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饿了?”
她眼睛霎时亮起,仰头望着他:“你做吗?”
“难不成你做?”陆远挑眉,抬手弹了一下她脑门:“去屋里等着。”
就在这时,院外走来一个家丁,递上一封手书,盖着兵部的戳印,却是写着要夏青鸢亲启。
“是给你的?”陆远神色忽然凝重起来。
夏青鸢接过,打开扫了一眼,立刻抬头看向陆远:“是兵部侍郎的委任状,说圣上下旨,命我参与羽翎卫的新兵试炼,若是通过了,便可加入羽翎卫。”
陆远也接过,仔细看了一遍:“确是如此。看来,圣上早已知道了你参与查案的事。你如何打算?”
她站在花雨中,心里想的却是那日在宫中宴席之上,当着群臣的面展露夏家“丹青眼”画技一事。想必那日之后,她的行动就被禀告给了幕后的那个从未露面的天子。
“我要去。”她仔细将文书折叠好,放进袖中。“如今敌在明我在暗,如果我一直仰仗着你,只会成为你的软肋。再说……”
她朝他明媚一笑:“现在时局如此,我怎能袖手旁观?”
陆远低眉微笑:“你愿意,我便愿意。”
半个时辰后,周礼急吼吼地走进陆宅,一路上叫着师父,直走到陆远的书房门前,打开门,却撞见陆远正和夏青鸢面对面坐在榻上的矮桌边,青鸢吃着一碗鱼羮,陆远正坐在一旁剥枳子,眼神却一刻都不离开对面的人。
空气里暗香浮动,连手里剥下的枳子皮都变得暧昧至极。
“师娘,你也在啊哈哈哈,你可听说了兵部要招新羽翎卫的事?”
夏青鸢正脸红着,被周礼一嗓子师娘叫得猝不及防,白瓷勺子当啷一声掉在了地上。陆远俯身捡起放在一边,直接将自己碗里的勺子给了她,又不抬眼地回复周礼:“今早已收到委任文书了。”
周礼对屋里铜墙铁壁一般的恋情气氛浑然不觉,大喇喇地拖过书桌旁的长凳坐下,靠着椅背,拿起桌上的茶壶自顾自倒了一杯水:“那便好,那便好。师娘若是要去试炼,我定会照拂。师父可以放心去扬州办案了,哈哈哈。”
“扬州?”夏青鸢抬头盯着周礼。
“是啊,今早才在卫署里接到线报,说是扬州的案子复杂,要羽翎卫接手。”
陆远迅速看了一眼她,又看了一眼周礼:“此事圣上知道了么?”
“说是已呈报大内,兹事体大,少不得要羽翎卫指挥使,也就是师父您,要亲自去一趟。”
陆远低下头,内心飞速思索着,夏青鸢已两三下把剩下的鱼羮吃完,笑着对陆远点头:
“我不能抛下试炼的机会,与你一起去扬州。京中有需要帮忙的事,传信与我即可。”
陆远又笑,把剥好的枳子递给她:“夏青鸢,你总是出乎我的意料之外。”
周礼看看夏青鸢又看看陆远,方才恍然大悟地哦了一声:“师父,你和师娘……你们两个……”
两人同时回头,紧张兮兮地看着周礼,不知怎么,有种偷情被抓住的心虚感觉。
“你们两个好配啊。”周礼摸着鼻子嘿嘿一笑:“从前怎么不觉得呢,嘿嘿。”
陆远扔了个枳子给他:“堵上你的嘴吧。”
“哎!谢师父!今年这枳子可真不错啊哈哈哈。”
夏青鸢:……
(八)
试炼第二日就开始,当天宫里也下了派陆远去往扬州查案的口谕。
羽翎卫试炼的场所与内容都会事先保密,她须得在天没亮时就起床,去城郊外的驿站等待马车,接她去南山的大营。在那里,才会被告知试炼的具体事项。而陆远也将在她离开之后启程,开赴扬州。
试炼为期十天,彼时不能出关,不能与外界往来信件,更不能私会外人。她也只是从羽翎卫同僚那里打听出了一些从前试炼的经历,被问到的同僚都是不堪回首的表情,在得知她要参与试炼后,更是一脸不可置信:“青鸢姑娘,兵部这委任状,摆明了是要为难你,要你一介妇人,别再插手案子。不然,难不成当真要你去当羽翎卫?胡闹。”
