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内侍没再往前走,比手朝殿柱後示意。
萧曼点了下头,自行绕过去,却没见有人在,心下暗暗奇怪,又往前走了几步,到殿门处,隔着纱幔就见外面通廊间有个微显伛偻的身影。
虽说皇帝已经睡下了,可还是要避一避的。
她吁口气,撩开纱幔闪身出去,左右瞧了瞧,通廊里也没有人,只有宫门那里有几个当值的,隔得老远,不会朝这边留意。当下仍是敛着声气走过去,到近旁才叫了声“老祖宗”。
焦芳回过眼,目光自上而下,徐徐移转。
青色的麒麟补袍确实宽大了些,却丝毫不显得累赘,反而将纤瘦的身子衬出几分英气来,恍然又像瞧见了当时那少年初成的样子。
他沉沉的眸中泛起柔色,温然笑了笑,却又叹了一声:“你是大理寺萧大人家的姑娘吧?”
蓦然被提起父亲,萧曼浑身一震,诧愣地望过去,心说他怎麽会知道,难道秦恪已暗中透露过了?
想想又觉不像,不过以他司礼监掌印的手段,要想查到该也不是什麽难事。
还没等答话,又听焦芳微笑道:“你也不用疑心,我是猜的,你这眉眼神气跟萧大人在朝中时一模一样,一瞧便知道了。”
萧曼仍是不信有人的眼力会厉害到这等地步,但听他如此开诚布公,也知道不能再装傻隐瞒,当即回话道:“老祖宗说得不错,家父确是大理寺丞萧靖,我本来按制被充入教坊司,是督主……”
“不必说了,这我也猜想得到。”焦芳出声打断,面上忽有些黯然,缓缓摇头,“有些事原也说不上对错,只有因果报应,谁说得清呢?”
他忽然像发起了感慨,话里也是云山雾绕,叫人摸不着半分头绪。
萧曼觉得奇怪,不知他是隐晦的替秦恪开脱,还是别的什麽意思,一时也不好回话。
两人静默了片刻,焦芳又转过头来望着她:“你是如何识得瀛山王的?”
第29章 混沌不清
这一问如同石破天惊。
萧曼冲口奇道:“瀛山王殿下?我不曾……”话到半截,猛然想起送药时瀛山王惊怒交集的神色,不由吞声一顿,後面的话都卡在了喉咙里。
当时只顾着千万莫要被拆穿了身份,并没往深处想,现在回思起来,那副眼神的确奇怪得紧,就像猛然见到了一个相识却又十分厌恶的人。
可她的确从来没有见过这位皇子,更不用说相识,这究竟是怎麽回事?
“你当真不识得瀛山王?”焦芳这时又开了口。
萧曼这会子满腹疑窦,甚至没听清他说了什麽,只茫然摇了摇头,没应声回话。
她眸中澄澈,没有杂色,更没有丝毫闪烁,一望便知不是在故意隐瞒作伪。
“这便奇了。”焦芳负手沉吟,忽然眸光一聚,又问,“你在教坊司时都见过哪些人,进宫之前又遇到了什麽?”
这话像是破雾的光亮,一下子便透进心里深处。
萧曼已有所悟,但仍如实回答道:“不瞒老祖宗,我们那一些女子并没真进教坊司,反被送去了城西军营。可到了晚间,不知是什麽缘故,又有人把我提了出去,带回城里一处宅子,後来才有东厂的人闯进来,莫非……”
焦芳听到这里蓦地把手一抬,眼中沉沉的灰色压住了本就淡淡的光亮,交缠出一片泥泞般的浑浊。
“别管明白了多少,话到我这里便打止,今後不要再提,也不要再去想,记住了麽?”
