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大雪大。朱红色与深黑色的两团一明一暗的火在天地间穿行,走向那座固若金汤的城池。
“你的解药是从哪里寻来的?” 她玩着他领口的衣扣,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话。
“我没想到,周礼对医术颇有钻研,十多年前就开始替我找解药。说是在替窈娘治伤之前,顺手拿我做试验,没想到有奇效。” 陆远感叹:“我确实未曾看懂这个人。”
“可惜,你如此聪明的徒弟,情路却是刚见起色呢。”
与此同时,城内的周礼打了个喷嚏,仰头望了望天:
“这个时辰,师父与师娘想必是在外住驿馆了,要不把城门关了吧。”
全剧终)
第10章 除夕番外•花椒酒与屠苏符
一)
大历三十三年的冬天,漠北,控马镇。
最难熬的年景已经过去,如今漠北平定,京城里也有了新皇帝。控马镇与北疆重开茶马互市,逐渐成了繁华热闹的边塞小城。
那些不为人知的朝堂争斗与江湖血雨,也都成了话本里被人津津乐道的旧事。
那一年,控马镇里新来了几个陌生脸孔,盘了一个小院住下,成日里不过喝茶谈天、煮酒练剑,逍遥快活。
漠北雪多,雪大时车马难行,小雪时则美景无双。镇上的人常趁着年节时全家出行,载着热酒与炭火,找天地开阔处畅饮赏雪。
控马镇外,处处是古战场。人们多为军户后代,多产烈酒,烈酒喝多了,也善跳剑舞。
最美是月圆星稀之时,天地间都是茫茫大雪。人们在高处生气篝火,饮酒欢歌,以剑击铠甲作舞,通宵达旦。
那天正是正月佳节,雪霁初晴,小巷深处有黄狗吠叫,孩童嬉闹。
小院外,柴扉初启。一个年轻人探出头来,看了看门外,神情欢悦:
“师父!昨夜的雪下得不厚,青鸢师娘她应当赶得回来!”
年轻人穿着羽翎卫的制服,风风火火地走回院里,腰间的佩剑铮铮作响。
“既然如此,我就不便久留了,京城里还有事……”
院里落了一层薄雪,中央一棵大树下坐着个男子,黑色大麾裹着,看不清眉眼,只伸出一只修长的手,将火炉上热着的酒壶拿起来,倒了一杯放在桌上,醇厚酒香顿时四溢,年轻人瞬间顿住了脚。
“急什么,喝一杯再走。” 男子抬眼看他,将酒推过去。雪花落在他长睫上,鼻梁高挺,眉眼深邃如幽潭,一张令人过目不忘的脸。
镇国将军陆远,字定疆。数年前在那场京城大乱中以雷霆手段稳定危局,扶立新帝,位居三公之首,却突发恶疾,在新帝登基不久后便身死。
狼子野心,刻薄寡恩。这是史书上对他一生的评价。然而那却并不是陆远的真正结局。
“师父,师娘此次去京城不过十天,就这般焦急。院里天寒,仔细旧伤。” 年轻人刚喝了一口酒,就重启了八卦模式,一脸担忧地看着陆远:“其实师父你不必担忧,听闻此次羽翎卫新来的这批兵士颇得师娘青眼,其中有一个,师娘还说长得像师父,性格也像师父年轻时候。少不得要多留几日,好好托付一番事务才能回来。”
哗啦,男人拿着酒壶的手晃了一下,酒洒出了杯沿外。
“像我?” 陆远抬眉看向周礼。
“是啊,不过那新兵武艺哪里比得上师父,也就是年纪小个几岁,脸皮白嫩了一些,说话也斯文委婉,不似师父这样直率。”
啪。陆远把酒壶直接放在了桌上,双手撑着膝盖,抬头看着周礼:“夏青鸢是何时出的京城?”
“??” 周礼摸了摸鼻子,思索了一会儿:“两天前才传信给窈娘说是要出城,今日里应当晚些就到控马镇。”
男人瞬间站了起来,大麾下行装齐整,想来是早已准备停当,正要出门。
“师父,原来你早就打算去接……” 周礼话说了一半就咽了下去,因为陆远将他按在了长椅上:“留在院里,再煮壶酒。今夜就在控马镇过节吧。”
周礼两眼含泪,还没来得及感激陆远,就听见柴扉合上的声音,男人的脚步声匆匆远去,卷起一地落雪。
二)
夏青鸢骑马赶了两天的路,越向北,风雪越大。待控马镇的城楼浮现在眼前时,简直泫然欲泣。
她可太想念小院里的烧酒和铜炉煮肉了。
然而就在快要到城门前时,她忽然看见城外小山坡上的亭子里有个身影,分外眼熟。那人显然也同时看见了她,调转马头就下了山。
风雪里,山河壮阔。夏青鸢身上的朱红大麾就红得更加显眼。她看清那人是谁后就停了马,笑着等在大路旁。
陆远的身上落满了雪,下马就朝她奔来,一把将她拉进怀里。寒气与热气交融,她不知为何鼻子有些发酸。
“说了不用等我,外面多冷。你的腿伤还未好。”
“鸢儿。” 他将脸埋在她颈侧,深呼吸了一下,才闷声开口。
“嗯?” 她嘴角扬起来,踮脚替他整理衣襟上的雪花。
“我想你了。” 他低声说了一句,又立刻将头抵在她肩上。
“什么?” 她的手停顿下来,一脸不可思议:“可是我听错了?”
