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么了?”姜菀问道。
思菱放下买的东西,说道:“如今的俞家酒肆,便是前些日子的我们。”
姜菀略一怔,已经猜到了:“因为陈让?”
宋鸢一边开始择菜,一边道:“虽然县学那边没有大肆宣扬此事,但坏事总是传播得很快,坊内几乎人人都知道俞家酒肆的厨子在县学饭堂做的菜导致学生染疾病倒了。”
姜菀若有所思。陈让明面上是俞家酒肆的人,却出了这档子事,以俞家的谨慎,必然也会极力撇清与陈让的关系,免得引火上身。
果然不出半日,姜菀便听说陈让被逐出了县学后也没能回到原先的东家。俞家酒肆声称由于陈让擅自做出这样的事情,有违酒肆的经营理念和原则,为了往后店里食客着想,他们只能把他解聘。
为了表明态度,俞家酒肆还贴出了告示,宣布这几日进店用餐的食客均可以享受一道免费菜品。
俞家如此干脆利落地摆脱了与陈让的关系,这一举动可以说是挽回了一定的名声,让食客们意识到他们有错能改,绝不包庇。至于陈让,他一夕之间便变成了人人喊打的落水狗,不仅名声尽毁,还面临着刑罚。
思菱说起此事时神情是掩不住的痛快:“当初他以为攀上了俞家的高枝儿就能飞黄腾达了吗?到头来,俞家不还是毫不犹豫地放弃了他?我看他如今还能去哪里蹦跶?”
然而姜菀凭着自己对陈让的了解,总觉得他不会就这么轻易偃旗息鼓。
第二日午间,姜菀与思菱出门去取前几日在成衣铺定做的衣裳,回来的时候正巧经过俞家酒肆,但见里面酒香缭绕,热火朝天。门前,几个笑容满面的店小二伶牙俐齿,笑呵呵地向众人介绍着今日的特色菜品。酒肆楼上的木格子窗敞开着,时不时便能听见里面的笑语声。
思菱小小地撇了撇嘴,没说什么。姜菀打量着俞家酒肆的格局,心中不由得想若是日后自家食肆也能扩充一下店面该多好。
她刚走了下神,便听见思菱低声惊呼:“小娘子快看,那是何人?”
与思菱的声音同时响起的是众人此起彼伏的议论声。姜菀抬头看过去,却见两个衙役正按着一个人向这边走来,那人被发跣足,形容狼狈。
“陈让?”思菱厌恶地皱眉。
姜菀敛去思绪,打算看看他究竟要怎样闹事。
那两名衙役钳制着陈让在酒肆前站定,皱眉道:“陈让,大人心慈,允你受刑前见见家人,待杖刑一施,你就该被逐出云安城,再不许回来了。既来了,你的家人在何处?”
“他不是孤儿吗?哪还有家人?”思菱瞪大眼睛。
姜菀记得陈让自幼便双亲俱亡,因此才会被姜父收养。她蹙眉,他这又是闹哪一出?
陈让穿着囚服,浑身脏污。他向着食肆门口的小二说:“麻烦让卢掌柜出来一下。”
那小二犹豫了一会,才迟疑着去了。
姜菀看着陈让掩盖在蓬乱头发下的目光,心中忽然浮起一个猜测。她可不觉得陈让会这么念旧,专程来同卢滕道别,只怕是另有打算。
果然,在卢滕还未出来时,陈让艰难地转过头,对着围观的众人道:“我自来了俞家酒肆打工,每日都老老实实干活,本本分分听掌柜的话,对他可以说是言听计从。他指东,我根本不敢往西。”
“掌柜的一心想多赚些银钱,便让我去应征县学饭堂的厨子,还教我如何在比试中胜出。”
随着他的话,围观众人也窃窃私语起来:“这就是那个被县学开除的厨子?”
“他是俞家酒肆的啊?”
“县衙大人可真是心善,居然还许他来见旧东家。”
说话间,卢滕匆忙赶了出来,看见陈让时面色明显不佳,碍于衙役在侧,只好抑着不满道:“陈让,你有何事?”
陈让向他作了一揖:“今日来是为了拜谢掌柜的昔日的照拂与教导。往后我会被逐出云安城,再无法见您。”
这分明是一席情真意切的话,然而从陈让口中说出来却是说不清的诡异。
卢滕不动声色,淡淡道:“往事不必多言,你我就此别过吧。陈让,望你今后能痛改前非。”
陈让忽地冷笑:“痛改前非?难道我今日之模样,不是拜你所赐?”
