澜煜面上一滞:“什麽,瑧皇叔你又要走?为什麽呀?”
“祖宗有成法在,藩王非奉诏不得入京,更不得久居,先前回来吊唁已有违制之嫌,朝中多有议论,如今大事了了,臣自然要回藩继续服丧。”
澜建瑧俯下身来解说,见这孩子怏怏不乐,又安慰道:“其实臣也舍不得陛下,但这是规矩,万万乱不得。这样吧,太皇太後慈宫违和,臣已上书留晋王妃暂居宫中侍疾,便让她时时过来,代臣陪着陛下。”
“怎麽这样……传个旨让你留下也不成麽?真没劲。”
“陛下也不必如此,等到年节朝觐,臣还可以回来,那时陛下便能见着了。”
澜煜仍是不乐,那块糕饼还捧在手中,已被捏得不成样子。
澜建瑧又宽慰了几句,话说完了,也无意再多言,便拜辞而去。
出了寝阁,转进通廊,便听外面窸窣碎响,雨似乎又紧了。
他一路走出殿门,也没叫人撑伞,独自离去,刚绕出院落,就看贞顺门徐徐而开,那纤盈的身影正领着一队内侍从里面出来。
这当差的模样还真像那麽回事。
他鼻中暗哼,索性就站在那里等着人来。
萧曼迎面也早望见了,不觉有些头痛,但这时也躲不得了,只能领着人上前见礼。
“你们都退下,本王有话要同秦公公说。”
第205章 莺初解语
本来看一眼也相厌,能有什麽话好说?
只瞧那眼色便像是刻意找上门来兴师问罪的,十之八九是对上次那事起了疑。
当时用的法子算是相当隐秘了,原本是不用担心被人瞧出端倪的。
可一想到那虞院使,便忍不住心惊肉跳。
事情只怕没设想的那麽保险。
萧曼半悬着心,又怕露怯着了形迹,当下只好吩咐随行的内侍自回司礼监复命。
那些人都是眼头明亮的,一看这架势便情知不善,像是怕殃及池鱼,嗬腰应後,转眼就都去了。
没有人张伞,迎着斜风,绵绵细雨没遮没拦地拍打在脸上,眼前很快便是一片冰凉的朦胧。
萧曼定了定神,索性也不去看对方,似垂非垂着眼,假作恭敬的样子。
“晋王殿下请吩咐。”
“小秦公公刚才又有什麽公干?”澜建瑧没接她的话,略顿了一下,便诘口反问。
时候一长,被人叫得多了,听到“小秦公公”这四个字也不觉如何刺耳难忍,可从他口中说出来,却还像之前那样不舒服,便如喉中生了荆棘似的,刺得耳鼓发痛。
以为能有什麽话说,还不是存心找茬来了麽?
她倒也坦然不惧,微躬了下身:“回殿下,之前市舶司新到了一批西夷器物,陛下令旨,叫分送给东西六宫各位娘娘,权做中秋遗缺的节仪恩赏,奴婢奉命已办妥了。”
澜建瑧“嗬”的一笑,负手向旁踱了两步,望着墙檐下散垂的雨滴。
“芝麻绿豆大点的事儿,只管叫谁去跑个腿不成,秦恪这般使唤,就不怕你心里不舒坦?”
他嘴上暗讽,又像对这背後的深意已了然於胸。
萧曼故作懵懂不觉,仍旧正色道:“这是昨日定下的事,陛下有明旨,奴婢是奉旨办差,不敢有丝毫懈怠……”
“哼,唬人的鬼腔还真学得似模似样了,这里又没别人,用得着还装这副假脸麽?”澜建瑧冷寒的声音又棘刺般戳了过来,“你不会对那阉贼已经死心塌地了吧?”
