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妇人白了他一眼:“成天就知道贫嘴。去,烧几壶水来。你两人如此晚归,又一身酒气,先去沐浴。我煮好了姜汤,喝过了,热热睡上一觉,明日才不会得风寒!”
周礼咳了一声,看了看窈娘:“那,我去烧水了。”
她也莫名不好意思,红着脸点了点头,就被老妇人牵着进了客室。
那屋子窄小,却布置得整齐干净,处处用心打理。院里种着花木与各类菜蔬,家中窗明几净,墙上挂着佩刀与铠甲,虽陈旧,却被细心擦拭得光洁锃亮。
“这是周礼从前的佩刀。这是老身的孩子……生前的佩刀。”老妇人倒着茶,见她看向墙上,就低头解释。
“五郎这孩子,虽看起来成日里笑呵呵,其实心思细腻,也懂事。当年与我儿一同从军,我儿战死,是他一路背回控马镇,葬在了城外。”
茶水沸腾起来,在温暖客室里响着。
“五郎平日里也常与我提羽翎卫的事,却独独不怎么说起搭档。老身也是今日才知,原来这孩子的搭档是大人您。”她微微叹了一口气:“他平日里话多,遇着了真正在意的事,却话少得很。”
茶烧开了,老妇人拿起水壶,倒了一盏茶。窈娘接过茶,看见杯中的倒影,却怔了一怔。“那桌上的医书,可是周礼的?”
桌上整整齐齐,摞着厚厚一叠医书与草药书,还有各类瓶瓶罐罐,散发着草药香味。
“是啊,也就是数月前。五郎不知怎么,成日里查医书寻药方,找各类医外伤与内伤的药,还在自己身上试。近来又倒腾了一批安神的香草,说是要做香囊。”
她不由自主地望向手背的刀口,想起从前她出任务后,他总是送她各类伤药,还说是军中的药方。又想起前几日她无意提了一句,说近日来总是多梦,睡得不踏实。
这些当真都只是同袍情谊吗?
此刻响起两声叩门声,周礼在门外清了清嗓子:“水烧好了。”
她应了一声,起身走向门外,与周礼在屋檐下擦身而过。他伸手拦住她:“窈娘大人,我娘若是说了什么冒犯的话,还情恕罪。”
她微微侧身,躲过了他的手,摇了摇头:“并未,周副将放心。”
浴室窄小,仅容一人,但温暖整洁。浴桶里早已放满了热水,撒了草药,放了皂角,还挂上了帘子。
她泡进浴桶,整个人霎时放松下来,晚宴的那些梦魇就浮上眼前。
榉木面具、铁链、群兽搏斗的丛林、白衣人,无穷无尽的饥饿恐惧的暗夜。韩殊从竹林深处走过,在雪地里抱着她,像抱着一块破碎瓷片。
她记得韩殊对她说,阿窈,我们回家。
可从前那个家,已经回不去了。她掩上脸,两颊流下的不知是热气还是泪。
忽地,窗外哗啦一声响,一道黑影闪过。她迅速从浴桶中站起,披上里衣,抄起手边的刀就冲了出去。然而刚开门,就撞在一个胸膛上,碰得鼻子一酸,哎哟了一声。抬头看却是周礼。
“人已跑了。”他拿起手上的东西给她看:“还留下了这个。”
是一张与裴府花园里一模一样的面具。
她捂上脸,浑身脱力般地倒下去,被周礼一把扶住。温暖的气息环绕着她,男人的臂膀结实有力,衣襟处是草药与皂角的清香。
周礼轻拍着她后背:“都过去了。”
她冷静下来,才发现自己只披了一件单衣,衣领处微敞着,被水汽打湿,什么都看得见。
周礼的眼神也刚注意到,耳朵瞬间红透。窈娘的手一向比思绪动得更快,抬手就是一巴掌,他脸上霎时被盖了一个鲜明的印子。
“对、对不住。”她先道歉后反悔,“怪你四处乱看。”
周礼摸着脸笑了笑,就开始解身上的衣扣。
“你做、做什么?”窈娘不敢置信地瞪他。周礼却大大方方解下外衣,把衣服轻轻搭在她身上。
“披上,春夜寒气重。”他没看她,袒露着上身从她身边经过,兀自走进了浴室。
(四)
