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曼促然回过神,急忙抽手,谁知秦恪五指一攥,紧紧握着不放,面上一副心无旁骛的样子捉着她继续研墨,嘴上却叫了声:“进来回话。”
这样子要是被瞧见了还了得,他竟然若无其事的叫人进来。
萧曼咬着唇急红了脸,另一只手撑在案沿上,身子向後撤,胳膊死命地往回抽。他却仍旧毫不费力似的,五指铁箍一般罩在她手上,没半点要松开的意思。
轻碎地脚步声促促的响着,一下一下撩挑着原本就已紧绷到极点的心弦。她知道他是故意的,任凭自己再怎麽拚命抗拒,急切难堪,也绝不会撒手。
该怎麽办才好?
情急之际,瞥见放在案头的那柄折扇,当下也顾不得许多,伸手一把抓了过来。
几乎是掩住砚台的那一瞬,曹成福就撩开帘子走了进来。
萧曼只觉脸颊发燥,一颗心在腔子里“砰砰”顶撞着,手掌里沁着汗,赶紧正了正身子,装作一边研墨,一边替他打扇的样子。
这实在是仓促之间没法子的法子,稍时等人走近些便会瞧出来了,别管拿什麽东西也遮掩不住。尤其对面那个人还是一点放手的意思都没有,就更让她心急如焚。
然而万幸的是,曹成福并没有走近,隔了几步远就站定了,搭着拂尘躬身又叫了声“督主”,却没再接着往下回话。
这意思再明显不过,要紧的事儿,底下无关人等不得与闻,身边清净了才好回禀。
萧曼暗想秦恪即便再有心作弄,这会子也该顾着正事有个分寸了,曹成福突然这一来还算是替自己解了围。
蓦地里手背上一松,他果然收了劲儿。
萧曼如蒙大赦地轻吁了口气,赶忙搁下墨锭和扇子,刚要自己告退出去,就看秦恪好整以暇地端起茶盏,向後朝椅背上一靠:“不用避,说吧。”
第6章 称心可意
这句话前後不过寥寥几个字,虽然没有指明,却显然是对着两个人说的。
萧曼顿住脚,蹙着眉犯嘀咕,猜不透他这是什麽意思,莫非这事牵扯着自己,所以有意叫她在边上听着?
瞥眼见曹成福正望过来,脸上微带异样,不由更确信了几分。反正这时也走不了了,又怕被他瞧出些什麽,便垂了眼退到旁边下首处站着。
“禀督主,咱们守了一夜,城中各处都没见动静,那头也像没事儿的人似的,今早出宫以後就回了府邸,奴婢已吩咐底下用心看顾着,管保躲不过咱们的眼去。”
这回的的确都是切实的话,但听着依然云遮雾罩,叫人猜不出丝毫端倪来。
“不用,把人都撤了。”
“撤了?”曹成福愕然抬头,抽了下脸探探地问。
秦恪睨着手里的瓷盏,松萝茶的汤色清亮,绿润通透,曲折的叶子都沉在底下,一层又一层的铺缠着,怕人似的埋头卷叠在一起。
他瞧得有趣,眉梢展展的上扬:“事儿已经挑开了,这会子不老实闷着,还能闹出动静来,那才真是见活阎王。你们就算有能耐把招子伸到人家床头上去,也是瞎耽误工夫,都撤了吧。”
曹成福嘬牙干咳了两声,窘着脸赔笑:“督主说得是,奴婢倒糊涂了,那……”
“行了,你先带她下去,换身六品的衣裳。”秦恪把茶盏一搁,随手抽了份奏本翻看,不再说话。
曹成福还有些摸不着脉,却也不敢再问,应声“是”,便朝萧曼丢了个眼色。
萧曼这边更是一头雾水,虽然隐隐觉得事情确实和自己有关,但却越听越是糊涂,只得默不作声地跟在後面出了门。
刚到外头,就觉压在背上的那股无形之力卸去了,肩头轻松下来,连腰也挺直了两分,抬眼就见曹成福眯着一双细眼,正在自己腰身上打量。
