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澹见状,便顺势道:“那便有劳姜娘子向它训话了。”
他半蹲了身子,先是缓缓伸手,与蛋黄保持一定距离,让它熟悉一下自己的气息,知道自己没有恶意。见它没有攻击的打算,他这才慢慢将掌心覆在它身上,顺着它脖颈处的毛发抚摸着。
蛋黄没动,似乎是在习惯他的触碰。渐渐的,它大概是觉得眼前人的手法不错,气息也很友好,整个身子便放松了下来,安静地任由他动作。
姜菀也同样矮下身子,看着蛋黄享受的模样觉得甚是可爱,忍不住也伸出手。
两人一狗一语不发的气氛有些怪异,于是姜菀便竭力寻找话题:“将军觉得今晚的汤面味道如何?”
沈澹看着她:“甚是美味。”
“将军如今还是常犯胃疾吗?”姜菀看了眼他掩在腹部的另一只手。
“偶尔会犯,一直用药调理着,倒也不会特别严重,”沈澹回答。
“将军还年轻,若是严格按着郎中的嘱托安排每日的膳食,应当是可以痊愈的。”姜菀劝慰。
沈澹无奈一笑:“不瞒姜娘子,郎中嘱托的第一件事,我便无法完全做到。”
“何事?”姜菀看向他。
沈澹思及此,原本正落在蛋黄身上的手也随之顿住。他轻叹道:“郎中让我务必每日按时用膳,断不可误了每一餐的时辰。”
姜菀问道:“将军是每日早出晚归,无暇在府上用膳吗?若是如此,何不让府上人用食盒装好每日的早食,再送去衙门?”
沈澹道:“其实不只是时间的缘故,大部分时候我毫无胃口,即使早食摆在面前也吃不下去。”
“禁军事务繁多,将军也得珍重身体。”
话至此处,沈澹不禁微微笑道:“我与行远为同僚,我却常常羡慕他有着好胃口。”
姜菀想起那个吃起饭菜来风卷残云的荀将军,不自觉亦笑了起来:“原来荀将军的表字是‘行远’。‘遐,远也。’”果然表字与名字是相呼应的。
不知沈澹的字是什么呢?她不自觉开始思考,手上的动作随着她的思绪也慢了下来。
忽然,手指触上一点如玉石般的微凉,紧接着,仿佛整只手都被一片温热笼住。
姜菀从沉思中醒神,这才意识到方才由于走神,她的手碰到了沈澹的手。
蛋黄早已惬意地合了眼昏昏欲睡。油光水滑的黄色毛发上,两只手一左一右地停住。
因着抚摸的动作,她的小指原本只是轻轻贴上了沈澹的食指,而此时的沈澹正打算收回抚摸着蛋黄的手,因此他的手掌略拢起,五指弯出了一个欲要把她的手纳入掌心的弧度。
等到姜菀定睛一看时,他正虚握着自己手指的指尖。
两人的动作同时一顿,却都没急着收回手。
第49章 山药滑肉汤和板栗饼
直到蛋黄动了动身子, 姜菀才回过神来,忙不迭地抽回了手。
沈澹只觉掌心处的温暖一闪而过,转瞬便变得空落落。他平静地收回了手站起身,说道:“今晚叨扰姜娘子了, 告辞。”
他微一颔首, 转身便走入了茫茫夜色中。
姜菀站在原地, 直到蛋黄不耐地挣了挣绳子才回神, 默不作声牵着它回了院子。
*
自打那日陈让当众闹了那么一出,虽没有确切证据, 然而坊内还是有不少人开始对俞家酒肆持怀疑态度,进而敬而远之。至于他口中提到的“药粉”之谜也随之扑朔迷离起来, 甚至还衍生出了不少说法,但说来说去,总离不了对俞家的猜疑。
自然而然的, 俞家酒肆的生意便萧条了下去。
而姜记这边则是日日向好,很快又恢复到了风波之前的水平。
姜菀并未把那日徐望所说的“补偿”之语放在心上, 却听说俞家酒肆那边因陈让之事受到重创,因此迫切想要借一些事情来自证清白,而最好的法子便是重新拿到县学饭堂厨子的位置, 如此, 一切质疑就可以烟消云散。
然而县学却很快贴出告示, 声称不会再聘外来的厨子, 而采用盒饭配送的方式解决接下来半个月内的午食,但却并未说明按何种方式挑选。
姜菀对此并不在意,只安心做好自己的生意。眼看着快要到年底了, 她打算借着新岁再增加一些新的营销手段。
秦姝娴这日晚间来时,还带了不少人。十几个人热热闹闹地涌进食肆, 把正在柜台后算账的姜菀惊到了。
她一抬头,便对上了十几双探究的眼睛。除了赵氏兄妹,余下的都是生面孔。
“你们是——”她刚开口发问,便见秦姝娴从人群后费力地挤了出来,笑着道:“姜娘子,这些都是我的同窗,我今日带他们来你这里尝尝鲜。”
姜菀恍然,便道:“既如此,请各位去里间吧。”她将账本合上,引着他们过去坐下,又递过去几张菜单。
秦姝娴俨然一副熟门熟路的样子,用手指点着菜单上的名目,说道:“这是姜记的招牌,一定要尝尝。”
“今日颇为寒冷,先来两锅山药滑肉汤暖暖身子。”
余下几人也叽叽喳喳点了起来:“板栗饼?我爱吃栗子,便要这个吧。”
“我吃这个青椒肉丝盖......盖浇饭,店家,劳烦多放些青椒。”
姜菀一一记下他们的要求,微笑道:“请大家稍待,我这就吩咐后厨开始做菜。”说着,她转身离开。
待姜菀一走,几个学生才低声议论道:“这便是店主吗?看起来好年轻啊。”
“她身上没有油烟味,反倒香香的,难道不下厨,只管事吗?”
