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唇间浅浅地勾起,向後靠了靠,阖目养神。
出陟山门,绕过白石桥,径向东行。宫里的锺声刚敲过,天又亮了些,但有些灰蒙蒙的,沿途随处可见正做着洒扫差事的内侍。
不过盏茶工夫,轿子便回到了司礼监,曹成福就从大门口迎了出来,行礼问安,领一帮人在边上随着。
秦恪谁也没瞧,径自去了正堂的隔间。才刚在交椅上坐定,不用吩咐,便有内侍捧了那套制香的器具上来。
他仍是不说话,抬手扯了扯蟒袍的领口,便自顾自地开始调香膏。
曹成福打一照面就觑见他眉心的红印子,知道这位爷头疼的老毛病又犯了,这时房内只剩他一人,却也没有近前搭把手的意思。
他自来都是这样,即便头疼得再厉害,这种事儿也从不假他人之手,瞧着差不多的时候,上去递个顺手还成,不过也得看脸色,像今天这般还是莫要触霉头的好。
“禀督主,内阁这两日的票拟都呈上来了,有几份要紧的等着批红照准……”
曹成福刚试探地说了两句,见他眸光不动,眉间却轻蹙了下,便打住了,顿一顿又改口道:“督主放心,奴婢下去就回他们,说那几道本子已呈送御览,过几日等得了旨意再交内阁下发。”
说完,觑见他舒了眉眼,这才松了口气,又道:“东厂那头这些日子的塘报昨儿夜里也到了,奴婢都瞧了一遍,已分了轻重缓急出来,有两份……督主是不是……”
“也搁着吧。”
他还是没抬眼,好歹终於开口吩咐了。
曹成福得了明令,正话也回完了,面上不由一松,便盈起笑走近两步,从怀里摸出一只白瓷小罐,双手放在案上:“督主请看。”
“什麽东西?”秦恪斜了一眼,语气淡淡的毫不着意。
“回督主,是那丫头做的,说是给督主治头疼用。”曹成福涎着脸笑。
他手上顿了一下,这几日心思全扑在神霄宫那头,竟把她忘到脑後去了。
想到这里,不免朝那罐子多瞧了两眼,狭狭的眸子透出一丝几不可见的光,随即又移转回来,继续拓着香膏:“关了几天,居然还生出这心思来了,你还真就拿来给本督用?”
曹成福这回倒像早想到了,嘿嘿一笑:“奴婢哪敢不知深浅,这不是拿来给督主过目麽?不过麽,奴婢以为那小妮子能有大胆子,量也不敢做什麽手脚,多半真是想通了。”
若是没想通怕也等不到现在。
秦恪不置可否地嗬了一声,看看香膏压得差不多了,便拿金箸开孔。
“放着吧,我这两日只怕还要守在神霄宫,说不准什麽时候就有旨意,司礼监和东厂两头都要打起十二分精神,到时候听我透信儿。那丫头暂时顾不上,可也不能总留在那,回头瞅个空把她带回来,我有用。”
“是,奴婢明白。”
曹成福一副深明此意地笑了笑,知道没话吩咐,不能扰他清静,便打躬却步退了出去。
秦恪这时已把做好的香膏点燃,润白的烟气倒流而下,馥郁醇香的味道弥散开来。
他俯近嗅着,只觉那股馨气徐徐钻入鼻中,一边向上直透进脑子里,一边向下转入胸肺,顷刻间游遍五脏六腑,脑中的胀痛立时大为缓解,连四肢百骸也轻飘飘的,仿佛置身於云端……
过了好半晌,他才慢慢向後靠在椅背上,心满意足地吁出一声长叹。再睁开眼来,已是神清气朗,恍然间有种涅盘重生之感。
他熄了香,这才去拿茶,手才刚摸到盏儿,就瞥见旁边的白瓷小罐。
治头疼?
会动手紮个针,便只道自己真是什麽神医圣手了?
