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曼向来心思通透,方才他那话一出口就已恍然。
要让人醒,却不是现下就醒,须得留着劲儿,把控好分寸,既要把疑难的“关卡”都冲开了,还不能毕其功於一役,得等别人去捅破那最後一层窗纸。
这压根便不是在救人,只是拿人命耍笑,处心积虑地暗设诡计。太监的前程性命全系於皇帝一身,他却把心机用在皇帝身上,到底为了什麽?
想到这里,只觉不寒而栗,更不敢贸然应承。
“没听懂?还是没这份本事?”秦恪迫声又问,语气渐冷,更暗含着不易察觉的探询。
这便是不容人不答应的意思了。
萧曼自然听得出来,要按他说的做并不是全无办法,只是任谁也没有多大把握。对一个气血阻痹,又中毒已深的人而言,这无疑是在水火刀斧间求生,但凡施针的手法上出现一点点偏差,说不定便会筋脉大乱,人只怕连今晚也挨不过去了。
可如今已经箭在弦上,由不得半点推脱。
她左思右想,最後鼓起勇气道:“督主的意思我懂了,只是……这麽着太过凶险,我实在没十成的把握,只能冒险试一试,万一失手,恐怕……”
“有法子就成。”
秦恪不待她说完便出声打断,身子忽然迎面一探,俯近她面孔,两人只隔着几寸远。
她不由气息一窒,赶忙向後躲避,可目光与那寒色凝沉的双眼一触,就像被施了定身法似的,脚下竟挪动不开。
他继续俯近,渐渐收窄了眸,里面狭狭地透出一线光,如同钩锁一般将她的眼牢牢缚住,只能一眨不眨地与他四目交投,呼吸相闻。
“你记好了,本督这里只有‘成败’两个字,绝没有‘试试’这一说。”
他语声竟像绕过耳鼓,直接穿入人心肺,五脏六腑都扭涩得难受,言罢又轻翘着唇“哼”了一声:“放心,就算天塌下来,也轮不着你去顶,只管放手做就成了。”
也不知是不是错觉,似乎连他说话时嗬出来的气息都是凉的,仿佛阴司恶鬼似的,不由怀疑他究竟是不是血肉之躯的人。
不过,他後面那句话倒也不像是随口说的,既然如此,便也没什麽顾忌了。
萧曼迎着他的目光点点头:“那好,既然是督主的吩咐,我便尽力而为。”
秦恪自然瞧出她眼神中的变化,连腰板似乎也挺起了两分,於是也仰头直起身,敛去眼中的寒意:“去吧,本督在这里静候佳音。”
她不愿再瞧他,微一颔首,便转身往里走,觉出掌心湿腻腻的,一边加快步子,一边暗地里攥着袍摆擦了擦。
再一抬眼,已到了半垂的帷幔处,她停也没停,负气似的扬手打幔进去,快步走回殿中的须弥座处。
那上面横躺的人依旧口眼紧闭,面目泛青,若不是尚有气息出入,当真与死屍没什麽两样。
暗使手段叫这皇帝延搁到明日早上再醒过来,恐怕也只有那个人才想得出来。
她施针的手法是自小跟母亲学的,十年苦练大都用在实处,若是不谦的话,也算得上此中高手,但却从来没做过这种事。
不过,这却也激起了她的兴致,不管秦恪想怎麽样,总之自己没存着害人的心思就行了,只是让皇帝稍迟几个时辰醒过来,只要处置得当,倒不妨试试自己的火候,究竟能不能做得到。
想到此处,当下也不再迟疑,索性把银镯从手上退下来,取出针一字排开。轻阖双目,先在心里将稍时要取的主穴、配穴和经络通路全都默默推想了一遍。直到觉得准确无误,毫无错漏了,才又睁开眼。
想想他先前的话,最後的关键便是要等到太医院的人来,若无意外,他们必然也是用针,须得预先设想好把要紧处留在哪里,才不至使人生疑。
如此一来,不免又费了好一番推敲,足有小半个时辰,最後才拿定主意。
