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来些,让韩某好好瞧瞧。”
她方才举目四顾,没有见到陆远。如果他不在席中……她不敢再想下去。于是鼓足勇气,一步步走向大殿深处坐着的韩殊。
大殿内一时寂静,众人都停下了低声谈笑与饮酒,隔着层层纱帘望着她。
她站在距离韩殊不远的地方行了礼。抬头时,发现韩殊也在带笑看她。
“长得确是……更像灵雎。”他低头,将面前矮桌上的酒杯向她推了推:“这杯酒敬你。”
她打了个冷战。她想起从前姑母无意中略带不屑地提起过,她的母亲闺名叫灵雎,在嫁给夏焱之前,是扬州有名的花魁。那时天下战乱纷争,夏焱出身江左望族,隐居深山数年,被刘玄礼请出做军师,奔忙五载,立下汗马功劳,却一直未曾娶妻。声名最盛时京城求媒者踏破了门槛,他最终却娶了一个扬州城里弹琵琶的女人。那是她努力追寻却再没能忆起的前尘旧事。回到京城后,一件一件都被血淋淋地扒开给她看。
“敢问九千岁,灵雎是谁?”她笑盈盈地看着九千岁,眼里是装不出来的天真无邪,那笑容却达不到眼底。她的手藏在袖笼里,微微发抖。不能。绝不能在韩殊面前承认,她就是夏青鸢。
“左相莫要见怪。我夫人她……五年前生过一场重病,十五岁前的事,都不记得了。”
她听见那个声音蓦然转头,才惊讶地发现陆远就坐在韩殊下首的坐席上,恰好是她方才看不到的地方。
韩殊看看她再看看他,继而哈哈大笑,笑声在大殿里回荡。
“好,既然陆大人替夫人解围,那么此杯就罚你代饮。”
她正站在那里思考现在是个什么情况,陆远已经站起身接过了酒一饮而尽,又向她使眼色,要她坐过来。她会意,三步并作两步地跑过去,在他身边坐下。却没想到陆远一把揽住她的腰,又将她往身边带了带。他的手只是虚搭在她腰间,夏青鸢却额角渗出薄汗,心跳得疑心陆远都要听见了,然而他只是若无其事地低头饮酒,看都没有看她一眼。
(六)
金楼上,入夜了,灯火煌煌。四周都点上了灯,夏青鸢坐在那个角度,刚好能看见陆远的下颌与锁骨,连成一条起伏明晰的笔画,像她从前描摹过的那些有筋骨的山水。他眼神太倨傲,简单来说就是欠打。夏青鸢托腮想,陆远从前一定没怎么挨过打,不然怎么会混迹江湖这么多年,还拽成这个样子。
韩殊坐在明处,她坐在暗处。陆远不动声色地挪了挪角度,巧妙地把她挡在了韩殊视线之外。她第一次察觉到,陆远的肩膀确实宽阔。
韩殊也对他的小动作视而不见,杯酒过后,他接着招手向手下耳语了几句,继而从屏风后走出一列各具风姿的美人,想必是天香阁的当家头牌。
“夜已深,请美人们……扶贵客去歇息吧。”几个美人应声四散,其中有几个目不斜视地向陆远所在的坐席走来。
青鸢心中警铃大作,陆远却不动声色地捏了捏她的腰,又朝她使了个眼色。
“九千岁,在下今夜有娇妻在侧,带美人同归,怕是不妥。”
韩殊握着酒杯,看看青鸢又看看陆远,那眼神就差把 “我看你们演到什么时候” 写在脸上。
青鸢在心里暗中骂了一声:呵,老狐狸。果然在试探。
当年那场祸事的开端,明显是因韩殊而起。如今陆远大海捞针找到了她,还大张旗鼓与她成婚,简直无异于和韩殊开战。就算陆远现在有皇帝撑腰,韩殊要认真与他作对,捏死他也不过像捏死一只蚂蚁。
“就算是在下同意……”他顿了顿,继续开口:“鸢儿她,怕也不会同意。”
这声鸢儿叫得夏青鸢愣是没反应过来。等到反应过来时,她不禁被肉麻得打了个冷战,转头震惊地看着陆远。
他低头在她耳边,一幅轻柔絮语的样子:“是不是,鸢儿?”继而又低声补了一句:“配合一下,这月工钱翻倍。”