这话明着恶心,暗地里的意思更加不堪。
萧曼浑身一震,心中升起一股无名的怒气,随即便觉察到了什麽,刚一抬眼就看他不知何时已来到了近旁,轻呼了一声,不自禁地便向後退。
然而脚下还没踏实,胸前衣襟便被揪住,将她整个人生生地扯了回来。
澜建瑧微沉着眼俯近,与她触目相对,淡冷的脸上已难掩怒色。
“说,昨日你究竟来干什麽?”
果然已瞧出来了……
只是不知已探明了多少内情底细。
萧曼胸中怦然不止,心想就算他已尽数了然,也不能点头承认,还得继续绷着劲儿佯装不知。
“殿下这话便叫奴婢惶恐了,昨日是奉旨请脉,哪有什麽……”
话还没说完,便觉胸口衣襟又是一紧,已被他半提了起来。
“还装,秦恪让你在本王身上做了什麽手脚?”
这便是敞开天窗,把话挑明了说,就像削尖的竹篙,直插人心窝子,不容再抵赖了。
萧曼愕然一怔,一时间也不知该怎麽蒙混过去才好,又见那张怒色渐沉的脸上微起异样,似乎竟带着些许不易察觉的失望。
“哟,这是怎麽了?殿下有什麽事,只管责问臣便是了,和下头的奴婢置什麽气?”
寒声在旁促起,立时将这四下凝结之气都压散了。
她心口一跳,这寒沁的声音已听过无数次,哪回都是凛如霜雪,此刻听来却俨若春风,叫人暖意暗生,连僵紧的身子也舒缓开来了。
几乎与此同时,揪着衣襟的手也松开了,她身子坠下来,双腿竟有些虚软无力,硬挺着向後撤了两步。
她没抬头去看,仅凭那股雨水也遮掩不住的薄荷香气便知他走近到了身旁,手心不自禁地攥出汗来,耳根也起了燥。
“秦厂臣好快的脚程,果然惦记得紧啊。”澜建瑧冷声回应,身子已转了过去。
“殿下过奖,陛下登基大典在即,宫中事务繁杂,臣这两日是焦头烂额,若不手脚快些,只怕便真误了大事了。”
两人像暗自绞缠,拚斗了一个回合,又像各显锋芒,互不相干。
萧曼一字一句都听到了,却像过耳微风,脑袋里犯着混沌,全无所感,蓦然就觉腰间被轻拍了一下,秦恪的声音又道:“底下的奴婢不懂规矩,可心还是好的,臣这里求个情,请殿下宽恕,回头臣好好责罚於她。”
这“责罚”二字又让她额角一跳,听出这是让自己先走的意思,也没去细想,更没心思去看澜建瑧的脸色,只照规矩行了一礼,便赶忙绕过两人去了。
她逃也似的越走越快,直到转进养心殿前院,才停下长出了口气,那颗心兀自砰跳不止。
没了方才那覆压如山的气氛,脑筋也活络起来,不禁在想他为何会突然出现在那里。
先前那些奴婢去报的?只怕这片刻工夫还来不及。
赶个正着,刚好打这里过?似乎也嫌太巧了些。
萧曼想不出个所以然来,那颗心仿佛还悬在刚才的地方,紧慢间且收不回来,这时也不愿入内去,便又转回头,跨过门口的横石,探着脑袋向外张望。
这一探不要紧,冷不丁便见秦恪就在不远处,正大步朝这里走过来。
她吓了一跳,火燎似的缩身又退了回去,登时面红过耳,竟比之前任何一次和他近身相处时都更羞惭无地。
好端端的,就算要等,便在这里等就是了,干嘛起了心思去看,这下可倒好,活生生被他抓了包,回头定然又是一番奚落。
萧曼垂耷着脑袋,交在身前的双手紧握,不经意中指腹都搓捏得泛白,又怕被殿前那些值守的内侍瞧出异样,便背过身去,做恭敬等候的样子。
没等多时,脚步声终於到了门口,素袍入眼,向上斜斜地一撩,人便跨了进来,在旁边停住了。
她似乎已猜到了他将要说的话,脸不由更加热烫,本来想好的言语也不知该怎麽开口。
忽然间,那纤长的五指伸到面前,又蓦地一沉,正抚在胸口处。
第206章 微雨如酥
萧曼没看到他进来时脸是沉的。
更不知上面寒意郁结,那股子冷都凝滞在眉宇间,说不清是存心表露,还是戾色难忍。
之前那一幕,他全都看在眼里。
所以即便口舌气势上占了上风,也憋不住那股火。
他垂着眼,俯见她稍显淩乱,虚怀微敞的前襟,暗地里更涌起恼来。
弄成这样子,替她解围也有半天了,居然还不自己拾掇好,难道眼下什麽模样,心里就没个数麽?