深夜,卧房里睡着窈娘与老夫人,而一面屏风之隔的屋子另一端,周礼架了一张简易竹床,就睡在屏风外。
“窈娘大人不要多心,是今夜院里有刺客,在下怕母亲担忧,故在此守夜。”
这是半个时辰前,周礼对他今夜也睡在卧房里的解释。
她起初觉得没什么,直到夜深时,屏风外烛火晃动,她看着周礼依然端坐在竹床上,手里按着剑柄。鬼使神差地,她心里一动,就蹑手蹑脚下了床,走向他。
“怎么不睡?”他早就听见了她的脚步声,回头时见了她穿着单衣径直走过来,还是不自然地偏过头去,看都不敢看她。
此人越是紧张,她越觉得有趣。更何况周礼长着一张纯良稚气的脸孔,却是个行伍里的犟脾气。坐上床榻,接过他的佩剑:“周副将去歇息,我替你守夜。”
他牢牢握着佩剑不给她:“不、不必了。”
她久违的爱玩心性又被激发出来,索性坐得离他更近,伸手握在他拿剑的手上,吐气如兰:“给我。”
“给你做什么。”他换了一只手握剑,额角的汗都要掉下来。
“骗子,还说不怕。”她笑了笑,突然松手,周礼一时借力不稳,向后一倒,险些碰倒了屏风。刚稳住时,她却被借力带得向后倒去,哗啦啦一片响动后,两人推挤着掉下床,在地上滚了几滚,她身下压着周礼,堪堪维持着一个不大好解释的姿势。
“五郎?窈娘姑娘?”屏风后传来老夫人醒来的声音。
周礼对她比了一个噤声的手势,才出声回应:“娘,我在。”
“在哪儿呢?”
“在、在地上。方才不小心,摔、摔了一跤。”
她继续调戏他,伸出一只手指,在他领口处写字。
“窈娘呢?”
他握住她捣乱的手,稳住心绪才回答:“窈娘大人她,她方才出去解手了。”
屏风那头停顿了一会,老夫人才似醒非醒地哦了一声,转身又睡去。
窈娘压在他身上,一手仍旧拿着他的佩剑,低声威胁:“给我。”
周礼像护食一般抱着佩剑,眼里氤氲着笑意:“这是我的。”
她从前一直未曾觉得,原来她很喜欢看周礼的一双笑眼。每次见了他,心里那些盘根错节的想法就会暂时消隐退去,只觉得安宁坦然。
“是你的又如何,我现在想要。”她低下身,继续与他撕扯。这句话说出口,两人却都愣了一愣。
是她先起身,挽了挽鬓角的乱发,喝醉了似的走回去。
“不要了?”是他在屏风后,若无其事地问。
“不要了。”她也若无其事地答。
(五)
月夜,荒郊,古寺。
乱坟堆里有两株早已枯死的老树,那破败的佛寺就在老树掩映之下,黑漆漆的寺门大敞着,里面闪着幽蓝的萤火。不远处的大路上,有一队人马举着火把,朝古寺走来。走近了才能看清,那是一支送亲的队伍。
诡异的是那队伍没有唢呐,也没有张灯结彩。所有人都穿着黑衣,面容悲戚,还隐隐有人在哭,简直像是送葬。
只有那新娘坐着的花轿是朱红色,在黑夜中格外突兀。一片可怖的寂静中,轿子被放在了古寺门前,接着走上来两个老妇人,一个掀开轿帘,一个伸手进轿子,将里面的人带了出来。
是个年纪不过十八岁的姑娘,穿着新娘的红色嫁衣,只是用红布条蒙着眼睛,还用红布塞着嘴,双手也被缚在背后,她却没有惊慌的神色,只是木然地被拽下了轿。
举着火把的人们围着她站成一圈,老妇人半拖半抱地带着女子往古寺门口走去。火光掩映中,依稀照见古寺大殿上的佛像,那是个面容姣好的女神雕像,背后却长出九条巨大尾巴,覆盖了整个大殿,如同九条巨蟒。神像的面容极为逼真,在闪烁火焰下,她嘴角的弧度似哭似笑。
神像也蒙着眼,左手拿着一卷书册,右手拿着剑。
古寺里散发出阵阵难闻的臭气。在大殿外正对着神像的地方,本应该是放置贡品与香炉的长桌上,沾满了粘稠血迹。黑夜里突然传出几声野狗吠叫,接着草丛里传来令人齿冷的嘶嘶声。
“仙姑来了!快走!快走!”