她瞬间被激起斗志,眼波流转,柔弱无骨地顺势靠在陆远肩上,活像个被宠坏的刁蛮小姐,说话声调都变得委委屈屈:“是啊,九千岁。我们小别胜新婚,妾身着实想念陆大人,怎么舍得把陆大人分给别人呢。”说完还埋头在陆远脖颈间大胆蹭了蹭,陆远的眉毛挑了挑,握着她腰的手更紧了一些。她吓得后背都出了冷汗。
韩殊饶有兴味地看了他们一会,夏青鸢演不下去,索性把脸埋在陆远肩上装死,看起来却像是小鸟依人。
“好,既然夫人不愿,韩某也不好夺人所爱。那就派人送陆大人与夫人回府。这几个美人……既然今日已许给了陆大人,还望陆大人承韩某的情。”
陆远没有回应,只是抱起青鸢,笑着转移话题:“夫人醉了,请恕在下先走一步。”
韩殊点了点头,做了个送客的手势,陆远就抱着她在众目睽睽之下走出了大殿。
他抱着她走出金楼,却并没有立刻放手,仍旧顺着雕饰繁复的楼梯一步步地走下去。她低声催他:“陆远,放我下来。”灯光下他的侧脸尤其俊美,夏青鸢心中默念:清醒一点,在演戏,在演戏。
“你方才,就是独自爬上的这十层楼阁?”
她往下望了望,瞬间心里升起一股寒气:这天香阁也建得太高了,从这里望下去,底层往来的宾客如同蝼蚁。她不知方才自己是怎么一口气爬上来的。她吸了吸鼻子,茫然道:“不然呢?”
他没理她,继续往下走,走了几级台阶,又开口:“你今夜为何要来找我。”
“有人说你在天香阁,还有九千岁也在。我就来了。”她说完又后悔,觉得这句话平白让人误会,觉得她和他真有点什么。
“有人告诉你,你就信?你知道这金阁里全是韩党么?”他好像有些生气。
她也有点生气:“但万一呢?万一你真……” 她意识到了这句话太过界时,已经说出了口: “万一你真死了,我也会难过。”
他忽地顿住了脚步,在明晃晃的天香阁中央,雕梁画栋的楼梯上,众人都看得到的一盏朱红灯笼下,低头轻吻了她。只是碰了一碰唇。此前在古寺里也不是没有过。可这次不一样。为何不一样,她说不上来,只是在那一瞬间,她拽紧了他衣襟。心跳得不可遏制。她看到他长睫闪动,眼神也慌乱了一个瞬刹,嘴唇顿时离开了她。
(七)
“你、你这是什么意思?”她攥着他领口不放。
“别分心,有人看着呢。”他一本正经,眼神却看向楼上,点头一笑。
顺着他眼角余光,她看到楼上阑干边缘站着九千岁,一脸看热闹的表情。
“陆大人,下次演戏,提前告诉我。免得我……”她心里一阵轻松,又一阵失落。
“免得你什么?”他看九千岁离开了阑干,才回头看她,脸上笑意还没褪去,颇有些风流倜傥的意思。
“免得我演砸了,平白连累陆大人。”她白了他一眼,径直从他身上跳下来。谁料一个趔趄差点摔下去,好在陆远眼疾手快,一把拉住她手臂,将她带了回来。她下意识抓住他衣领,只听“嘶啦”一声,陆远今日穿的绛红锦缎袍服当即被扯开了一个口子,里衣和锁骨若隐若现,四周的围观群众发出一片啧啧声。听见陆远磨牙的声音,夏青鸢绝望地捂上了眼。
“我我我不是故意的。”然而出乎她意料的是,接着她身子一轻,又被抱了起来。
“挡着。”
她做了亏心事,自然言听计从,伸手帮他把扯开的衣领又合上,看着就像是自自然然地环抱着他肩膀。
陆远好像对她这一举动很满意,抱着她下楼,步伐如飞。直到出了天香阁的大门,脸上也未见几滴汗,确实是臂力惊人。
“陆大人,你体力不错啊。”夏青鸢不怕死地调侃他。
车马就停在门外,家仆早就在那里等候多时。陆远没有理会她的挑衅,目不斜视继续地把她抱进车里,仔细合上车帘,才转头找她算账,依旧是笑吟吟:
“你方才说什么?”