“啧,弄成这样,是得换了。”
萧曼依着他的目光向下看,立时瞧见腰带下殷红的一片印迹。这定然是先前纠缠时朱砂墨不小心泼出来,溅在身上的,刚才只顾着别的,竟然半点没发觉。
这时看对方玩味的神色,就知道误会的事有多龌龊不堪,自己白费了半天劲,到头来什麽也没遮掩住。
“随我来吧。”曹成福倒也没多说,转身便走。
萧曼莫名的耳热,又恼又怨,心里一团乱麻似的,跟着他出了正堂,来到後院一处小庑房。
刚进门,一股霉晦之气就扑面而来,呛得她咳嗽了两声。四下张望,这里地方不大,内外两间,当中用布帘子隔开,乌糟糟的,看出本来的颜色。里间光是一张木榻就占了多半,余下的地方被两只箱子塞得满满登登,几乎没有转圜的余地。
“往後你就在这儿歇了。”曹成福抬袖掩着鼻子,嫌恶地朝旁边那张灰尘足有半指厚的桌子斜了一眼,“之前交代的都记好了,旁的不多说,只管把督主伺候妥帖了,自然有你的好处,其余不用管,没吩咐的时候别乱跑,要是捅出事儿来,嘿,可就不是送西山营那般便宜了。”
萧曼假装恭敬的听他训话,连眼皮也没翻一下,等把人送出门,看着满眼沉灰老垢的屋子,突然觉得更加堵心。
既然以後要住在这里,好歹也要理出个样来,当下便动手打扫。
父亲虽不是什麽显贵,但毕竟也官宦人家,她自小也是养尊处优,极少干这种活,这时不知是不是苦中作乐,竟也不觉得如何肮脏难忍,连自己都有些奇怪。
堪堪把内外都扫了,桌椅才刚抹到半截,忽然听到外面脚步声响,一个十二三岁的小内侍打廊外绕进来,手上捧着一摞衣物,站在门外嗬腰行礼,恭敬叫着:“秦公公。”
“什麽?”萧曼听得一愣。
“您还不晓得吧,这是入宫的规矩,人人都得有个赐名,二祖宗今早传下的话,您往後就叫秦祯,干爹特意吩咐小的去内官监拿的牌子,连穿戴一块儿送过来。”
那小内侍说着,便跨过门槛,趋步上前,觑那桌子像是擦过的,才小心翼翼地把东西搁在桌上,左右瞄了两眼,啧声道:“嗳,这是怎麽话说的,您言个声,小的立马领人来拾掇。”
说着便真捋起袖子,拿了抹布搌凳子。
萧曼大半没听见,才稍稍平复心绪又沉压了下来。她没想到隐姓埋名连宗都改了,还是跟那人一样姓秦,光想想都觉胸口锥痛。
心里一千一万个不愿意,但有什麽法子?现在这处境,往好了说是寄人篱下,难听些就是个伺候人的奴婢,而且还是奴下奴,可为了活下去,不忍着又能怎麽样?
沉眼落在那摞衣物上,袍子还是青的,上面压了顶三山帽,她随手拿起来,便露出压在下面的方补子,颜色鲜亮,绣的是踞卧麒麟,圆睁着一双兽目望过来,倒像在嘻笑。
她觉得刺眼,转开头轻叹了一声,问:“小兄弟,你怎麽称呼?”
“别,别,秦公公升任奉御,是入了品级的,这般叫小的可要吃板子了。”那小内侍起身嗬腰赔笑,“小的是干爹起的名儿,叫冯正,秦公公往後有吩咐,只管招呼就是。”
萧曼有些不惯他老成谄媚的样儿,一转念又想,好好的人有几个甘愿进宫做奴婢的?若不是这副心性,只怕也干不了伺候人的活。
这麽一来反倒觉得自己磨不开弯来,於是点头:“不必客气,既然一处当差,互相照应着吧。嗯……你干爹便是曹少监,对不对?”
“秦公公好见识,奴婢进宫有三、四年了,开头一直在内教坊,後来才拜了干爹,又随他老人家在二祖宗这边当差,可算是祖上积德了。”
当这种差还叫祖上积德?