秦恪忍不住嘁声笑出来,却好奇似的拿起那小罐,托在掌心端详,胎形尚可,釉却一般,上面的画工更是拙劣,断乎不可能是曹成福的手笔,也不知这丫头从哪里寻来的。
搭手上去,刚拔了盖子,立时便嗅到一股薄荷气。
他自来最不喜的就是这味道,当即厌弃地一偏头,眉间拧起来。
可也不知怎麽的,竟鬼使神差地凑过去嗅了一下,又觉那股子薄荷气并不如何浓烈,也不像通常那般辛辣刺鼻。除此之外,似乎还掺杂着其它捉摸不透的味道,显然不是随意调制的。
又嗅了嗅,薄荷的气味愈渐柔和,竟然将鼻中残留的熏香味儿压了下去,脑中轻飘飘的感觉也沉静下来,非但没有不适,反而有种别样的清新感。
他略感惊讶,不免开始重新审视这罐药膏。
瞧来还真不是寻常粗通毛皮的假把式,先前还真有些小瞧了,莫非就是因着这个缘故才会叫人惦记上?
他捏着那罐子在眼前来回翻转,心中的疑惑却好像更深了一层。
默然半晌,正想把那罐子放在案上,想了想,又没搁下手,还是揣到了身上。
这边刚放好,就听外面似有动静。不多时,曹成福果然疾步奔了进来,面上颇带着几分惊惶之色。
秦恪已隐隐猜到了几分,托着茶盏的手也顿停住了,面上却不动声色:“莫慌,出了什麽事。”
“回督主……”曹成福深吸了一口气,仍有些喘不匀气,“陛……陛下今早突然……突然昏厥,现下已……已不省人事了!”
第17章 密云不雨
天真的变了。
辰时还没过,大片大片的黑云就在东南涌起,本来大亮的天一下子昏如黑夜。
神霄宫各处的灯又重新点了起来,却萤虫似的发晕,虚虚的没什麽生气,竟有些照不透这殿堂,只有走廊尽头的纱幔後倾泻出一片煌煌的光。
往常清静的精舍门前此刻站满了人,在京宗室,勳旧公卿,内阁辅臣,六部堂官都来了,乌泱泱地挤在那里,却死寂一般的没人吱声,每张脸上都交织着震惊和彷徨,沉默中是别样的冷清。
秦恪走回到殿中的须弥座旁,轻手撩开帐幔,把手上的薄纱罩灯放在边上。
这周围登时又亮了些,映到臻平帝侧脸上却成了强弩之末,那点暖意全被压得沉沉的,看着还是一副死气。
其实这会子还算好的,起先刚瞧见时,人是一张蜡黄的面皮,躺在垫子上进气出气都探不着了,那才真叫吓人。
御医来了之後,先扶着硬灌了枚丹药,接着便施针,现下不管怎麽着,好歹有了喘息了。
清晨走时,人还是好好的,还不到一个时辰,就成了这副光景,其中若没有缘故,怕是谁也不会相信。
他微微抬眼,越过全无动静的皇帝,看向对面那个正挨在软垫上泣声不止的女人,此时正一边垂泪,一边紧握着臻平帝拢在道袍内的手,竟是半点不肯放松。
这夫妻情深的样儿瞧着还真是彻心彻骨,若是不知根底的,还真想不到皇帝会避居西苑足足冷了她八年。
想当初,这谢皇後作为昭训选在尚且储位东宫的臻平帝身旁,甚得宠爱,渐渐盖过了其他人去,又恰逢太子正妃早逝,臻平帝继位之初便立她为後,执掌凤印。
至於後来那些事,便不是人人皆知了。
他眸光定定的,不露半点锋芒,审视般的继续瞧着。
说起来,帝後二人差着好些岁,谢皇後如今应该才刚过四旬,瞧上去倒好像还比皇帝大上少许似的。
秦恪唇间浅浅地一撇,甚至连自己也没觉察,微微欠身退下去,到焦芳旁边站定。
没多时,那当值的御医便起了针。
“陛下究竟如何?”谢皇後不等他躬身立好,便迫不及待地带着哭腔问,话里头竟连那点避忌都顾不得了。
那御医双眼眨了眨,恭敬道:“回娘娘,陛下乃是风邪入脑之症……”
“风邪?人不是一直都在神霄宫麽,又不曾外出过,怎会惹上风邪?”