只有陆远和周礼对她要参加试炼一事,从头到尾都没有反对过。出乎夏青鸢意料的是,还有另一人支持她参与试炼,那就是窈娘。
她是裴府夜宴之后的第二天,在去卫署递交文书时遇见了窈娘。她骑着枣红色骏马,风驰电掣地从官道跑来,飞身下马,风风火火地走进衙署,像朵艳红的海棠花,行到之处,路人皆瞩目。
佳人倾城,连夏青鸢见了也赞叹。
窈娘见了她,难得停住了脚步,对她点了点头:“听闻夏姑娘得了试炼的机会,恭喜。”
夏青鸢没料到她竟会如此说,一时怔住。窈娘瞧见她的神色,又补了一句:“试炼并非易事,但也并非全无胜算,弱者有弱者的长处。再说,羽翎卫里也不全是男子,不是还有我吗?”
“多谢窈娘,我记住了。”她感激地看了窈娘一眼,对方也笑一笑,就此擦肩而过。
春风吹拂,卫署里木槿花纷纷开且落,每个人都行色匆匆,她却从中看出了几分人情味。
那天陆远被一早叫进宫去,她也在衙署里忙着种种事情,待傍晚方归,沐浴完毕后,坐在窗前思索试炼的内容,窗框却忽地被敲了敲。她打开窗户,却见月下倚着陆远。身姿挺拔,眉眼温柔,是她的心上人。
“今日忙了一天,晚上得闲,来看看你。”他揣着手靠在窗边,信手拿过她桌上胡乱涂画的一张纸,上面写着两句诗:
忆郎郎不至,昂首望飞鸿。
他笑着明知故问:“这是什么?”
夏青鸢一把夺过纸片就要逃跑:“练字,我在练字。”
陆远眼疾手快抓住她手腕:“怎么一见我就要逃,我会吃了你?”
她打开他的手,顺手关了窗:“今夜不和你闹,明儿个要早起去南大营。”
陆远冷不防被关在了窗外,却破有耐心地继续敲窗:“鸢儿,我有话同你说。就一句话。”
她站在屋里,看着陆远的剪影倒映在窗前,衬着竹叶婆娑,确实是个美景,心软了一半,又打开了窗户。
在打开的一刹那,陆远就伸出手臂拢过她的腰,接着一只手握住她的后脖颈,将人带到窗前,低头就吻上她。
她白天都在想着他,他也在想着她。这心照不宣的告白在唇舌间传递,变得无比鲜明。
在他咬开她衣扣之前,她终于恢复了神志,一把按住他:
“别、别在外面。先进来。”
陆远低着头靠在她胸前,嘴角浮出一丝得逞的笑,却故意卖乖,蹭了蹭她脖颈:“我就知道,鸢儿心疼我。”
夏青鸢翻了个白眼,陆远立刻身轻如燕地翻身进屋,关上了窗户还挂了窗闸,接着一把抱起夏青鸢,大踏步进了门,径直把她放在了床上。
“门,门还没关!” 她踹了他一脚。陆远笑着去关上了门,顺道把外袍一扯,松了松衣领,露出脖颈上那处她昨夜咬出来的牙印。灯火下他斜倚在床角,眼里带着笑意,从上到下地打量她,手里解着衣带,简直是个兵痞。
“看、看我做什么?” 她突然觉得害羞,忍不住捂上了脸。
他噗嗤笑出声,俯下身更近地凑到她眼前,吻了她耳垂一下:“从前没在你房中留宿过。觉得新鲜。”
她耳朵腾地烧起来,一把推开他:“不要脸,谁要你留宿了。” 却被抓住手腕,又在手心吻了一下。他专注看着她,眼睛亮得像星火。那虔诚的爱意没有半分掺假,她突然有些想落泪。
“怎、怎么哭了?” 陆远哭笑不得,伸手帮她擦眼泪:“还和从前一样娇气。”
“我从前很娇气?” 她装乖卖巧,顺势扑倒陆远,拱进他怀里。
他不做声,伸手又摸了摸她发顶,状似无意地转移了话题:“不过,夏大人若是看到你如今依然活蹦乱跳,能吃能闹,也会很欣慰。”
她听他提及夏焱,突然安静下来,玩着陆远的手小声反驳:“胡说,我哪里能吃了。”
“一人吃五碗馄饨,周礼都没你能吃。” 陆远淡定评价,却吃痛地嘶了一声,低头瞪她:
“你还咬我手?夏青鸢,你属狗的吗?”