萧曼干笑了下,听他话里提起秦恪,忽然好奇:“我瞧秉笔大人的年岁似乎和曹少监差不了太多,他在宫里也收了义子麽?日後要是见了,也好说话。”
冯正朝门外瞥了一眼,往前凑了凑,笑道:“秦公公这可想差了,二祖宗是什麽身份?等闲谁也没这福气。就算真存着心思,也得先有个称意的人才行。”
第7章 柳绿花红
萧曼听他说到“称意的人”这几个字,眼皮不由一跳。
冯正却像被撩起了话头:“您别瞧二祖宗年纪轻轻的,入宫的时候可长了,好些个老人都撵不上。可这岁数便坐上现在的位置,从古到今也找不出第二个来,那靠的是真本事,圣意拿捏得准,差事办得有里有面儿,从来不兴出一丁点儿岔子,宫里上下没一个不服帖的。连老祖宗都常说,跟着他办差那是决计错不了。咱们底下的人只要能学到一星半点去,这辈子就受用不尽了。”
他一溜声地没完没了,说得口沫横飞,眼头发亮。
要是搁在以前,萧曼定然对这等溜须拍马不以为然,现下却仿佛能从中品出几分意思来了。尤其是打算在宫里站稳脚跟,便须得擦亮耳目,用心地看,仔细地想。
“我瞧小兄弟你也挺伶俐的,难怪能拜在曹少监门下,往後自也不可限量。”她嘴上并不居高地客气着,转而又问,“不知老祖宗……”
冯正赶忙打躬接话笑道:“秦公公谬赞,小的这德性能有几斤几两,只管用心办差就是了,别的可不敢想。嗬,要说老祖宗,那便是咱们焦掌印,打从先帝爷在位时便领着司礼监,还做过当今万岁的大伴。连着二祖宗在内,如今京里二十四衙门掌事儿的,外加各地镇守、监管、织造,多一半都是他老人家亲手调教出来的。”
萧曼暗暗点头,算是心里有了数,眼看要正午了,不知秦恪那边什麽时候叫,也不便同他说得太多,当下便打发人回去。
堪堪到了未时,仍没见有吩咐,她也乐得清闲,继续慢慢地收拾打扫屋子。
当日无事,第二天清早按着曹成福的吩咐到正堂侧面那小隔间里伺候。
一早上秦恪都没有来,她却不敢走,就这麽干等到傍晚,那边才有人来传话,叫去歇息。
翌日同样,枯等一天不见他人影,接下来连着三日都是如此。萧曼也不怎麽在意,不见那人反而轻松舒心些,倒也慢慢开始习惯了。
这日半夜里又下了雨,倾盆如注,天快亮时才稍小了些,檐口上“哗哗”的落水声仍然响得躁人。
萧曼醒了一次便睡不着了,索性早起了半个时辰,自己拾掇好,还是去正堂那边候着。
不知是什麽缘由,司礼监今天显得格外冷清,连当值的人都少。不知不觉到了巳时,雨渐渐停了,刚打开窗子,潮湿的土腥味立刻灌了进来,好像比没下雨时还闷气。
水淋淋的檐顶和高墙重重挡在眼前,她仰着头向上望,浓云大片大片地漫过天空,目力所及,到处都是铅沉的颜色,恍然间竟有种不辨远近的感觉。
今天怕是又不会来了。
萧曼在心里嘀咕着。可不是麽,自己现下就像是个任人摆弄的木偶,每日里反反复复,做得全是明知无用的事,怎麽看都透着股傻气。
轻叹了一声,寻思左右无事,不如去茶房喝碗水。才刚转过身,小腹就猝然一阵绞痛,里面仿佛打结纠缠着,一下一下地勒紧。
这疼痛来得既突然又奇怪,母亲精通医理,她自小在家便学了养生之法,精心调理,筑本固元,身子向来好得很,从没有过什麽大事。
难道是经行不通,血凝不畅?