人群开始骚动,两个老妇把女子往寺门里一推,就慌忙向后跑走,待踏出院门之后,几个壮汉扑上去,将寺门紧紧关上,还用铁链拴上了门闸。
女子被重重推倒在长桌上,沾了一手的血。她用手抵着供桌边缘使劲摩擦,竟真的将那绳子弄松了一些,接着她奋力挣脱了麻绳,又拽出堵着嘴的布,当她要继续解下蒙着眼的布条时,却突然从黑夜中伸出一双素白的手,替她摘下了眼罩。
女子睁开眼,一声惨叫划破了夜空,惊得树上的寒鸦扑棱棱地飞起来。
月亮越升越高,照着寺里的鬼火。门外的人举着火把,一动不动地听着门里凄惨的呼救声。
女子用沾着血的手用力拍打寺门,哐,哐,哐。
“不是送我去萧郎家的吗?你们骗我!你们合起伙来骗我!”
那声音渐渐地微弱了下去,她也不再拍门了。许久,站在门外的人们终于大着胆子呼了口气,踩着枯叶离开,忽地门内幽幽地传来她嘶哑的声音,那语气里毫无生意,更像是一句怨毒的诅咒。
“萧郎会回来替我报仇的。等他回来,你们一个都别想逃。”
送亲的人都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寒战,乌鸦在树上啸叫。他们失了魂似地继续往回走,抬着一个空轿子。待到走得越来越远,才有人小声嘀咕了一句:
“你说,她那个叫萧郎的相好不会真的……回来吧?”
“哈哈哈哈哈,今天这招,还是她那位萧郎想出来的。人家现在早就高攀了扬州的富贵人家。全村只有她不知道,只能去阴曹地府告状喽。”
(六)
清晨,陆宅内,周礼站在树下,陆远坐在一旁的石桌边,正在翻看卷册。
“扬州上月涝灾,十六县颗粒无收,灾民流离失所,怨声载道。” 周礼将卷册最上面的一本递给陆远。
“京中近来颁了多道诏令,减免了扬州当年的赋税,又下拨了钱粮至灾情严重的治所,但这灾情怕是稍有差错,后果不堪设想。” 陆远翻了翻,点点头。
“上个月,扬州府尹向京中递来密奏,称距离扬州城不远一个叫龙隐镇的渔村里,出现了灾民将未婚女子献给河神庙做活祭的惨案,导致短短数月内,几十个女子死于非命。” 周礼也翻开另一册,神色凝重。“这河神据称灵验无比,引得其他村镇也绑了女子来献祭。地方州府已疲于应付。而且这龙隐镇……可是当年,先皇后江羽衣诞生之地。” 周礼摸着下巴沉思。
陆远回头看向他,周礼一愣:“啊?你们不知道吗?”