“娘娘容微臣细禀,这中风之症分内外两种,陛下的脉细且狭,恍如一线,乃是自身阴虚湿邪,气血为之所阻,以至运行不利,滞於脑中,这才抱恙,并非外入风邪。”
谢皇後悲声一止,疑惑问:“圣躬一向康健,从前连个头疼脑热都少,怎的无缘无故生出这个症来?况且方才回话说,清起时人还好好的,怎麽才这一时半刻便……”
那御医清了清嗓子,续道:“此症成因甚杂,情志郁怒,饮食无度,操劳过剧,天时骤变,一旦肝贤阴虚,风阳上扰,便极易阻痹脑脉。总之,这病起得急,变化也快,往往迅雷不及掩耳,实难一概而论。”
谢皇後听完先是不语,脸色渐渐寒沉下来,半晌才道:“照这麽说,这症该不是一日两日了,你们太医院当得什麽差事!怎的事前便没一点察觉,只等到现下才来说这些话?”
那御医打了个寒噤,腰不由又塌了几分,喉头咕哝了一下道:“娘娘恕罪,这个……其实年初时,臣也替陛下诊过脉,还望了舌苔,当时……嗯,当时就瞧出有些沉厚带白,还……微有青筋,这便是气血不畅的症状。当时就奏明陛下,该当宁神理气,静心修养,饮食有度,还有……这个,最好也不要久居一处。照此刻这病势,圣躬大安怕是要多费些时日了。”
他说到这里,虚着那颗心望过去。
谢皇後却没再瞧他,垂眼抹泪叹气:“嗬,说什麽修身养性,祈福禳灾,却修出这个症来,眼下这是福还是祸?本宫便是想不明白,陛下在这里怎会操劳过度,心思烦郁,连起居饮食都周全不得了,敢是身边的奴婢不尽心麽?”
这话便是实有所指了,秦恪才刚心念一动,焦芳却已踏上半步,躬身道:“回娘娘,前次太医院的人请脉问诊时,老奴就在旁边,句句都替主子记下了,後来都是遵着医嘱行事,主子也确没什麽大碍。只怕便是这次闭关着实伤了身,那些日子全是老奴当值,未能及时劝谏,也未能察觉圣躬违和,伏请娘娘治罪。”
秦恪等他说完,也在旁边跪倒:“禀娘娘,陛下闭关那几日原该是奴婢当值,只因东厂事务牵扯,干爹体念奴婢,才替下了差事。此事是奴婢糊涂,不分轻重,若娘娘要怪罪,便请治奴婢的罪。”
见这两人都请罪了,其他人哪敢再站着,连那御医在内呼呼啦啦都跪下来磕头。
谢皇後凛眼看着伏在旁边的一老一少,虽然身形不同,却是一般的姿势,一般的讨厌,更是一般的叫人捉摸不透。
这样一来,倒也不便再发作了。
她几不可闻地哼了一声,随即又拭泪叹道:“本宫自然知道你们的忠心,服侍了陛下这麽多年,还有谁能比你们更深体圣意?只是陛下这个样子……唉,罢了,罢了,焦掌印、秦秉笔请起吧,叫太医院的人都来,无论如何也要拿出个妥善法子。”
众人谢了恩,秦恪扶着焦芳起来,只听他低声说了句:“我在这里,你先去吧。”
秦恪也没多言,微一点头,转身看那御医已走到门口,便走快几步,赶在他身前侧目轻瞥。
那御医看在眼里,自然明白是什麽意思,刚才静下来的心不免又悬了起来,但还是无奈地跟了过去。
一路直到对面通廊的僻静处,秦恪才停步转过身来。
那御医赶忙嗬腰做出恭敬的样子,刚要说话,就看他不知何时竟托了只白瓷小罐在掌心里,沉声问:“瞧瞧这是什麽?”