她吐了吐舌头:“咬你怎么了?你也咬回来啊。”
陆远:……
她瞬时涨红了脸:“别别别别冲动陆大人,我说错话了。”
他翻身坐起,用手掐灭了床头的烛火,将她牢牢压在床上,红色帐幔垂下来,盖住了两人身影。
“今夜我想留下,可以吗?”
他在她耳边吹了一口气,什么话都没说,她却脸烧得要埋进被子里。
“可以吗?”
她作势要打他,被一把抓住,十指交握,眼睛亮得要将她灼伤。
“陆远,你欺负我。” 她掐他腰,陆远假装吃痛,她立刻放手:“伤到了?”
他索性抓过她的手,让她自己去摸那些触目的疤痕:“嗯,新伤旧伤都有。”
她果然顺着蜿蜒疤痕摸下去,陆远倒吸一口凉气。她以为又碰到了伤口,吓得声音都轻了:
“还痛?”
他一把抓住她乱摸的手,声音喑哑了许多:“鸢儿。”
她顿时明白她方才的所为简直是煽风点火,却在收回手之前就被牢牢压住。这次他动了真格,连喘气的机会都没有给她。
或许,她当真喜欢陆远,比想象的更喜欢。
“好。” 她听见自己说。
陆远没有做声,只是从怀中掏出一条红色手绳,小心系在她手腕上。红绳上挂着一个小巧的银坠子,是一只飞燕。
飞燕,青鸢。这是他给她的信物。
......
“陆远。” 她小声开口。
“嗯?” 他停了一下,与她四目相对。
“我、我也心悦于你。” 她第一次正式坦白,不敢看他的眼睛。
陆远叹了一口气,像是苦笑了一声:“你这样,让我怎么可能忍得住。”
她也抱紧他:“为何要忍?”
“那你要与我生一个吗?” 他又贴着她耳朵边,笑得一脸坏主意:“娘子要是愿意,我也可以奉陪。”
她方才告白时,可没想到这一层。这下真被问红了脸,挣扎着要跑。
“别乱动。” 他又吸一口凉气,握住她的腰。“你在江都过得不好,身子太弱。我们还是不要了。”
他们闹了一夜,直到天将亮时,夏青鸢才昏昏沉沉地被叫醒,身上已沐浴清洗过,还换了干净衣服。
“醒了?” 陆远掀帘进来,端着一碗莲子羹。她看见他敞开的衣领里露出的昨夜荒唐痕迹,缓缓用被子遮住了脸。
“想什么呢?” 他径直坐在床边,带来一阵沐浴后的皂角清香和……他身上蒸腾的热气,与毫不遮掩的欲望。
见她红着脸不说话,陆远顿时眼神紧张起来,俯下身质问她:“口口声声说心悦于我,睡过了就不认账?”