看到陆远的眼神,周礼才咳了咳:“啊,哈哈,我也是从前与太史监的崔中书喝酒,听他讲过一些,嗯,大历初年的旧事。”
周礼又喝了一口茶,才慢悠悠地看向远方,神情严肃:
“话说,先皇后出生的那一年,扬州也发了大水。正是因那场涝灾,江左才起了兵变,才有了后来的圣上起兵。”
(七)
这一日是休沐,不用当值。若是往日,一定一早就有周礼欢天喜地站在陆府门外,等着陆远和他去军营里练兵,可今日却连周礼的影子都没见到。
夏青鸢磨蹭了半日,才做好心理建设,细心梳妆后才走出卧房门。为了遮掉脖颈上的各种痕迹,她骂骂咧咧地铺了好几层粉。
一掀门帘,陆远正坐在院中央的花树下喝茶。他今天穿了件皂色的常服,绛红里衣,抬眼看她时目光炯炯,一瞬间她觉得自己在陆远面前像是什么都没穿。两人都有些难为情,同时转过脸去。
“咳,周礼呢?”她仰头望天,没话找话。
“昨夜你我离开裴宅后,周礼与窈娘留在宴席上,辰时方归,给我送了折子。”
夏青鸢丝毫不觉得这两人辰时同归有什么奇怪之处,一心都在案情:“如何,可有发现什么线索?”
陆远拿起石桌上的一个面具给她看:“昨夜发生了许多事。周礼与窈娘在裴宅后花园找到一条密道,那密道原是从岭南运输百花杀至京城的地下黑市,被芍药埋的火药炸塌,现下羽翎卫已将裴宅后花园封住,仔细查探。”
怪不得昨夜深夜,他们曾在街上听见一声闷响,连带着车马房屋晃动,还以为是地震。但那时两人的心思都不在车外。
“炸塌?那周礼与窈娘呢?有没有事?”她心虚追问道。
“他俩倒是没什么事,只是九千岁还与窈娘和周礼一起下了密道,后来三人一齐逃出,但窈娘却没和九千岁一起回韩府。”陆远看着那榉木面具,若有所思。
“哦?”夏青鸢此时才意识到,昨夜周礼似乎是和窈娘在一处的。
“窈娘似乎……与九千岁之间有了嫌隙。这是我从未料想之事。”
“问过周礼了么?”她查看完面具又递还给陆远,接过面具时,两人的手短暂碰触了一下,她立刻缩回手,红着脸装作若无其事地挽了挽根本没有掉下来的鬓角发丝。
“问过了。周礼这小子也奇怪,自昨夜回来后,比平时话少了很多。”
“会不会,是九千岁用什么威胁了周礼?”
“不会。周礼那小子,看似油滑世故,实则犟得很。这次他不说……想必是有什么不得不保密的隐情。”陆远看着夏青鸢不自在的样子,嘴角却笑意更深:“你站在那里不累吗?过来坐。”
“坐?坐哪里。”她环视四周,也没有见着多余的石凳。转头又看见陆远带着笑意,四平八稳地坐在桌边看着她,一下子明白了什么,转身就要往屋里逃。
陆远却在这时站了起来,一把拦住她的腰,将她困在石桌与怀抱之间。夏青鸢身后是石桌,面前是陆远,整个人无所依凭,只能拼命向后靠,双手撑着石桌,摇摇欲坠。陆远的脸上简直写着不知飨足四个字,她根本不敢与他对视。
“你、你别这样看我。”她推了推他,却发现此人的胸膛坚硬如铁板,根本推不动。
“方才在卧房里,忘了和你说。昨夜你留下,我很高兴。”他嗅着她鬓角的发丝,又沿着耳垂一路向下,似吻非吻地轻蹭,夏青鸢不由自主地抬起了脖颈。
“早知你我……如此投契,就该早些尝试一番。”
“鸢儿。”他下颌靠在她肩上,轻叹了一声。陆远一叹气,她就控制不住地心软,立马开口回应:“怎么?”
“我真不知该拿你怎么办。”陆远这句话,与昨夜一样无可奈何。
她突然心软,也回抱住他的腰:“那就好好待我呀。”
陆远安静了一会,继而用力抱紧她,肋骨相贴之时,她能听见心脏碰撞的声音。
是活着的感觉。
“我会好好待你。”
他们就这样安静拥抱着,直到春风吹拂,花瓣落满身。直到夏青鸢的肚子极其响亮地咕噜一声,陆远才笑着放开了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