算算日子,月事确是已迟了半月,至今还未见红,难怪会痛得这般厉害。想来多半是家里突遭变故,伤了心神,抑郁不欢,又受了些惊吓风热,以至气滞血瘀,原先没有的毛病也积沉出来了。
萧曼这时已疼得额头见汗,一手捂着小腹,一手沿途扶着走回来,想找个地方坐一坐,可这屋子里只有书案旁那一张椅子,要是坐了,被人瞧见便是不恭的罪,再者也怕见红弄脏了这身衣服。
想了想,便一步步勉强挪过去,靠着椅子扶手,半身伏在案上,从银镯里小心地取出两枚针来,先屈起左手小指,然後在外劳宫与合谷穴上刺下,忍痛凝神轻轻捻动。
这两处穴道都是通筋活络,行瘀止痛的。不过片刻之间,小腹的绞痛就减轻了大半,里面似乎有东西开始沉沉地往下坠了。
她直起身,半倚半坐,脱了靴子卷起裤脚,在腿上阴陵泉、三阴交等几处穴位上继续用针。渐渐疼痛越来越轻,坠胀不适感也没那麽明显了。
她稍稍松了口气,又怕积滞不清,以後留下病根,但眼下这情形,拿药定然是不成的,不知能不能找些食补的东西来调理。
正想着,听门口忽然响起一声轻咳,穿云破雾般传入耳中,不用瞧也知道是谁。
萧曼只觉背心有股凉气顶上来,火燎似的弹起身来,捋下裤管,趿了靴子,也顾不上整齐,耷首垂着眼站在一旁。
这人要麽几天见不着,一来便鬼神似的突然冒出来,真不知是从哪里养出的这般邪气,简直叫人忍不得。还有外头那些人,往常一见都叫得响亮,这回却无声无息的,叫她一点防备都没有。
想着自己方才那副样子都被他瞧见了,萧曼耳根一阵发燥,连着双颊也燎燎地烫起来,双手不自禁地揪着袍子。
亏得他是去了势的太监,要是真男人,这会子简直要恼死了。
饶是如此,脑袋里也是阵阵地发懵,那股奇楠香的味道却越来越清晰。他一步步走近,绯袍膝襴上的蟒首很快戳入眼帘,心头不由又蹙紧了几分。
秦恪也没料想一到门口就看见这光景。
才来了没几日,便一点也不外道了,大白天仗着没人在就敢这般放肆。
他从上面俯不到那张小脸,但从睫毛的轻颤,就可以想见她的局促不安。目光顺着向下挪,刻意落在右边那只靴子上。
这时袍底垂搭着脚面,遮得严严实实,里面什麽乱象都瞧不见,可脑海中那副图景还未散去,依稀记得肤质光洁,修长匀称,那脚该是全然没缠过的天足,官宦人家出身的女孩儿还真是少见。
“方才在做什麽?”
“……回督主,没什麽……身子有些不舒服,自家治一治。”萧曼知道瞒不过,索性老实承认。
“不舒服?”秦恪探身俯近,挨着她发鬓轻嗅,嗤声道,“哪来的这股子血气,莫不是撞红了吧?”
第8章 共处一室
萧曼万万料不到这人会一语中的,更料不到他会将女儿家最私密的事当面说出来,竟没有半点顾忌。再想起他还是个六根不全的阉宦,惊愕之外更叫人心生恶寒。
还没等回过神来,那两道灼灼的目光就转向一旁,绕到她背後……
萧曼被吓了一跳,慌不迭地拿手遮在腰臀上,逃也似的连退了好几步,不由羞怒交集。这人不光下作,还得寸进尺,简直连自己的身份都不顾了。
秦恪站在那里没动,负手看着那张骇异的小脸上扬起愤怒,活像小兽呲牙似的。他很享受这反应,尤其是那双微微泛红的俏目,还真透着几分打算负隅顽抗的架势。
在宫里待得久了,如今又坐在这位子上,这天下怕还真没几个人比他更懂得从容进退,适可而止的道理,但有时却不然,对方越是手足无措便越能撩拨起他继续探究的兴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