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心里砰通一声。这人说什么胡话呢?她刚想质问他,然而罪魁祸首已经躺在床上,合衣睡着了。
(十)
同一个晚上,京城暗夜,大雨。
一个红裙女子的尸体被两个黑衣人投入井中,闪电划过,照亮女子从井口无声坠落的瞬间。黑衣人匆匆离开,地上残余的血迹被暴雨冲刷得了无痕迹。一刻,两刻。天边一道惊雷之后,井边突然出现一只素白的手,指甲上全是血迹。接着是一张脸。准确地说,是一张面具。白榉木涂着红漆,刻着一双似哭非哭、似笑非笑的眼睛。那素白的手缓缓将面具摘下,露出了一张血迹模糊的脸。
“芍药,住手!”白衣书生从梦中惊醒,猛地从床上坐起,脊背被汗浸得透湿。床边铜香炉里,燃着一小段香,已烧得只剩灰烬,余下缕缕白烟。他翻身下床,洗了把脸,努力让自己冷静下来,可双手却依然颤抖着。他的卧房小但干净,只一床一桌一凳。
窗外绿竹翠色蔓延,幽静无人。他深呼吸了一下,转身走到床头,那里挂着一张面具。朱漆上刻着细长的眼睛,与死去女子戴着的面具一模一样。白衣男子将面具拿起,放进行囊中,开门走了出去。门外是阳光万丈。
(十一)
清晨陆远醒来,发现自己被换上了干净衣服。
夏青鸢撩开门帘走进来,手里拿着一叠晒好的新衣服,回头望了他一眼:“醒了?我出门办事,桌上有清粥小菜,还有…醒酒的汤。”
陆远揉了揉额角,准确抓住重点提问:“昨夜…是谁替我换的衣服?”
夏青鸢原本已走到了门口,听到这句话突然一改刚才的客客气气,把手里的衣服往他脸上一扔:“你自己换的!” 转身就跑了出去。
陆远被砸了一脸衣服,却突然心情变好,哼着歌出门上朝,家仆却在他身后一脸同情地开口:“大人,下回可不能喝多了。”
陆远:“ ?”
“昨儿大人喝多了,夫人叫我去给大人换衣服,大人抱着夫人不撒手,还吐了夫人一身。”
陆远:“那…夫人她说什么了?”
“夫人说,她要涨工钱。”
(十二)
经过了天香阁的一番折腾,夏青鸢终于摸准了一些陆远的脾性:此人虽看起来阴晴不定,偶尔喜欢捉弄她,却从来没有真正为难过她。相反,自从他们成婚后,他对自己一直都关照有加,好得她觉得自己有点像是被养肥待宰的羔羊,或是什么话本小说里养在深宅大院里供老爷取乐的金丝雀。比如说现在,她看着桌上放着的城北绸缎庄送来的新衣料和满满一桌的新首饰,全是京城最时兴的花样与布料,不禁眼角跳了跳。
陆远这是要干什么,难道是入戏太深,真拿她当后宅妻妾了么?可若是仔细想想,他在有外人时,总装得与她极亲昵,仿佛果真是恩爱夫妻。可在没人时,却又规矩守礼,除了在古寺里那次,就再没碰过她。
想起那一夜的事,她的心又开始怦怦跳,从桌上拿起一件衣料抚摸,新丝质地寒凉,像刀剑划过流水。她又将衣料贴在脸上,试图给火烫的脸降温。陆远。他究竟是拿她当一个可随意摆弄的玩物、一个可以利用的仇家之女,还是……一个让他起了怜惜之心的临时搭档?
她叹了口气,将那衣料放回紫檀木匣子里,叉腰摇头:“夏青鸢,你要冷静。男人多得是,小命可只有一条。”
“什么男人多得是?” 陆远的声音冷不丁从房门后传来,吓得她立马关上了紫檀衣匣的盖子,换上营业假笑,回头过分热情地打招呼:
“早啊,陆大人。”
“早什么早,都已是午后了。” 陆远没有踏进她的闺房,只是靠在门口探着身子朝她说话,嘴角挂着笑,却依旧是一副欠打的语气。
“这是给我的?” 她指了指那一桌子的金银首饰和细软,僵硬地转移话题。
“嗯,给你的。” 他慵懒地靠在门边,眯起眼看着她:“喜欢么?”