“我要是不认账,你能怎样?” 她缩进被子里不敢看他。
“我也不能怎样。”陆远语气有点低沉,夏青鸢忍不住从被角露出一只眼睛看他,却看见他朝自己眨了眨眼,一脸满足又落寞的笑:“我现在能有的,已经比所想的多太多,再多一分,未免有些不知足。”
她想了想,又从被子里探出一点,伸出一只手朝他勾了勾:“过来。”
陆远从善如流,头往下低了低,发梢扫过她耳际,痒痒的。
她又看见他敞开领口里隐约的新旧刀伤,想起这个人确是从死地里闯过了一遭,才能好端端地坐在她面前,讲胡话让她生气。
“夫君。”她扶着他肩膀,下巴搁在他肩上,在心里练习了一下,才第一次念出这个称呼。
陆远一动不动。
“我、我第一次这样叫你,还不太熟练。你觉得奇怪?” 她慌忙闪身回去:“那我就不这样叫了。”
“我喜欢。”他一把揽住她的腰,将她从被子里捞出来放在腿上:“我喜欢。”他又强调了一遍。
“知、知道了。”她红着脸点头。
晨光洒在屋里,照亮墙上挂着的雁翎刀、玄色锦服、地上散乱的鞋与衣带,和床榻边的一双人影。
半个时辰后,陆远披衣送夏青鸢上了马车。
“试炼艰苦,实在扛不住就回家,我等你。”他替她整理衣领,桩桩件件嘱咐着事务,眉头又不自觉地皱起来。
夏青鸢笑着伸手,抚平他眉心,又响亮地在他侧脸吻了一下:“知道了,夫君。”
陆远难得害羞,红着脸将她推进车里:“去罢。”
马车渐行渐远,她忍不住撩开车帘回头向后望,果然看见陆远伫立在晨光中的身影,不知为何心头酸涩,放下车帘坐回去,长吁一口气,竟然掉下两滴泪。
“阿爹,阿娘。鸢儿如今有了陆大人,也有家可归,你们可放心了。”
(九)
车马开向南山大营,前来参与羽翎卫试炼的兵士有上百个。她早已换上了男装,头发也挽作男子发髻。因为身量本就瘦小,藏在人堆里,倒也着实是双兔傍地走,安能辨我是雄雌。
起初,所有人都在初春的寒风中站着,一个时辰后,才有一队人从军帐内踱步走出,打头的却是她的熟人——来京城做质子的滇南王刘退之。
“此次试炼自应选者中数人,择为羽翎卫。一旦录用,即为从六品,赐锦服金带雁翎刀,平旦入宫听诏,监察三品以上百官及皇族。”
刘退之搬了个高椅坐在后头,主试官站在前头安排事宜。她站在黑压压的人群中,俯视着高台之上的两人。浩荡天风吹拂着高台,他们身后是一块石碑。
“羽翎卫之创设,始于大历初年,创始者为四柱国之首,先皇后江羽衣。”刘退之突然开口,走向石碑,接过一旁递来的一炷香,插进石碑前的香炉中。
“先皇后有言,大历之疆土,得乎黎民,归乎黎民。故创设羽翎卫,拣选寒门子弟,充为禁军,监察皇室及重臣,并忠谏皇帝。羽翎卫无罪者,不得裁撤。若有大历君主及权臣私裁羽翎卫者,天下人人得诛之。”
石碑上字迹漫漶,夏青鸢努力踮着脚看,却还是看不清。只能看见刘玄礼逐句念出来,好在他念得句句铿锵。
“羽翎卫者,需出身寒苦,才学过人,刚强坚韧,不畏权贵。上维天纲,下查民情。眼观四海,心怀黎民。不堪此重任者,不得领羽翎卫之职。另,羽翎卫者,不设男子女子,中原异邦、农商贱籍等俗限,唯有才有能者得之。”
大风吹起高台上的灰尘,四野寂静无声。她只听见石碑上那些字句在心中嗡嗡地回响。
“唯有才有能者得之。”
她心中默念这句话,攥紧了拳头。
刘退之念完石碑刻词之后,再次坐回高椅。主试官上前,分配此次试炼的任务。
“试炼为期十日,五人编为一伍,完成生死关。通过者即可进入第二关试炼。”主试官说完顿了顿,看台下人皆无动于衷,又补了一句:“活过这七日,即为通过第一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