他暗哼了一声,当即伸出手,去拂她胸前皱起的衣褶。
萧曼脑袋里只想着方才探头时迎面撞见的尴尬事,半点防备也没有,等发觉时,他掌缘已在胸上撩弄似的抚了个圈。
她一时不解他的用意,却吓了一跳,还道这人又起了“歹念”,白日里在这种地方也敢动手动脚,慌不迭地向後撤身,却不料他手上余势未收,指尖还是在她胸上点水挑澜般刮蹭了一下。
那里是女子身上顶顶要紧之处,万万碰不得。先前被他纠缠不放时,也是拿胳膊肘护着,死也不肯放松,现下冷不防竟被他轻易得手,占了这样的大便宜,简直是……
方才初时还只是微有所觉,最後那下却像发丝搔弄,蓦地里搔起一簇痒来,周身起了一层寒栗,那颗心也像要从腔子里跳出来似的。
萧曼只觉耳畔嗡嗡噪响,连脖颈也红透了。
其实在金山陵那次,他动手帮自己裹伤,撩衣解袍的,该是什麽都瞧过了。
这事儿本就让她如鲠在喉,难以释怀,可那时毕竟人是昏迷不醒的,还可以假托不知,聊以自安,眼下可是一边做得清楚,一边瞧得分明,这还怎麽再自欺欺人?
她脑中混沌,更有点慌神,怯怯地含混道:“你……你别……”
别什麽?
不让人帮,还是不让人碰?
秦恪望着她一副如临大敌,又羞怯难禁的样子,不禁有些好笑。
他原本动机单纯,没存着别的念头,等手拂过去才觉出来,尤其是隔着被细雨打得微湿的布料,那一垄丰圆玉润无所遁形,半涩半滑间的触感更是堪称绝妙。
这无心插柳倒让人快慰,那股火气似也消解了下去,绵绵霏雨,润物无声。
他看她窘迫,之前又受了点惊吓,便按下了继续调侃揶揄的心思,负手轻嗬:“只顾躲什麽?自己什麽样儿瞧不见,就这副德性见得了人麽?”
这满面肃然,义正辞严,倒让萧曼不由一愣,垂了一眼胸前,心头兀自发懵。
怎麽?
难道刚才那不是他蓄意欺负人,只是想替自己理衣衫而已?
她有点儿不信,这人什麽脾气,她太清楚了。一贯的伶牙俐齿,巧舌如簧,明明没个踪影,都能说得跟真事似的,要信他才真是傻了。
萧曼眨眼咬了咬唇,故意不应声,偏转过身子,自家把衣袍理好。
“走吧,还不进去,让本督再陪你淋一回?”
冷中带谑的声音又响起来,蓦然绕向背後,尾字落时,已隔了老远。
明明是别人伺候着他,怎麽又成了他陪别人淋雨了?
这话说得就不觉脸红麽?