“没什么。九千岁为何要邀你来天香阁吃酒?不会真的只是为了给你送美人吧。”
他现在坐得离她老远,好像生怕她占便宜似地,理了理乱糟糟的领口,开始闭目养神:
“他是为了见你。”
“见我?”
“他将我扣在天香阁,吃了两天的酒,就是赌你会来。想必是探听到了消息,知道你还活着,故而设了这个局。”陆远眼眉微阖,神情是少有的放松安逸,像猛虎终于归巢。
“所幸,你演得够像。他亲眼看见了你不记得前尘往事,也无意复仇,或许……会少提防我们一些。”
他说的是“我们”。夏青鸢此时才意识到,或许他已经两天未曾合眼。身上有丝丝缕缕的酒气,是天香阁的花蕊酒,香气不明显,后劲却很大。
“那我如果不来呢?”
“你若是不来……也没什么。他会为我收拾一间卧房,选几个信得过的美人,服侍我就寝。”陆远轻描淡写,说完偷看了她一眼。
这一天里,她的心里大起大落,现在又降到了最低点,自嘲地笑笑。“我起初还以为,你会不一样。”
“我果然没看错。陆大人也和他们没什么两样。”
“他们?”陆远不解。
“草菅人命,尸位素餐。饱食终日,巧言令色。”她转头看向车窗外。夜色正浓,天香阁外,人潮汹涌。
“国之蠹虫。”陆远笑了笑,接着她没说完的话,吐出四个字。
(八)
她看着陆远,有一瞬间的恍神。朦胧中她想起记忆深处的一个人影,紫袍朱带,眉目英挺,端坐在高堂之上,面前放着一把刀,纯金刀鞘,绘着蟠龙。大风卷起一地枯叶。男人看着年幼的夏青鸢,眼神温柔。
“天下权柄集于韩公,尸位素餐,三司虚设。若需一人死谏,以醒天下人,请自焱始。”
少时她听不懂父亲说的话,只觉得悲伤,现在她不仅忆起,也全然懂了父亲话里的深意,紧接着便是一阵撕心裂肺的疼痛袭来,痛得她连站稳都是奢望, 朦胧中有人托住了她,她睁开眼,映入眼前的是陆远的脸,自己正紧紧抓着他衣袖不肯放手,仿佛那是她最后的救命稻草。
“你方才,是不是想起了什么?”他眼神里的焦急却不是假装的。
“并、并未。只是有些头痛。” 她意识清醒后,马上放开了他。
“大人,夫人,到家了。”车外适时传来一声呼喝,打断了两人的对话。陆远自然而然地抱着她下了车,好似她没有长腿一样,更让她无所适从的是……陆远好像在抱着她向卧房走。
“你、你干什么?”她挣扎着要跳下来。此时离开了浓香四溢的天香阁,她才意识到陆远确实是喝多了酒,方才不过是强撑着假装清醒而已。他没有放手,只是低头看了她一眼,那眼神里包含的意思太多,就像金楼外那个让她心跳加速的吻。
“陆、陆大人,你快放我下来。”离卧房越来越近,她急了:“再不放手,我咬你了!”