“我说我想你,怎么?” 陆远抬起脸,神色泰然:“从前没有这般说过吗?”
她沉思了一会,坚定摇头:“没有。你一向都比较……” 她顿了顿:“直接。”
陆远哦了一声,替她将大麾系紧了一些,又扶她上了马。两人一前一后,并辔而行。快走进城时,陆远才咳了一声,拦住了她:“今夜院里有客人。” 他示意道:“周礼在留在我这里过屠苏节,窈娘也在。”
“啊,那就不方便回去了。” 她咬唇看他:“他们二人也难得见一面。”
陆远点头:“是啊。” 又抬头望天:“那你我今夜……”
她顾左右而言他:“那、那就只好去驿馆了。”
陆远深沉点头:“是啊,好像只能如此了。”
三)
深夜,陆远与她裹在被子里,靠在窗外赏雪。炉里温着花椒酒,远处响起笛声,是思乡的兵士在吹家乡曲调。
“听说,你在京城交了新朋友。” 陆远闲谈般开口,伸手从床头藤篮里拿了个橘子剥开,递到她手上。
“周礼已与你说了?我本想晚些时候再告诉你。” 她笑得眼睛弯弯。 “这一年新招的羽翎卫,有一个长得十分像你,性格脾气也像。”
陆远把原本塞进她手里的橘子又拿回来:“你中意他?”
她眼里笑意更明显:“是啊,我看见他,就想起从前的你。”
陆远眼眉低垂,把橘子剥下一半喂给她:“我当年可不讨人喜欢。”
她张嘴叼过,眉毛皱成一团:“好酸。”
“酸吗?”陆远好奇,也尝了一瓣,耳边听见她的声音:“你当年多讨喜,少年英武,又温柔可爱,愿意陪我救猫,还陪我说话,自从在宫里第一次见,就喜欢你了。”
她说完,身后的陆远突然安静。夏青鸢转身去看,下颌却被握住抬起。灯火昏暗中,他找到她的唇轻轻咬啮,有橘子的清香。
“是甜的。” 他放开她,眨了眨眼。
她摸摸发红的耳朵,转过身去:“不和你说话了。” 他从后面环抱着她,安静看雪落无声。
城内,小院里,年轻人还守在火炉旁,撑着脸昏昏欲睡。
“说好了一起喝屠苏酒,又丢我一人看家。”他看着炉火摇曳,喃喃自语,眼神却温暖。
忽而院门开启,他头也不抬地开口:“师父,炭火都要烧完了。” 接着起身走了几步,揉着眉间:“困了,去睡了,明儿个喊我起来换桃符。”
“是我。” 一个女声在耳边响起,他瞬间清醒:“窈娘?你不是……?”
“近日无事,去狼牙山看看,给故人上香。回得早些,顺道看看陆将军。” 她不自然地挽了挽鬓发:“你怎么也在这儿?”
周礼摸了摸鼻子:“我也不知道我为何会在这。”
窈娘眼睛转了转,扑哧一笑:“你与夏姑娘一样,总是中陆将军的计。” 接着她将行囊往石桌上一放,左右四顾:“也好,今夜我就在此住下了。”
周礼立马手忙脚乱:“那、那我走。”
一只素白的手却及时拉住了他:“出生入死这么多回,什么没看过,还避讳与我同住?”
他难得正经一次,郑重看她,眼里都是关切:“窈娘。你当真放下了?”