卢滕面色黑如锅底:“陈让,你又在胡说什么?酒肆已经与你断绝了任何关系,你休想造谣。”
“若不是你暗示我可以在饭堂选拔中动手脚,我又怎会——”
不等他说完,卢滕立时喝道:“一派胡言!一切都是你自己拿的主意,与我何干?”
他冷笑道:“陈让,你以为胡乱攀扯几句旁人就会相信了吗?”
那两个衙役交换了一下眼色,上前道:“陈让,时候到了,你该走了。”说着,两人按住陈让,迫使他转身离开。
陈让不甘心地挣扎:“卢掌柜,那药粉是你说在西市售卖,告诉我可以去那里买,也是你默许我加在饭菜中——”
不等他说完,两名衙役已经封住了他的嘴,强行把他带走,一时间只听到陈让的呜咽声。
待三人离开,议论的声音更大了些:“难道他那些事是在俞家酒肆授意下做的?”
“难说!”
“什么药粉?俞家酒肆的饭菜不会也加了药粉吧?”
怀疑的口子一旦被撕开,就很难恢复原状。
卢滕见势不妙,忙朗声道:“诸位,这陈让原先确实是我家酒肆的厨子,我也曾对他寄予厚望,不想他去了县学饭堂后便财迷心窍,忘了本,背着我做出一些伤天害理的事情。我俞家酒肆如何能容得下这样的人?”
“我们俞家酒肆开了多年,名声与口碑有目共睹,自然不会做出这样的事情,还请大家相信我。”
他语气诚恳,神情认真。
对于卢滕的话,众人议论纷纷。思菱也忍不住低声与姜菀道:“小娘子,这陈让是疯魔了吗?居然还不忘拉旧家下水。”
姜菀无声摇头。
不知众人对卢滕的话听进去多少,但酒肆里原本正吃着饭菜的食客听了这番闹剧,各自交换了眼色,顿时觉得面前的菜肴难以下咽了。
更有人干脆不动筷子,拔腿就走。
“思菱,我们也走吧。”姜菀心中记挂着店里,率先迈步离开,思菱紧随其后,嘀咕道:“这俞家酒肆的生意莫不是也要受影响了?那可真是风水轮流转。”
两人离开,没注意到原本正满脸焦虑的卢滕看见了她们的身影,先是一愣,随即像是想到了什么,面色骤然变得阴狠。
他目光如淬了毒一般,死死盯着姜菀与思菱,袖中的手攥成了拳头。
*
晚间快要打烊时,一身深色衣衫的沈澹来了。
他来时正巧赶上姜菀将最后一串冰糖葫芦从小吃车的架子上取下来。
“冰糖葫芦?”忽然响起的声音吓了姜菀一跳,她抬头,便见沈澹正安静地看着自己,眉眼还带着夜色的凛冽寒意,目光却是柔和的。
离得近了,她闻见他身上清冷的熏香味夹杂着药香,愣怔了瞬息便想起他素有胃疾之事,便顺势轻轻晃了晃手中的糖葫芦:“最后一串了,将军要吃吗?酸酸甜甜的,很开胃。”
沈澹微怔,旋即点头:“好。”
他接过来咬了一口,只觉得唇齿间的苦涩慢慢被酸甜味淹没。初入口时有些酸,外头裹着的糖衣咬碎了,甜味便慢慢浸了上来,他舔了舔唇,说道:“确实很开胃。”
“将军请进来坐吧。”姜菀引着沈澹在里间坐下。他抿了口茶,便垂眸看起了菜单。
“时候不早了,将军脾胃虚弱,还是少用些,免得积食了。”姜菀道。
沈澹依言道:“那便只要一碗肉末汤面吧。”
候在一旁的宋鸢听了,很快转身去厨房告知了宋宣。姜菀在沈澹面前坐下,迟疑着要不要为苏颐宁之事向他道谢,又怕是自己多想了。
沈澹将最后一颗山楂果吃下,又浅抿了口茶水漱了漱口,这才道:“姜娘子有话要说?”
姜菀没想到他明明低着头却依然看穿了自己的心事,一时间反倒有些说不出话来。犹疑不决间,她蓦地想起苏颐宁曾说过要为那人保守秘密,既然如此,自己贸然相询,是否有些不太合适?