陆远停下脚步看她:“你咬啊,这么多人看着呢。”
她此时才顺着他眼角余光的方向看去,发现原本空荡荡的庭院中央…站了一列美人。
花枝招展,各有千秋。
夏青鸢愣了愣:“这是九千岁方才…”
陆远没有停步,只是微微颔首,表示她答对了:“你以为出了天香阁,这出戏就唱完了?”接着他大踏步进了卧房,哐啷一声带上了门,找了个火折子,将屋内所有的灯悉数点亮。如此一来,屋内人的一言一行,在灯影里就被放大倒映在糊着纸的窗上,纤毫毕现。
这一过程行云流水,她脚刚粘地,陆远已经开始宽衣解带。
“等等!陆大人,这可使不得,快穿上,穿上。”
他随即摊开手:“怎么,你要帮我脱?”
她压低声音,用口型质问他:“咱们做戏要到这种程度吗?”
陆远一把将她拽过去,把她的手放在他衣带上:“你要是不想以后和十二个美人在家里姐妹相称,监视你我的一举一动,随时报告九千岁,今夜就委屈你…将恩爱夫妻演到底。”
她心一横,点点头,开始帮他专心解腰带。无奈那腰带着实复杂,她闷头解了好一会,都没找到搭扣的位置。陆远抬着头,任由她上下其手,前额的头发抵着他脖子蹭来蹭去。忽然他眸色一沉,不自然地咳了一声,抓住了她的手:“你摸哪呢???”
(九)
自从天香阁回来后,她一直莫名紧张,根本不知道手放在哪里。此时他低头质问她,夏青鸢才后知后觉地“呀”了一声,又“咦”了一声,继而又“啊”了一声,然后腾地甩开手,脸红得发烫。没想到头发丝好巧不巧就在此时绕在了他半开的腰带扣上,她吃痛惊呼了一声,又被拽回来靠在他胸前。陆远没好气地低头用手臂环绕着她,费力把那一缕头发扯出来。
“疼疼疼!你轻点!嘶——”
“你刚刚要是不着急跑,现在会这么痛吗?”
“我不着急跑,下场比现在还惨。嘶——你轻点!”
“别喊,快好了。”
“慢点!你力气干嘛那么大!”
“不然呢,你想拖得更久吗?”
等那缕倒霉头发被从腰带上解下来时,两人才后知后觉地想起门外有人,人还不少。然而此时门外的美人们已经走得一干二净,毕竟这对话内容还是…太刺激了一些。
夏青鸢竖起耳朵听了一会,发现外面的人果真都已经散了,惊讶回头向陆远做口型:“都走了?”
陆远仿佛不胜酒力地撑在桌边,衣襟开了大半,腰带散乱,扶额站了一会,才摇摇头道:“你也不想想,刚刚我们说了些什么。”灯花噼啪一声,昏黄灯光将他照得轮廓分明,看她时神情似笑非笑,无情又有情。她被陆远的皮相再次蛊惑,愣神了一刹那,才意识到方才的对话有多么让人误会。算了,他们被人误会的又何止这些。
“也好,我今日也算是功德圆满。大人好好休息,在下先回房睡觉去了。”她打着哈欠就要走,今日的陆远有些奇怪,她实在应付不来。
“走?去哪里?”他坐在桌旁,声音已有醉意。
“我回自己房里啊。”她心虚道。陆远不在的时候,她已经自行在诺大的陆府里挑好了一处干净小院,独门独户清清静静。她巴不得过清净日子。
“夏青鸢。”这是他第一次认认真真叫她名字,没有调戏,没有质疑。只是语调十分之寂寥,好像是在唤另外一个也叫做青鸢的人。他抬眼看向她,眼神复杂。在天香阁的楼梯上,他也有过一瞬这样的眼神。
“帮我倒杯茶,好不好。”他靠在书桌边,声音很低,颇有几分示弱的意思。
夏青鸢最见不得美人撒娇。颠颠地跑去给他倒了一杯茶。陆远接过茶喝了一口,不动声色地笑了笑:“淡了。”
“嫌淡别喝。”她翻了个颇有骨气的白眼。“我又不是你的使唤丫头。”
“你当然不是。” 陆远放下茶杯站起身,趔趄着走向床边,与她擦肩而过,手轻轻掠过她的手。手指交缠间,她差点就要心意动摇,陆远却先一步抽回了手,自言自语地轻声:“你是我的……鸢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