虽然心里多少有了底,但毕竟事关人命,萧曼并没急着动手,先静心凝神了片刻,这才卷起臻平帝的袖子,取一枚银针在他腕纹上两寸处的内关穴刺下。
而後一路向上,继续刺他手三里、曲池、肩榭等穴。
这些都是泄淤通络的穴道,用针本就不易,她又刻意拿捏着手法分寸,明明没有使力,感觉却比平常还要费劲,堪堪通完了半边,已是手臂酸麻,额头见汗,背心的衣衫也早被浸透了。但好在尚且顺利,没出什麽岔子。
她不禁又增添了几分信心,歇手下来停了一会儿,等精力恢复了些,便转向另一边继续用针。
这次便没有先前那般平顺了,才刺了两处穴道便遇到了阻滞。
萧曼暗暗蹙眉,但也知道急不得,只能循序渐进,慢慢加力推行。
正在这时,外面廊间忽然传来一阵纷乱急促的脚步响动,其中几个内侍的声音透着急切,都叫着什麽“瀛山王殿下”,似乎在刻意阻拦的样子。但来人却丝毫没有停下的意思,脚步反而愈加坚实有力,越走越快。
很快,那不大不小的喧闹就到了精舍门口。
该不会要硬闯进来吧?
她手上顿了下,正不知该怎麽好,就听秦恪的声音蓦然响起:“瀛山王殿下不远千里赶来,谁让你们挡的?退下。”
第22章 处乱不惊
萧曼本来已经松了口气,可听秦恪话里似乎没有阻拦的意思,登时又紧张起来。
这要是被那位瀛山王撞见了该如何解说?
急切间心头忽然一凛,暗想莫非他是故意这麽说,暗中提醒自己赶紧躲避?
回头四下里去望,这精舍虽然深阔,但却没什麽可疑藏人的地方,除非躲到里面窄廊的小间里去,可那样必然会被人瞧见。
再者,眼下正是刺穴通络的紧要关头,根本离不得人,更拔不得针,这可该怎麽好?
萧曼手心里又渗出汗来,指间滑腻腻的,几乎拈不住针,目光瞥着不远处那几幅垂坠不动的帷幔,生怕下一刻就会被人撩开。
罢了,人命大如天,总不能眼睁睁地瞧着一条性命送在自己手里,之前那些力气都白费了。
她索性把心一横,权当外面根本无事发生,凝神深吸了两口气,目光转回到手上,只管捻动银针,其余的都不去想。
“臣秦恪见过瀛山王殿下,不知殿下深夜赶来,未能迎候,还请殿下恕罪。”
即便决意不去理会,他的声音还是毫无阻隔地戳入耳中,话虽然谦卑,可听着却没多少恭敬的意思。对方并没有接口,但能清楚地感觉到那沉默中的不悦。
几重帷幔之隔,内外同是一片寂静。
静得让人发慌。
萧曼耳畔全是自己心跳的砰响,胸间的震动仿佛能顺着手臂传到指尖,那根纤细的针恍然间像是重了百倍,竟拿捏不住。
她瞧不见外面,但也能想象那两人此刻是怎样一副剑拔弩张的情势,只能勉强克制杂念,尽量不为所扰。
“父皇病重,这里怎麽只有秦公公你一个人守着?”
静默了好半晌,外间忽然传来一个清朗却故意压沉的声音,听着更像是在质问。
秦恪立时回话:“回殿下,太医院今早请脉时特地说过,陛下是风邪入脑,气血阻痹之症,万万不可惊扰,因此才把里头的人都撤了。”
瀛山王“哦”了一声,顺势哼道:“原来如此,那好,秦公公守了这半夜也辛苦了,下面就交由本王好了。”
脚步声随即响起,一促一急地接近着。
萧曼刚平缓下来的心又揪了起来,这瀛山王可也真是,早不来晚不来,偏偏赶在这要命的裉节上,这不是害人麽?
她拔去手上的银针,又抄起另一根,认准穴位,迅捷地刺入接续上去,眸间不见一丝闪烁。
该来的总归要来,反正原本就由不得她,只管做好自己的事,其它的都随缘吧。
“殿下是要入内探视陛下麽?”秦恪终於出声“阻拦”。
“不成麽?”