“当然不是,”秦姝娴拍了那人肩膀一下,“最初的时候,姜记食肆只有一位肆厨,便是姜娘子自己。那时所有好吃的可都是她一个人做的。她的手艺你们尝了便知道了。”
这边热热闹闹,那边后厨,姜菀一面切着山药,一面看着炉灶上炖着的汤羹。宋宣则在另一边炒着各种热菜。
板栗饼是今日上新的点心,分为甜咸两种口味,任君挑选,姜菀自己更偏爱甜口。刚出炉的板栗饼最是清甜酥口,有一定的嚼劲,内馅软糯如沙。若是放久了,外皮便会有些绵软不耐咀嚼。
“小娘子,板栗饼卖得很不错。”宋鸢在店外小吃车那里负责售卖,每卖空一批再返回店内取存货。
姜菀抽空应了一声,继续专心备菜。
等学生们要的菜全部上齐,她在围裙上擦了擦手,浅笑道:“快到新岁了,近日食肆会推出会员卡办理、盲盒抽奖等活动,若是大家有闲暇,可以来看看。”
秦姝娴捕捉到了“抽奖”二字,立刻接话道:“又有抽奖?那我可一定得来。”
余下几人对于这几个名词有些茫然:“......何为会员?盲盒又是什么?”
姜菀有心想要解释,但思来想去,似乎也不是三两句话能说清楚。她笑道:“今日先给大家留个悬念,到时候我会分发给大家一些带注解的单子,上面会有详细解释。”
秦姝娴道:“这盲盒抽奖是否就和从前那些‘转盘’‘木箱’抽奖差不多?”
姜菀点头:“秦娘子说得对。‘盲盒’的意思便是除非你拆开它,否则是看不见其中有什么的。”
秦姝娴噗嗤一笑,说道:“我猜荀大郎一定又要捶胸顿足哀嚎他抽不中了!”
姜菀又同他们说笑几句,这才从里间出来回到大堂。这个时辰,食客熙熙攘攘几乎坐满了,饭菜的香气源源不断地飘散在空气中。
她去厨房转了转,又去门口看看思菱需不需要帮手。今日的点心除了板栗饼,还有冰糖炖梨和昨日卖过的烤红薯,走在寒风中的行人最需要这样暖手暖胃的食物。
很快,板栗饼也售罄了。思菱直起腰,微喘道:“小娘子怎么也出来了,外头怪冷的。”
姜菀见她裸露在外的手冻得有些发红,便伸手过去替她暖着,道:“你进去喝口热茶或是吃些点心暖暖,我在这里看着就好。”
思菱摆手:“我不怕冷,小娘子放心。”
两人正说着话,却见不远处一家食店门口,一个粗蛮大汉恶狠狠地向一个小小的身影踢了一脚,喝道:“哪来的小乞儿?别在我家店门前讨饭影响生意!快滚!”
那孩子委顿在地,脚上一只露着脚趾的破布鞋也随着他被踢出去的去势而飞了出去,孤零零地落在不远处,无声地诉说着困窘。
他揉了揉被踢中的小腿,探身捡起那只鞋子,像对待珍宝一样抚了抚,默默穿好。
而那大汉却兀自骂骂咧咧:“脏兮兮的,真晦气!”
姜菀定睛一看,正是昨日那个孩子。
那孩子站起身,低着头一瘸一拐地往前走着。他抬手揉了揉眼睛,忽然闻到空了气中的香气,便循着气味看过来。那双掩在蓬乱头发后的眼睛写满了胆怯与瑟缩,他对上姜菀的目光,见她似乎没有恶意,才慢慢走了过来。
他没说话,眼圈却是红着的,单薄的身子在晚风中轻轻战栗着。许久,他霍然跪下,不停地叩着头,嗫嚅着小声道:“阿姐,求你,行行好,能赏我点东西吃吗?”
