,知道避不得,赶忙上前,贴在窗口隔着帘子恭敬道:“小人见过焦公公。”
“嗯,从水月坊那儿来麽?”沉涩的声音又轻又缓。
那番役赶忙应声:“是,小人随曹少监来的。”
“什麽人病了,抓那麽多药?”
“呃,这……是小人……”
“照实回话,没你的事。”
“是,回焦公公,是……是督主府上的人,小人奉命而已,也不知仔细。”
“方子呢,拿来我瞧瞧。”焦芳的语声依旧平缓,却莫名有股慑人的威势。
那番役不敢违拗,赶忙拿了方子出来,一旁驾车的长随先拿在手里,把轿帘撩开条缝,嗬腰递了进去。
轿内半晌无声,过没多时,忽然传出一阵剧烈的咳嗽。
外头的番役和长随互望了一眼,头不由垂得更低,悬着心不知怎麽回事。
咳声止住後,里面又归於静默,片刻之後,方子又从窗口递出:“没什麽要紧的,拿回去吧……哦,回去别说见过我,这事儿也别再跟任何人提起。”
第16章 桃李之馈
秦恪是寅时末出的神霄宫,殿檐下那串泛黄的灯笼还没撤,一盏盏都在晨风里悠悠地荡着。
他眉心的红印子很深,澄澈的眼中带着血丝,但瞧不出丝毫疲态,脚下仍是行云流水般的轻快,一路走下台阶,上了轿子。
山间的蝉蛰伏了半夜,这会子又不知时辰地聒噪着,风也是热的,天还没亮起来,就已经开始燥意逼人了。
树影摇曳,晃得眼前一片纷乱。
他双眼眇了眇,却没抬手去扯帘子,任由那风激在脸上,仿佛这样才稍稍舒服些。
天要变了麽?
本来倒也没什麽要紧,只是好像太早了点,他这场雨才刚起势,头上那片云就要收了,那怎麽成?说什麽也得尽了兴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