瀛山王的脚步停了下来,语气中除了愤怒之外更多了几分不耐。
“殿下仁孝,千里迢迢从边镇赶回,鞍马未歇便来探视圣躬,臣怎敢阻拦?只是确有医嘱,陛下此刻既不可惊扰,也不可见风,殿下瞧这里里外外都落了帐,臣也只敢在这里守着,若真出了什麽岔子,臣自然是死罪,只怕殿下也悔之晚矣。”
这话已不似在刻意解说,倒像是正面相抗的意味,其中竟还暗含着威胁。
萧曼只听得一怔,司礼监秉笔兼东厂提督虽说是内侍中出类拔萃的人,终究还是帝王家的奴婢,就算圣眷再怎麽深厚,他秦恪该也不敢同皇子如此毫无顾忌地说话。
纵然坊间都在传言他如何胆大妄为,阴险凶恶,但在她看来,这人绝不是喜怒形於外色,不知分寸的人,若真是如此,只怕早就身首异处,绝不会仍站在这里,还爬上如此高位。
莫非两人之间有什麽不为人知的隐情?
就听瀛山王忽然哼笑了一声,冷然道:“照这麽说,本王是万万进不得的咯?该不会是秦公公在父皇的精舍内藏了什麽,不能见人眼目吧?”
萧曼诧异间又是浑身一紧,这瀛山王果然也是精明眼亮,竟然一语中的。瞧这话里的意思,像是不进来瞧瞧便不肯罢休了。
“殿下这可说笑了,圣躬如天,臣这做奴婢的就算有十条贱命,也不敢在陛下的精舍之内生事。臣不过是奉旨而已,还望殿下莫要为难臣。”
他坦然说着鬼话,语气间没有哪怕一丝心虚的波动,淡然风轻地叫人几乎要信以为真。
萧曼只觉额角突突地跳着,脸上火撩般的烫起来。这人嘴里说出来的话已经分不清虚实,说起谎来更是毫无顾忌,公然在皇子面前耍这等兵不厌诈的把戏,可等对方稍时进来了,真不知他又该怎麽处置。
“奉旨?嗬,父皇还卧病在床,哪来的旨意?”瀛山王像揪住了痛脚,接口冷声问。
“回殿下,陛下龙体违和,依着皇後娘娘和内阁的意思,太子殿下按制权掌国事,自然是太子殿下的旨意,皇後娘娘也是下了懿旨的。”
秦恪回得不紧不慢,略顿了顿,又道:“不过麽,殿下思念陛下心切,遑夜赶来,臣若真是拦着,不但於理不合,更心中有愧。这麽着吧,殿下只管入内探视,臣在这里守着,今夜只当什麽都没瞧见。”
这番话连压带捧,以退为进,明着顺迎对方的意思,可瀛山王若还坚持要进去,便是存心违旨,即便瞧见什麽也不能明说了。
萧曼虽然不屑这等耍弄心机的手段,却也不禁佩服他这份处乱不惊的气度和细致缜密的心思。
外面又陷入静默之中,似乎是瀛山王正在左右思索权衡,没多久,果然听他说道:“多承秦公公好意,既然事关父皇龙体,本王便遵奉旨意,明日再来探视。”
“殿下一片仁孝,陛下必有感念。臣恭送殿下。”
沉促和轻盈的脚步声交织在一起,却又泾渭分明,很快消失在外面的通廊间。
萧曼悬着的那颗心这才完全落了地,抹了抹额头渗出的薄汗,集中心神准备冲那最紧要的一关。
不多时,那轻盈的脚步又转了回来,慢慢踱到近处,隔着帷幔道:“离天明还有两个时辰,自家心里有个底数吧。”
第23章 海棠春睡
晨色泛起,满眼仍是铅沉的晦暗,日头像被裹在其中,只透出浅浅的一线光,恍惚间有些辨不清究竟是朝是暮。
许久,那线光的金意似是浓炽了些,先是蒙蒙的一片,继而越来越亮,熔熔如炬,仿佛要挣脱周遭的束缚一般。