正巧宋鸢捧着刚出锅的面条进来,话题中止,姜菀借机站起身,摇摇头道:“没什么,将军慢用吧。”
她回到大堂,按了按心口,只觉得那里跳得快了些。
此时店内食客不多,零零散散坐在各处。思菱拿了几个烤红薯过来递给她:“小娘子,还剩这几个,你还没用晚食,便吃了吧。”
“你们先吃吧,我不饿。”姜菀推回去。
“我们都已吃过了,小娘子,只有你光顾着忙,忘记了。”思菱塞进她手心,便继续去厨房帮忙了。
姜菀捧着几个烤红薯,热度暖着掌心。她在原地站了片刻,想起外头的小吃车还未推回院子,便走出了食肆大门。
周尧正把小吃车上上下下擦了个干净,手在冷水里浸得通红。姜菀递过去一个烤红薯:“小尧,歇歇吧,先暖暖手。”
“二娘子——”周尧推辞不过,便接了过来。
姜菀也剥了一个小的。深色的外皮揭开,露出烤得熟透的内瓤,轻轻掰开,透明的蜜水便流了出来。她慢慢咀嚼着,红薯瓤软烂香甜,热乎乎的吃下去,整个人都暖了起来。
忽然,她觉得自己的衣角被人轻轻扯了扯。姜菀低头,只见一个衣衫褴褛的孩子正看着自己,眼神带着乞求。见姜菀的目光停留在自己的手上,他也跟着看了看自己黑乎乎脏兮兮的手,眨了眨眼,慌忙缩了回来,怯生生地道:“这位阿姐,我不是故意的。”
姜菀却没注意自己裙角沾染的污渍,而是看着这孩子冻得发红龟裂的手。他看起来比姜荔还要小上几岁,生得极其瘦弱,手背上全是发紫的冻疮,有些甚至已经裂开了口子。
她放柔了声音道:“怎么了?”
孩子舔了舔干裂的嘴唇,目光落在那香喷喷的烤红薯上,一触即离。他小声道:“阿姐,可以分我一小口吗?我......我一整日没吃东西了。”
姜菀心头叹息一声,是个可怜的孩子。她索性把整个烤红薯都递给了他:“吃吧。”
那孩子犹豫着,还是抵不过腹中的饥饿,接过慢慢吃了起来。
“小娘子在同谁说话?”思菱好奇地探头。
姜菀没说话,只用眼神示意她。
等那孩子吃完,冲着姜菀连连弯腰鞠躬,小声道:“多谢阿姐。”说完,他便转身走了。
思菱怜悯道:“是个无家可归的小乞儿,只怕一日都吃不上几口热饭。”
姜菀望着远处,道:“我记得云安城内也有专门收留他们的地方,似乎叫......暖安院?”
暖安院是由官府兴办的,类似现代的福利院和慈善机构。
思菱道:“或许这孩子刚流浪不久,还没来得及被官府的人发现送去暖安院。”
暖安院的孩子要么是一出生便被遗弃,要么是长大后父母双亡又无亲戚教养,被暖安院的人发现,便会带回去。但即便如此,也无法保证每个孩子都能第一时间被发现而收养。
“因此云安城虽在天子脚下,却依然有许多流落无所依的人。”思菱道。
“总有不幸之人。”姜菀感叹。
周尧和思菱去收拾小吃车,姜菀见快要宵禁了,路上人烟稀少,便回了院子,牵着蛋黄出来透气。
她握着牵引绳,牵着蛋黄沿着路走走停停,等它走累了,便回到店门口,没急着带它回院子,而是漫无目的地仰头看着天边弯眉似的月亮。
沈澹从店内出来时,便看见姜菀正望着天空发呆,蛋黄趴在她脚边。
他走过去,蛋黄察觉到有旁人,警惕地直起身子,又似乎是认出了他算是半个熟人,便没有露出凶狠的样子,只是并没有全盘接受他。
姜菀转头,正巧见沈澹垂眸看着蛋黄,眼底是浅淡的笑意。
片刻后,沈澹抬眼看她:“姜娘子,我可以摸它吗?”
姜菀一怔,点头道:“自然是可以,不过将军稍待。”她弯下腰抚着蛋黄脑袋,再顺势滑到后背,压低声音道:“蛋黄听话,让这位郎君摸一摸你,不要躲开,不准冲他叫,也不要龇牙咧嘴,乖。”
她的语气不像是在训犬,倒像是在哄孩子,话里带着微凶的命令,尾音却又不自觉变得柔软。沈澹见她一本正经地同蛋黄说着话,不自觉地轻弯了弯唇,眼底漾开一团柔软。
“沈将军,我已经交代好它了,你可以......开始了。”姜菀的语气很是严肃认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