这句话倒是问住了她。艰难思索了一阵,她才摇摇头:“陆大人的好意,我受之有愧。”
他像是对她的拒绝毫不意外,仍旧靠在门边,只是转了个角度,像是在晒太阳,声音也冷冰冰:“夏小姐不要多心。你如今是镇国公府的夫人,这是给你出府应酬时穿的。” 他又睁开眼补充了一句:“朝野上下的韩党都在盯着你我的一举一动。上次的事,以后还会发生很多次。”
“好,那我便收下了。”她平平淡淡地回复了一句:“多谢陆大人费心。”
“尺码是我猜的。”他低头摸了摸鼻子:“不知准不准。”
她立刻涨红了脸,抓起桌上的楠木笔筒就要扔他。陆远笑着举起手稳稳接住:“晚上宫中开小宴,陛下点名要你与我一同入席。”
“陛下?”她一直未曾忘记那场宫变的始作俑者——大历朝的天子刘玄礼。前半生是征伐天下、结束乱世的豪杰,后半生是亲手赐死忠臣良将的昏君。
“对。” 他抱臂走进屋里,把楠木笔筒在桌上摆正,低头看她:“要见他,你怕了么?”
“谁、谁怕了。” 见他走近,那慑人的气势让她忍不住后退了一步。
“你要是不怕,总躲我做什么?你我这样生分,迟早露出破绽。” 他看着她时总是眼里带着笑意,大概是觉得她好笑。夏青鸢心里酸涩,想着两人之间隔着的国仇家恨,而陆远居然还在问她躲什么。或许是因为,她所耿耿于怀的事,他根本不在乎。
她这样想着,忽然在妆台前坐下来,对着铜镜一笑:“是啊,我躲什么。既来之则安之,拿了俸银,就要演好陆夫人。”说完,她把妆台前的眉黛递到他手上,眼睫扑闪着看他:“青鸢第一次嫁人,什么都不会,要从头学起。还望陆大人不吝赐教。就从……画眉开始?”
陆远握着眉黛皱眉看她,却迟迟没有动作。她又心虚地照照镜子:“怎么,我今日不好看么?”
他却突然生硬地将她的肩膀扳到正对镜面的位置,好让她看不见他的脸,只听见他语气平淡地回怼她:“是啊,哪有你这样的国公夫人。”
“你不看我,这样怎么画?” 她疑惑,转身间,却忽然被陆远一只手挡住了眼睛。
“这样就好。” 他的声音波澜不惊。“不然……我会分心。”
他就这样一手遮着她的眼睛,一手握着眉黛,在她眉间细细描画。四周静谧无声,于是两人的呼吸声就分外清晰。
“好了么?”她忍不住问。
“快好了。”他画完最后一笔,长舒一口气,缓缓放下手,将她转到妆台前:“你自己看。”
她只看一眼就笑出了声:“这是什么?陆远,你告诉我,你画的这是什么?” 她指着自己的两道浓眉:“像不像秃毛狐狸成了精?”
他也被她逗笑,拿起帕子沾了水要替她洗,她笑得前仰后合,不肯让他上手,两人笑闹了一会,不知怎么就变成了她被他抵在桌边的姿势。陆远一手撑着桌角,一手扶着她的后腰,而她则两手都向后撑着桌面,仰头看着他。是陆远先意识到气氛变了味,迅速收回了手。她却下意识地抓住了他领口,被陆远看了一眼后才瞬间松开。
“夏青鸢。” 他神情认真:“我说过,你我只是合约夫妻。再入戏,也不可当真。”说完,他就将帕子放在桌上,转身就走。
她却一句话叫住了他:“你呢?你当真过吗?”