她背着身,翻了两个白眼,但也无可奈何,只好赶着脚踪追上去,随在他身侧。
门口值守的内侍见他们已说完了话,这才放心地迎出来,在两人头上张了伞遮雨,引着往阶上走。
萧曼这时已瞧见带班领头的那名内侍嘴歪眼斜,半张脸已肿得不成样子,略略一想,便猜出定然是澜建瑧所为。
回想他方才挟制自己的那股狠劲,又跟这些当差听喝的奴婢较真,却是有失身份,与平日那副自视甚高的样子全不相同,恐怕不光是因为上次那件事,或许内中还有别的因由。
“哟,这张皮怎麽了?”秦恪瞥了下眼,继续拾级而上。
那内侍原先哪敢言声,这时一听问起,才苦着脸道:“回二祖宗话,方才晋王殿下突然闯进来,奴婢们照吩咐拦着,也没敢说句冒犯的话,结果就……噝,哎呦……晋王殿下接着又说有紧急军国要务,依着规矩要面圣奏陈,奴婢们拦不住……”
“那你们就把人放进去见了陛下?”秦恪轻蹙了下眉,阴恻恻地又问。
那内侍一听话头不对,吓得慌忙跪倒:“二祖宗息怒,奴婢们……奴婢们知罪,请二祖宗……责,责罚。”
旁边随侍的几个人也赶忙伏在地上瑟瑟发抖。
“罚什麽?这顿打是晋王殿下赏的,好生领受是你的福分。”
秦恪挑唇轻笑,撩着袍摆从石栏上跨过去,不回头道:“去尚药局领几帖药,好好养养这张脸,猪头夜叉似的,回头别吓着陛下。行了,其余的也都歇着去吧。”
先头还是作势要发作的样子,转眼又和风如煦了,这前後大相径庭,着实有些出乎意料。
萧曼暗觑他眼中似带笑意,像是心绪忽然好了起来,也有些摸不清是怎麽回事,见他已走出几步远,那几名内侍也听命不再随着了,赶忙自己撑了伞追上去。
“那边说什麽了?”他到了月台上便缓下步子。
这所问的显然是早上那趟差事。
萧曼自然明白,一边替他擎着伞,一边将详细情形说了一遍。
秦恪默然听着,脸上没有多大变化,只眸中微有闪亮,末了才点头叹道:“想当年高祖武皇帝定鼎天下,头一科殿试的状元便是太皇太妃先祖,其後一门九进士,父子五翰林,累朝为官,也称得上显赫,如今落到这个地步,可惜啊……”
萧曼在旁听得俏目一眨不眨,原先已猜到徐氏出身必不简单,却没想到竟是这样惊世骇俗的言情书网,怎的现下却湮没无闻,没什麽人提及过呢?
只见他又摇了摇头,目光中却是沉定的笑意。
“陛下初登大宝,确该涤清官场,选些能正经办事的人在身边,徐大人为先朝探花,放外任二十余年,政绩斐然,只做个五品知府,实在太过屈埋贤才。传谕司礼监,即刻拟旨,擢升为南直隶布政使,命吏部即刻批文,这两日就由内阁下急递。”
第207章 花落狂风
雨势缠绵,接连下了半月之久。
记忆中可从没见过这般积水成涝的时候。
这天时的确有些不大对劲。
听说京畿近郊的几个县都有灾情上奏,顺天府已在四处支棚架锅,济粮施粥了。
虽然迟了些,但雨还是停了。
赫日当中,那天也蓝得通透晶莹,清朗恬淡,像极了女儿家愁容初散,含笑难掩的娇颜。
终於盼到天放晴了,连日来的闷气也得以舒缓,尤其是澜煜,憋了这麽多天,早就耐不住性子,一见外面的日头便闹着要出宫去玩。
萧曼没法子,只好叫下头的人备了抬舆,预备陪他去西苑略打个转。
这边才刚帮他换了身衣裳,外面便有人报说晋王妃到了。
自从澜建瑧离京归藩之後,她便入了宫,托名为谢氏侍疾,实际便是日日伴在坤宁宫。
不过也真像澜建瑧先前说的,时不时便会过来拜望澜煜,陪着说上半日话再走。
即便心里不悦,但终究还是夫妻,不可能一点都不念着自个儿的身份。况且这事儿就在谢氏眼皮底下,自然是清清楚楚,一边留在坤宁宫,一边还不管不问的叫人过来,这其中的心思便不必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