将将挨到辰时,那光终於刺破厚重的灰云,从中硬生生地剖开一道口子,浑圆硕大的火球“破茧而出”,鲜活耀目,将蓄积已久的光热漫天倾泻下来。
隔间的侧窗不大,日光倾洒,并不算长的条案也被晒了个半阴半阳。
最亮的那块斑恰好落在敞着盖儿的茶盏上,润洁的瓷像隐入其中遁了形似的,只余白气嫋嫋,徐徐缭绕,可觅踪影。
秦恪坐在案後斜望着明亮的天光,指尖在案面上不轻不重地敲,却听不到半点声息。
之前还是云霾重重,这时放眼看去却是玉宇廓清,万里澄澈,猛然像换了个世界。
他薄翘的唇勾起浅浅的笑韵,从那一片莹光刺目中端起茶抿了一口,随即搁下瓷盏起身出去,顺手掩了房门。
通廊里不见昨日那群翘首焦灼的朝臣勳贵,空空荡荡的,清静下来叫人瞧着便舒畅多了。
他负手向前踱,没走多远,迎面就有一名内侍急急地奔过来,近前满面喜色地躬身道:“禀二祖宗,陛下醒转来了!”
“才醒的麽?”
“回二祖宗,是,方才御医用针,约莫有一刻陛下便醒了,皇後娘娘,太子爷和瀛山王殿下正瞧着呢。”
嗬,这时候拿捏得果然不迟不早刚刚好,别看是个小丫头,倒还真不是泛泛之辈。
他深沉的眸中盈起亮色,唇角那抹笑意更深了两分:“成了,你叫人传令给司礼监和东厂,我这两日怕还回不去,别的不多说,看紧了门户便好。还有,下去之後都吩咐一声,这几日暂且还是照旧,各处别断人就行了,回头都去内官监领几张冰券,我准的。”
“哎呦,谢二祖宗赏,谢二祖宗赏!”
那内侍喜出望外,一连声地点头嗬腰,秦恪却已走远了。
一路到精舍门口,轻打了帐幔入内,他唇角撩挑的笑早消失得无影无踪,脸上又换作那副沉静恭谨的样子。
躺在正中须弥座上的臻平帝果然睁了眼,只是没什麽神采,眸色迟迟,还有些散乱,怔怔望着上方,没一点动静。
大约中风之後的人都是如此,他倒也不以为意,目光越过尚在把脉的御医。谢皇後坐在对面,仍旧是泪眼婆娑,满面梨花带雨。
太子澜建璋没在近旁,隔着好几步远,唇间的抿动让脸上的喜色显得有些怪异。倒是瀛山王澜建瑧眼中的关切更显真挚些,看到他进来,眸色不由一凛。
秦恪快步而过,根本不与他目光相接,到须弥座旁接过焦芳的手,不急不缓地卷着纱幔。
不多时,那御医便起身恭敬道:“回禀皇後娘娘,二位殿下,陛下脉象平和,方才施针之後,阻滞的血气也大致通畅了,如今圣躬已无大碍,脏器瞧来也没有大的损伤,只须依法静心调养,不日龙体便可复原。”
话音刚落,澜建璋便哼了一声:“你们这些人,昨日还苦着一张脸说父皇病势深沉,今日却又改口这麽说了,究竟有没有句确实的话?搪塞隐瞒如同欺君,若圣躬再有什麽反复,太医院可吃罪得起麽?”
那御医原本还带着几分邀功自得的窃喜,却被这话吓得脸色一变,塌着腰怯声道:“太子殿下恕罪,常言说,兵无常势,水无常形,这病况也是如此,臣等昨日所言是实,今日……嗯,也绝非虚言掩饰,更不敢搪塞欺瞒。仰赖陛下如天之德,现下依着脉象看,圣躬确实已无大碍,哎……至於为何昨日施针未见起色,该当是经络尚有些阻滞,今日再加一把火候,便大功告成,一通百通了,这种情况……也是常有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