他没有回答,只是径直跨出了门。
(十三)
宫中宴会比她想象的更豪奢。
陆远带着她一同从皇城进宫,沿着曲折宫墙一路向北,直到一处精致花园外,又换了一众宫仆,带着他们走进曲折回廊。不知这样走了多久,尽头才看到一处精致池塘,池塘边上的水榭里欢声笑语,灯影映照着玉杯玉盘与流水般呈上来的珍馐。
“自陛下不再上朝以后,九千岁就常以天子的名义请百官在御花园小宴,一为炫耀自己大权在握,一为借机让韩党接近皇帝。” 陆远在她耳边低语,夏青鸢则好奇地左顾右盼,陆远则在看着她。
她今天果真换上了他挑的新衣裳,尺寸确实合身。她本就长得清丽,只要略施以脂粉,五官就明媚起来。方才来的路上,已引得一些宫人与宾客暗中打量,或许今夜不该带她入席,她美得太招摇。陆远被自己这阴暗的想法吓了一跳。
“左相如此威势,不怕天子忌惮么?” 夏青鸢完全没有意识到陆远的内心波动,一心只想着查九千岁的底细,头上的金步摇在他眼皮底下簌簌晃动,流苏擦着他的脸略过,冰凉沁人。他猛地回过神,才意识到自己出神太久了。
“天子放任左相独大,招揽门客,结交世家,也未必不知自己是养虎为患。” 他偏过头,避开夏青鸢的目光,恰看见一个年轻的羽翎卫在不远处站着,欲言又止,就拍拍她的肩:“恰有个案子要处理,你先入席,我办完便会去找你。”
她连忙点头,待陆远走远了,眼里才显露出忧虑的神情,鼓起勇气向那灯火辉煌的水榭走去。那里已坐着许多贵客,大多是女眷。她被宫人一路引着走过去,直到一处偏僻角落,宫人才指了指:“国公夫人,请落座。”那席上空无一物,没有酒菜,也没有矮桌。她为了不给陆远添麻烦,也没有说什么,只应声坐下。因为是宫中小宴,众人都是席地而坐,面前一张矮桌上摆满了菜肴。自她落座的一瞬起,四周就有目光粘在她脸上。她用余光扫视了一圈,这里所坐的每个人都穿得珠光宝气,珠翠耀目,罗绮飘香。她身上的那件瞬间变成了平常衣服,甚至失之素淡。
“妾身听闻,国公夫人与陆小公爷从前就相识?” 先是对面有个声音响起,夏青鸢抬头一笑:“夫人怕是听错了,我与陆大人从前并未曾见过,更何谈相识。”
“这可说不通了。陆小公爷从前都在北边打仗,怎么刚被封了公爷,就不辞辛苦,去江都娶了位夫人?若不是小儿女早私定了终身,难不成有人用刀指着他娶妻?”
另一个贵妇冷笑了一声:“不过,漠北人与中原人不同,一向是不拘那些俗礼的。兴许这位……国公夫人,有些诸位未曾见识过的长处,也未可知。”
夏青鸢手中抓着衣服下摆,竭力提醒自己不要被激怒,平白惹出事端。
“诸位夫人,莫要再难为新妇。”一个气度雍容的声音传来,是个年纪大些的贵妇,衣着也最华丽。“来,妾身赠国公夫人一杯酒。” 女人举起杯对着她。
她起初感激这位贵妇人替她解围,刚要伸手去拿杯子,却看见眼前原本应当摆着矮桌的地方,仍旧没有踪影,杯盘和吃食都被放在了地上。
“怎的不喝?难道国公夫人看不起妾身?”女人依旧笑吟吟地看着她。对面的女人却又补了一句:“呀,怎的国公夫人没有桌子?兴许是宫人们体恤夫人平日里住帐篷多些,用不惯这些中原桌椅。”
“陆小公爷不教她?如此不知礼。”
“你怎知小公爷就晓得这些礼数?”