萧曼咬唇点了点头——既然已经猜到了,又怎会不晓得其中的利害,自取其祸。
“这麽着,你暂且还是留在这里,当心避着些人就好,以後麽……索性跟在我身边吧,哪里也不用去,至於恪儿那,我自有道理。”
焦芳脸上重又现出慈蔼,语声和煦,含笑朝精舍那头示意:“好了,你去吧,晚些再给陛下备药。”
萧曼躬身应了一声,转身慢慢往回走,没几步又忍不住侧过头去望,见那伛偻的身影又转向一边,隔着通廊的大窗遥望,面上所有的一切又都归於沉寂。
她心里也像压了块大石头,虽然刚才答应了,可这种关乎切身的事又怎能不去想?
若是没有猜错,将她带出城西军营便是瀛山王所为,只是没想到为什麽走漏了风声,又让她落到了秦恪手里。
如此一来,送药时突然相见,他的惊诧便理所当然了,那眼中的怒色并不是因为她,而是没料到硬生生地从手上劫走了人,居然还敢堂而皇之地再送回面前叫他瞧着。
想通了这一点,不但没有释然,心里的疑惑反而更甚。
瀛山王为什麽会对一个素不相识的罪臣之女留意,又为什麽在落难之际将她带出了那可怕的军营?
是因为家里的私交情谊麽?
父亲不过是个五品大理寺丞,官也做得清淡,平日里向来不攀结权贵,交友也不广,若非如此,恐怕也不会获罪了。要说为了这个甘冒风险,实在太过牵强。
难道是为了自己这个人?
萧曼从没觉得自己模样生得出挑,怎麽会被宫里长大的皇子看入眼?何况回想他当时看自己的眼神,怎麽也不像暗怀情意的样子,後来故意出言为难也印证了这一点。
既不是有义也不是有情,这凭白无故究竟为的什麽?
心头茫然,冷不防前面有人叫了一声。
萧曼愕然抬眼,就看一名内侍迎上来,打躬行了一礼:“禀秦奉御,二祖宗方才出宫去了,叫小的来传句话,叫秦奉御暂且留在这里,凡事听老祖宗吩咐。”
这人想来便来,想走便走,倒是随心自在。
先前送药那件事,他明明知道瀛山王就在陛下身边,却还故意叫自己过去,存心把事情挑破,这样的心思想想都觉可怕。
她点点头,打发那内侍去了,叹口气有意无意地继续往前走,种种疑窦纠结在心里,怎麽也挥拭不去。
秦恪和瀛山王蓄意暗斗,自己与其说是争夺的筹码,倒不如说是一颗棋子,任人摆布,说不准什麽时候便落在其中一方的死穴上,到头来也逃不了被弃的命运。
不过若说起来,相较於秦恪昭然若揭的利用,反倒是瀛山王那种完全猜想不透的用意更叫人心忌。
耳畔微微起了些躁动,抬头才发现不知不觉间竟走到了宫门口,几名内侍趋步而出,像是要迎什麽人。
萧曼向外张了张,就看石阶下面停着一顶红缎宫轿,内中走出一个穿红色团龙锦袍的人,手上还牵了个五六岁的孩子。
她虽然没见过人,但凭服制便瞧出这来的应该是东宫太子,那孩子不用说,多半就是皇孙。
这时候眼目众多,既然瞧见了,若不行礼拜见便是不恭。
她知道避不了,朝左右看看,自己的品级还是当值的人中最高的,於是依着规矩跨出门站在最前面躬身迎候。
太子澜建璋一路走到宫门前,见出迎的只是个奉御,脸上便有些不快,一边继续朝里走,一边瞥眼问:“瀛山王一早便来了?”
萧曼却不知道瀛山王什麽时候到的,可必须得回话,略想了想,跟上脚步,随在旁边应道:“回太子殿下,奴婢先前在给陛下备药,晨间的事不甚清楚,不过瀛山王殿下确是来过,才走有半个时辰。”
澜建璋鼻中几不可闻地哼了一声,接着又问:“这会儿陛下身边是谁,焦芳还是秦恪?”
他叫人名字的时候语气很淡,听不出厌恶,更没存着半点好感,反复就是在说寻常的奴婢一般。
萧曼只好又应道:“回殿下,陛下用药之後已歇息了,精舍里只有焦公公守着,殿下怕是要等一等。”
话音刚落,就听澜建璋轻“啧”了一声,还没开口,他手里牵的小儿却仰头问道:“父王,皇爷爷是睡着了,不见咱们了麽?”