她笑着点点头:“当真放下了。”
屠苏酒烧开了,院里都是醇厚的芳香。天边绽开几朵烟花,是新年了。
完)
第11章 番外人间客(韩殊 & 窈娘)
一)
窈娘第一次见到韩殊时,是在十四岁。
十四岁前,她被“百花杀”养在谷里做杀手,平日里所见只有刀枪剑戟。杀手们都是和她年龄相仿的孩子,互相防范如仇敌。
谷里不知冬夏,只有不停地互相试炼刀术,排名最末的孩子都悄无声息地消失了。自她记事起,就会握刀。睡觉时,醒来时,都要握着刀,心里才安稳。
那是炼狱般的十四年。
韩殊出现的那个春夜,刚下过初春的最后一场小雪。她被派去和谷里刀术最强的杀手比试,差一点就被割开了喉咙,她险胜,但浑身是伤,只剩一口气,倒在雪堆里。
她抬头看着漫天飞扬的雪花,想着这不长的人生里,竟然没什么值得记住的事。全是人杀人,寂寞如雪。
他就在那时候踏着雪走进了幽谷。发色和大麾一样深黑,眉头紧皱,像在四处找什么东西。
她一丝一毫都未曾想过,这个人是来找她的。
男人的脚步越来越近,踩着落雪覆盖的树丛,积雪发出清脆声响。她躺在竹林暗处,身上的血在一点点地流干。杀手的职业习惯让她下意识地躲藏起来不发出声响,更何况她也已意识模糊。
他在她面前站定,半跪下来。模糊中她看见他的脸,眼尾细长,像山神鬼魅。
接着他朝她伸出了手,扶住她向下倒的肩膀。然后缓缓地,极轻地抱起了她。
男人身上的暖意一阵阵地传到她身上,那么温暖。甚至让她濒死的心萌发出活下去的愿望。
“我带你回家。”
那是韩殊对她说的第一句话。
二)
很久之后她才知道,在过去的十四年里,只有韩殊一直坚信她活着。
十四年前的那场祸事之后,韩殊几乎将盘踞在江都的前朝旧族连根拔起,终于在一处隐蔽山谷里探听得“百花杀”的下落,为不惊动对方,他只身入谷,闯过重重机关,才进到她所在的竹林深处。在雪地里,韩殊一眼就认出了她。这其间的原因,她很久之后才明白。
只是那一天她什么也没问,任由他抱着她出了谷,像快要溺死的人抓住一根救命的绳索。
出谷后,那片山谷就被荡平,再无人知晓她的过去。
他带她回了京城,细心照顾了半年,养好了她身上所有的新伤与旧伤,待她能再次下地时,已经是秋天。
她记得她推开院门时,看见满园金黄秋叶。那个救她回来的男人坐在树下看书,肩上、头发上,都缀着落叶。他只是坐在那儿,就连风都不敢轻易吹动。
一切都是静的。
男人抬头看见了她,眼神有一刹那的飘忽。接着他告诉她,自己是大历朝的左相,韩殊。清剿“百花杀”的老巢时捡到了她。如果愿意,从此就跟着他,住在韩府。
她忙不迭点头,生怕他反悔。
韩殊第一次笑了,他笑时眉头微蹙,好像愉悦的感觉也让他痛苦,可那眼神里也有一闪而过的温暖。
生平头一次,窈娘心里生出一股要活下去、要抓住点什么的欲望。
那之后,韩殊留她在身边四年。
起初,她还带着刚离开山谷的警惕与自卑,不说话,不笑,行立坐卧都拿着刀。而至于待人接物、读书习字、喝茶弹琴,都是韩殊一点点教会的。就连第一次来葵水,都是韩殊不小心发现之后,欲言又止地告诉她的。
那时候她的世界苍白阴冷,唯一一点有温度的地方,就是有韩殊在的地方。
四年里,午夜梦回,她依然时常梦见从前在山谷里浑身是血被追杀、为了抢一碗剩饭和其他孩子互相撕咬、戴着面具的黑衣人毫无理由地带走同伴消失。她浑身是汗地醒来时,床边的桌上总有一碗温度正好的安神茶。
他知道她的过去,却从不过问。
韩殊为她取名阿窈。逐渐地,京城无人不晓得韩殊有个身手了得的侍卫,是他的义女,像个尾巴似地跟在他身边,形影不离。
也是在那四年里,她发现了韩殊许多秘密。比如他虽然看起来不苟言笑,实则喜欢在夜深人静时躲在房里弹琴,且水平非常之一般;比如他虽精通天文历法,却是个路痴,常在自家花园里迷路;又比如,世人都说左相韩殊奢靡无度,沉溺声色,他住的房间却简单质朴得像个苦修的僧人。
两年倏忽而过,她知道韩殊待她与其他人不同,却说不上来究竟如何不同。她也看过太多韩殊不为人知的一面,看得越多,越对他捉摸不透。
只有一次,她意外地看到了层层表象遮掩之下的,真正的韩殊。
那也是个雪天。她像平常一般,站在天香阁外,等候韩殊议事结束,扶他上马回府。他那天意外地提早出来,脚步趔趄,像是喝醉了。
他酒量不小,几乎不喝醉。她心里一紧,就小跑过去,伸手搀扶他。
他先是一怔,接着抬眼看着她。那一眼,让她心中蓦然涌起一阵从未有过的陌生感觉。
那是男人看女人的眼神。
北风吹过,韩殊打了个冷战,眼神蓦然清醒,接着不动声色地挣脱开她搀着的手。转过脸去看着远方,京城大雪弥漫,天地一片纯白。
“阿窈,明日起便去北巡抚司当值,这侍卫……你无需再做了。”
很久之后,她才知道那天是什么日子。十四年前的那天她出生,也是在同一天,先皇后江羽衣薨逝,天下皆哀。左相韩殊入宫,一步一步,成为今天的九千岁。
三)
她不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只是在听到那句话时,觉得周遭都静了一静,那在梦中追杀了她两年的寒风与刀光,像一个响亮的巴掌,将她从一场美梦里打醒。
只有站在他身边,她才是窈娘。如果韩殊不再需要她,她会变成什么样子?继续做个杀手,一把没有感情的刀?
韩殊独自上了马车,她失魂落魄,在空荡荡的大道上走了许久,回过神时,发现自己又站在了韩府门前。
雪花纷纷扬扬。她突然想起方才韩殊看她的眼神,温热的血流涌上心头,她听见自己的心在奇怪地跳动。
她想见他,比从前任何时候都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