“是啊,镇国公也不过是个漠北杂胡与汉人所生的野种,如今小人得志,屡行僭越之举,不过是垂死挣扎罢了。还带个不知来路的江都小家女、不知礼数,目无长幼尊卑,日后怕是愈发将你我不放在眼里了。”
啪。夏青鸢将筷子扔在了金盘里,声音清脆响亮。接着她站起来,笑着看向那主座的妇人:“夫人说得对,我不仅不知礼数,还是个疯子。若是在座诸位再敢说一句不敬镇国公的话,我夏青鸢定要记一辈子,日后少不得一一还敬。”她说完,座中一时寂静。众人都噤声向她看去,面色恐惧,还有几个低了头瑟瑟发抖。她正诧异着这些个世家夫人如此不经吓,身后突然传来一声咳嗽,她猛地转头,才看见陆远正站在她身后。
“失礼了。” 陆远拉着她的手臂,将她带到自己身边,向坐席最上首的夫人点头致歉。
夏青鸢依旧余怒未消,挣扎着要脱开陆远的束缚,却听见他用责怪的语气对她开口:
“鸢儿,怪我方才没找到你,此处不是你该来的地方。”众人一时安静,继而松了一口气,却听见陆远笑了笑,又接着一句:“此处的贵人们都是靠祖上恩荫,故而对眼前吃食看得紧。不像你我,功名利禄都是一刀一枪夺来,不用看别人的脸色讨饭吃。”
夏青鸢一时愣住,被他轻轻一带,就跟着他走出了酒席。陆远抓着她的袖口,一路穿过嘈杂纷繁的水榭花厅,终于到了一处宽敞所在。
他停下看她,眉目间似乎是当真忧虑。
“那些夫人多是韩党。方才所行之举也不过是为激怒你,好找到些破绽,去与左相邀功请赏。” 陆远皱眉说了一通,夏青鸢才抬起头朝他没心没肺地笑了笑:
“多谢大人,方才替我出头。”
陆远叉腰戳她前额:“你还用我出头?方才我若是不出现,你怕是要掀翻了宴席。”
她眨眨眼,又笑:“陆大人高看我了,其实方才害怕得很。只是想着他们毕竟不敢惹你,才如此狐假虎威。”
陆远此时才注意到她的手依然牢牢攥着裙裾,还微微发着抖,眼神顿时暗下来,伸手握住她的手,触感果然冰凉。她想抽离,却没有挣脱。
水榭外,花木疏影里,他握着她的手站在檐角下,两人都没有说话。树上传来一声鸟鸣,她偏过头红着脸问了一声:“大人,宴会要开了,不进去么。”
他这才放开她的手笑了笑:“是,该进去了。”
(十四)
夜宴所在的楼阁是临湖的水榭,靠着栏杆就可以看见水榭外波光粼粼。水榭的尽头是一面金色屏风,绘着硕大的孔雀。屏风前是一张空荡荡的龙榻,隔着珠帘。今夜的宴会,据说久未露面的天子也将出席。喧闹间,众人都眼光都忍不住投向那张空龙椅。
陆远带着夏青鸢进了水榭,四周的嘈杂声一时熄灭,都好奇又八卦地打量着二人。大历朝自建立以来,废除了世家成规,皇宫夜宴时夫妇同席,平起平坐,这也是先皇后江羽衣尚在时所行的规矩。如今皇帝久居深宫,世家陈规死灰复燃,夫人们被赶去了偏殿饮宴,座中只有男人。陆远与夏青鸢此举,无异于向在场所有人宣告:那些如今被禁止谈论的法度,有人还记得。
她昂首与他并肩走在一起,心里有些骄傲,也有些心虚。她看见了那些座中宾客看陆远的眼神:有惊讶、有敬佩、有艳羡,也有嘲笑。可无论是哪一种眼神,都不会望向她。
夏青鸢不再四处张望,心里却微微发酸。她现在的身份不过是陆远的夫人,一个身份不明的女子,一朝攀了高枝,误入这吃人的京城。那身华贵的礼服层层叠叠,穿在她身上并不自在,而陆远在此时又一次握住了她的手。
“别胡思乱想。” 他眼神却并没有看她,只是牵着她向前走。他今夜终于没再穿着羽翎卫的黑衣,换了件深色锦袍,层层叠叠暗金绣的牡丹从腰际一直开到肩膀,比平时更引人注目。她抬头,刚好看见他偏过头看她。
陆远总是走在她前面,离她不远不近的一个距离。夏青鸢心里忽然升起这样的念头。不然,为何总能注意到他背脊宽阔,总能看到他拧着眉头的侧脸?两人坐定才放开手,在桌前平起平坐,他替她斟酒,手法自然,全不顾四周诧异的眼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