“别胡说,咱们等你皇爷爷醒了再进去。”澜建璋低声轻责。
“哦。”那小儿点点头,又怯声问,“那我能去找个人玩一会儿麽?”
第30章 和风细雨
澜建璋本就面色不豫,一听这话,当即横眼瞪过去:“你皇爷爷龙体违和,眼下才刚好些,你居然还有玩的心思,父王先前如何说的,这麽快便忘了?”
庐陵王怯怯地嘟着唇:“儿臣就是想叫那人编只蚱蜢……皇爷爷上次也看过,可喜欢了。”
“编什麽蚱蜢,不许胡闹!”
澜建璋不愿多说,也不理儿子一脸委屈,扯着他往前走,刚进通廊不久,庐陵王忽然又停了下来,屈着双腿往下坠,好像连站也站不得了。
“又想怎样?”
“父王……我……我要撒尿。”
澜建璋不禁“啧”了一声,脸上愈发不耐起来,撒手挥了挥:“去,去,快去。”
萧曼随在旁边,正想着如何脱身,这时一听,知道正是机会,赶忙接口道:“太子殿下请先去歇息,奴婢伺候世子去吧。”
俯身刚搭过手,就发觉庐陵王那貌似急不可耐的小脸上透着一丝狡黠。她微微一诧,只做什麽也没瞧出来,又见澜建璋已经有几个内侍跟着往里走了,赶忙牵住那只小手转向通廊的另一边。
庐陵王初时还弯腰攥拳地作势忍尿,刚过了转角处,立时便换了副模样,先探回头去又朝对面张望了两眼,这才回身道:“我不撒尿了,秦恪在哪里?你快叫他来见我。”
说着,那双圆活的眼睛转了转,又道:“你不许告诉父王,回头我叫母妃赏你。”
萧曼见他小小年纪却硬充着一副颐指气使的神气,不但不叫人生厌,反觉可爱中还带着几分滑稽,不由忍俊不禁,可也暗赞这孩子心思机敏,居然知道用这法子偷偷来找人。
她看着心中喜欢,索性也不如何恭敬,蹲身下来,和颜一笑:“不巧,秦厂督方才有差事出去了,世子今日怕是见不着他。”
“又是这样,哼!”庐陵王两道小巧的眉紧蹙在一起,身子扭了扭。
萧曼有些看不得他这失望至极的小样子:“世子找秦厂督有什麽吩咐,回头我再去传话?”
“不是说了麽,编蚱蜢。”庐陵王拿手做了做样子,半耷着脑袋,两边的小腮帮气哼哼地鼓着,“他还说要教刘大伴编,全是骗人的。”
那个满腹心机,只会冷眼看人的人也会做这等小玩意儿逗孩子开心麽?
萧曼愣愣出神,恍然间像听到了一件极其荒诞的事,既想象不出,也难以置信。
“算了,我还是去找父王吧。”庐陵王幽怨地叹了口气,迤迤转过身就要走。
“世子别急,既然秦厂督不在,奴婢帮世子编一个成麽?”
萧曼话音刚落,庐陵王便转了回来,满眼都是喜色:“你也会编蚱蜢?好啊,好啊,竹子在那边,这便编一个给我!”