“哎呀,你这是做什么?快起来。”思菱忙上前扶起他。
姜菀心生怜悯,便盛了碗冰糖炖梨递给他,又塞给他一个烤红薯。
那孩子捧着点心,却没急着吃,怔怔站在原地一声不吭。姜菀正纳闷,却见他忽然肩膀抖动,眼泪一滴滴掉了下来。
她走上前,弯了腰柔声道:“怎么哭了?”
那孩子仰起一张红红的脸,哽咽着道:“谢谢阿姐,我没事,只是饿......饿了。”他边说,边抽噎着。
姜菀伸手想去拂开他的乱发,他却惊得瑟缩一下,下意识往后一缩脖子。
“别怕,我只是见你的头发绞在了一起挡住了眼睛,想替你拨开。”姜菀的手顿在半空。
看起来,他似乎被打过很多次,已经形成了躲避的本能反应。
“谢……谢谢阿姐。”他有些僵硬地低了低头。
“还疼吗?”思菱的目光看向他被踹中的腿。
他摇摇头:“不疼。”
“快吃吧,一会儿该凉了。”姜菀道。
她看了眼店内,说道:“外面冷,你要不要进来坐?”
那孩子忙道:“不敢打扰阿姐做生意,我……我在外面就好了。”
思菱见他被冻得直发抖,心生不忍,便招手让他进店里。
那孩子犹豫着,大概是抵不住店内温暖的诱惑,试探着迈了一步。
然而他一只脚才踏进店内大堂,几个客人见状,纷纷抗议起来:“店家,这小乞儿脏兮兮的,你让他进来,我们还怎么吃?”
“是啊,这不是影响人胃口吗?”
姜菀想了想,和思菱带着孩子从侧门进院子,让他在靠院门口的避风处暂坐一坐,吃完再走。
等那孩子狼吞虎咽吃完,向她们道了谢,便提出要走。
他身上的衣衫单薄而破烂,冷风一吹直发抖。姜菀于心不忍,想了想返身回了库房,找出几件压箱底无人穿的旧衣裳给他披上。
姜菀和思菱送他出门,想着应该设法把他送去暖安院才比较妥当,然而却也不知道该怎么联系暖安院的人。
姜菀对那孩子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那孩子小声道:“吴小五。”
“你家住在哪里?离这儿远吗?”
小五道:“在安平坊。”
那里距永安坊有很长一段距离。姜菀问道:“那你为何走了这么远来这里?”
小五低了头,轻声道:“我很少来这里,今日是因为......想起阿娘在时提起过的一家食肆,一时发呆,便走到了这边。”
“是哪家?”思菱问道,“为何不见你阿娘呢?”
“俞家食肆。阿娘在的时候,曾带我去过那里,”小五怔怔地道,眼圈红了红,“可阿爹和阿娘都得了病,不在了,只剩我一个。”
思菱自觉失言,不由得哽了哽。
他用脏兮兮的手抹了抹眼睛:“我实在饿极了。我在俞家酒肆门前,还没来得及看几眼,便被赶走了。我又去了其他店门口磕头,可他们也把我赶走了。阿姐,只有你愿意施舍我。”
姜菀无声地叹了口气,这个年纪的孩子便没了爹娘,实在是太受苦了。
她蓦地想起什么,下意识道:“小五,如果阿姐送你去暖安院,好不好?”
小五眨眨眼,怯怯问道:“那是什么地方?”
“你若是去那里,可以住在好看又暖和的房子里,吃着热饭热菜,不会像现在这样受苦。”姜菀柔声道。
“那里……会有人打我吗?”小五小声问道。
姜菀愣了愣,想起方才他那本能的躲避,心中微微一酸,却也不敢给出肯定的回答。
她并不了解暖安院到底可不可靠,只好轻声道:“阿姐也不知道,但是阿姐会帮你打听清楚。如果那里的人都很好,小五愿意去吗?”
小五犹豫着,慢慢点头:“愿意。”
“那明日这个时候你再来找阿姐,阿姐会告诉你的,”姜菀摸了摸他的头,“乖,回去好好休息。”
小五眼巴巴地点了点头,一边走着一边依依不舍地回头看她。
姜菀目送他走远,方才道:“是个可怜的孩子,一定受了很多苦。”
“小娘子,我们该向谁打听暖安院的事情?”思菱问道。
姜菀想了想,脑海中最先浮现的是两个人的名字。
正当此时,秦姝娴与那十余人吃饱喝足走了出来,与姜菀道别。姜菀心念一动,便轻轻扯了扯秦姝娴的衣袖,待她好奇地跟自己到了一边,才问起了此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