第18章 顺势而为
那御医只道他这话另有深意,要编排着落在自己头上,登时吓得魂飞魄散,腿一软就跪了下去:“厂公大人,这……下官我……”
“啧,没你的事儿,起来。”秦恪不耐烦地戳了他一眼,把手又向前伸了伸,“不要怕,就让你瞧瞧这是什麽药膏子。”
“是,是,下官斗胆。”
那御医应声站起身来,惊魂甫定,腿脚兀自有些打颤,双手把白瓷小罐接过来,揭了盖子,先凑近嗅了嗅,再将里面色如豆青的药膏稍稍挑出一点,在指间捻细了瞧,眼露诧异之色,像是没有料到,又有些迟疑不定,半晌没言语。
秦恪却也没催促,就这麽淡淡地瞧着他。
又过了片刻,那御医略略回神,与他那两道虚实不定的目光一触,心里愈发没了底,躬身嗫嚅道:“回厂公大人,据下官辨识,这个……此膏中当有薄荷、川芎、杭白芷、吴萸、黄甘菊等,都是通关利窍,祛风止痛的药。”
他轻嗬了一声,眸中却没丝毫笑意:“这些本督也能瞧出个大概来,用不着你说。”
那御医也是瞧惯了眼色的人,自然明白他的意思,面上略一迟疑,只得回话道:“不瞒厂公大人,此膏中所含药类并不繁杂,但调制之法却与寻常所见大不相同。下官自幼学医,入宫已近二十年,不敢说见闻广博,各类医方典籍也瞧过不少,这膏子……嗯,请厂公大人恕下官孤陋寡闻,不敢妄言。”
但凡是在宫里当差,说话要麽转着弯,要麽留一半,不管是回的还是听的,只管意思到了就行了,要真是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少不了把自己也搅进去。
这御医自然也深谙此道,只是不知方才那话厂公大人是否合意。
“行了,你去吧,一切照皇後娘娘的吩咐做。”秦恪拿回那白瓷小罐,不再看他。
那御医唯唯连声,如蒙大赦地去了。
秦恪站在原地没动,默然驻足,手上托着那小罐又开始端详。
一个不留意,头上这片云还真要散了,但不管是天有意还是人作祟,在他这里可绝没那麽容易。
他向後倚在门扇上,寒色凛聚的眼中渐渐透出一丝诡笑。
外间的人声忽然大了几分,一连串的声音都叫着“太子殿下”。他微微探出身子望过去,果然一帮宗室重臣都迎出来见礼,又拥着那个穿赤色衮龙袍的人走进对面的通廊。
秦恪返身折回里面,顺手招过一名内侍,低声耳语了几句,看着他去了,才快步往精舍走。还没进去,就听到两重哭声已经搅缠在一起。
他停下来先看了一眼,太子澜建璋正伏在臻平帝身旁涕泪齐下,一声声“父皇”叫得人心头剧震。谢皇後方才已明明收了泪,此时又哭得抬不起头来。
两人这一开声,当真是悲痛欲绝,闻者动容,仿佛躺在软垫的皇帝已然龙驭上宾了。首辅张言站在不远处,也是双目通红,神色黯淡。
焦芳扶着太子,戚声劝道:“娘娘和殿下心念圣上,可这个哭法一来伤身,二来也坏了礼法,再者若是主子此刻有知,岂非更加郁结在心?老奴伏请娘娘和殿下千万以大事为重,莫要哭坏了身子。”
秦恪暗挑了下眉,快步上前,搭手扶起太子,接口道:“臣也请娘娘和殿下宽心,天佑我大夏朝,方才御医已说了,主子爷是风邪入脑,圣躬暂时违和,只要医治得法,再好生调养,不日定可大安。主子爷受命於天,又虔心玄修,等度过眼下这小劫,依旧是如日方中。”
张言听到这里清了下嗓子,近前拱手道:“焦公公、秦公公的话是正论,娘娘执掌後宫,殿下更是大夏国本,陛下病势未明,嗯……确实不宜如此痛心伤神。朝中尚有许多大事未决,内阁这里正要请旨。”
“还有什麽事比圣躬安危更要紧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