他不由分说,拉着萧曼的手就跑,到通廊深处那一排青釉大盆旁,指着对面壁上的窗扇,连声叫着:“就在那里,就在那里。”
萧曼见他欢呼雀跃的样子,似乎也来了兴致,推开窗子,外面果然是一排青葱的翠竹,当下随手揪了几片叶子下来,比着长短略想了想,就打结缠在一起,做了几个记认,就开始盘结缠绕。
庐陵王在旁看得津津有味,双眼一眨不眨,仿佛一走神那东西就会飞走似的。
没多久,那几片竹叶早已不见了原来的形态,慢慢生出长须圆翅来。
“蝴蝶!”庐陵王眼眸一亮,欢声叫着,丝毫没有失望和不悦,仿佛早忘了蚱蜢那回事。
无论生在殿阙森森的帝王家,还是寻常巷陌、农家小院,孩子的天性都是一样,只需开心合意了便会笑,哪怕只是几片别人瞧都不会多瞧的竹叶。
尤其这些金枝玉叶的皇子皇孙,表面上宠极人伦,实际上却难得有什麽真正的关爱,甚至只能有几个六根不全的内侍伴着长大,说起开心,还未必及得上平民百姓家的孩子。
萧曼几乎能感觉到他眼中迸射出的急切和期待,手上不自禁地又加快了些。须臾间,一只青绿色的蝴蝶便呈现在掌中,作势振翅欲飞似的。
“真好看,真好看!还是你厉害,比那个秦恪编得像多了。”庐陵王抢在手里,连声赞叹,举在半空里飞了几下,又问,“你从前也是没人陪着,只能自己做东西玩才学会的麽?”
他只顾瞧着那蝴蝶,并没转头,像是随口说说而已,萧曼却听得一愣,随即醒悟这话该是秦恪先前跟他说的。也不知怎麽的,原本只是句平淡无奇的话,可经这孩子转述,心里却像被揪痛了似的,远比任何一句他当面亲口说过的言语都刊心刻骨。
她回过神来,那孩子仍在弄蝶为乐,似乎根本没想过叫她回答。又呆了呆,便起身温声道:“东西编好了,世子也该回去找太子殿下了。”
庐陵王一听这话,立时就打了蔫似的,嘟起小嘴:“我不想去,父王好闷的,倒是瑧皇叔还肯说几个故事给我听。”
萧曼虽然听出端倪,却不愿往深处去想,仍旧报以微笑:“世子若是不去,一会儿召见了怎麽办?世子不想把这蝴蝶拿给陛下瞧了麽?”
庐陵王偏着脑袋一想不错,这才点点头,跟她往回走。
萧曼想着焦芳的话,不愿再露面,只带他到宫门口,就唤过一名内侍吩咐了几句。
那内侍像得了赏似的,满眼都是喜色,俯身拖着长音笑道:“世子爷当心,咱们走喽——”
庐陵王没去看他,闷着头走了几步,忽然像是想起了什麽,又回身问:“你叫什麽名字,以後都在这里麽?”
萧曼也才想起忘了说,於是依礼打了个躬:“回世子,奴婢叫秦祯,就在这里当差。”
庐陵王这才笑了,有些恋恋不舍地又朝她看了几眼,这才举着那蝴蝶蹦蹦跳跳地去了。
萧曼吁了口气,忽然觉得和这孩子呆了一会儿,竟然身心舒朗,之前那些烦闷和沉郁都消失得无影无踪了。
转身刚走出几步,冷不防就听背後传来一声闷响,跟着便是那内侍惊恐万状的叫声。
第31章 秘而不宣
那声音像荆棘尖刺,直直地戳进耳中。
萧曼浑身一紧,霍地转回头去,就看庐陵王小小的身躯软倒在地上,一动不动。旁边那内侍弯腰扶住他,像是有些发懵,只顾惊慌失措地叫着“世子”。
这事情来得叫人始料不及,更透着蹊跷。
萧曼只怔愣了一下,反而却没有慌张,脑中一恍间就有了计较,先对在场的人做了个噤声的手势,跟着才奔过去查看。见那孩子虽然面色苍白,双目紧闭,但气息尚在,便稍稍放了心。
托起那小手,搭腕探他脉象,只觉搏动得快而无力,细若游丝,又似实而虚,时迟时急,犹如小雀轻啄。
她心里咯噔一下,隐隐有了猜测,却不敢相信,又检视了他的眼白舌苔,竟和料想的完全一样,那颗心不由沉了下去。
“秦奉御,这……这……还是快传御医吧。”旁边的内侍见她迟迟不语,也猜到有些不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