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着思菱的描述,姜菀仿佛看见了病容憔悴的徐蘅一面在纸上写着那些字句,一面拼命回忆着有关亲人的所有事情,却总是以失败告终。那种无力感,实在难以承受。
“唯一可以确定的是,阿娘的家人曾住在平章县,因为外祖一家是在平章县爆发洪灾逃难时遇到的她,”姜菀努力回忆着,“那场洪灾应当夺去了不少人的性命,让无数家庭分崩离析。”
思菱点头:“正是因为那场洪灾,娘子才会被收养,后来跟着她的养父母一路颠沛流离,最终勉力在京城扎下了根。”
可天灾之下,受难的人何其多,又哪里能找出阿娘亲人的下落呢?
“若是我们想办法打听,不知能不能找出细微的线索。”姜菀道。
“小娘子,万一......万一......”思菱欲言又止,姜菀却明白她的意思。
万一徐家人也在那场洪灾中统统殒命了呢?那么她永远也无法知道,阿娘的亲人究竟姓甚名谁了。
算算年纪,阿娘的父母应当已不在人世了。若是兄长侥幸从那场灾祸中逃脱,应当是四十多岁的年纪。
她该如何去寻找呢?姜菀陷入了深深的思考中。
凭她的力量太过微小,且对多年前的往事并不熟悉,贸然寻找无异于大海捞针。
“小娘子,明日再想吧。”思菱劝道。
姜菀叹气,依言吹熄了烛火歇息。
*
第二日便正式开始为县学饭堂准备盒饭。姜菀和宋宣一早便开始忙碌,洗菜、摘菜、切菜,终于按时做好了几十份盒饭,县学派来的车也已经停在了食肆外。姜菀与周尧护送着装满盒饭的木箱出来,平稳放上车。
姜菀目送车子离开,余光瞥见附近不少商铺的人都在窃窃私语,仔细一听无外乎都是些关于自家和俞家的话。
县学重新选择厨子的事情传得沸沸扬扬,很快众人都知晓了县学坚决选择了姜记食肆的消息。如此一看,俞家酒肆似乎更加不清白了。否则以俞家的资历和名声,又怎会再度落败?
一时间,几乎所有人都在心底认定陈让的所作所为与俞家酒肆脱不了干系,俞家酒肆的生意愈发惨淡。
她没有继续再听下去,返身回了店内。
今日松竹学堂临时加了几堂课,因此要到傍晚才能放学,下午的点心也要照常送过去。姜菀想着便由自己去送,正好将接下来几个月的小食单子给苏颐宁过目,再顺便接姜荔回来。
她到学堂的时候,学生们正巧下课,姜菀便把点心交给了守在外面的人。
她去的次数多了,学堂的人也识得她了:“姜娘子,等她们上完课还有一些时候,要不您去我家娘子那里略坐一坐?”
姜菀笑道:“正巧我也有事想见苏娘子,不知是否方便?”
那人不敢做主,很快找了苏颐宁的侍女青葵来。
青葵似乎正有要事在身,匆匆赶来后抱歉一笑道:“姜娘子,我家小娘子正在见客,恐怕不方便立时见您。不若您先在这园子里随意走走。东面的碧波池养了些鲤鱼,您若是不嫌弃,可以喂喂鱼解解闷。”
姜菀惊讶于这学堂的设施如此齐全,心想左右也是等着,不如去转一转,便笑道:“好。”
青葵似乎不太放心,又叮嘱道:“这园子里哪里都可以去,但还请姜娘子勿要往北面走,以免惊扰了客人。”
“好。”姜菀点头答应。
她按着青葵的话,顺着学堂的路往东面走了一段距离,果然看到了那碧波池。池子不大,旁边有座亭子,也是平时学生们玩耍嬉闹的地方。
姜菀走到碧波池旁,弯了腰看,池水碧波漾漾,映着她晃动的影子。水池里有不少几尾鲤鱼,正迅疾地游着。池旁有一方小小的平台,上面放了只竹碗,里面装了些鱼食。
她起了几分好奇,便伸手捏起一把鱼食撒了进去,果然见那些鲤鱼立刻聚了过来,争先恐后去抢那鱼食。
姜菀觉得有几分趣味,又喂了一会,才直起身子抻了抻腰身。
四周静谧无声,只有偶尔穿过树叶的风声。在这样的寂然中,姜菀觉得自己的听觉变得格外敏锐。
许久,她隐约听见了断断续续的男声从北面传来,顺着风灌入她耳中。
男声低沉,却饱含情意。片刻后,又响起一个女声,声音略清朗,语气却很坚决,无甚波澜,听起来很像苏颐宁的声音。
她循声看过去,却被密密的竹林挡住了视线。这便是青葵口中的客人吗?看起来来头很大,寻常人不得打扰。
姜菀回神,默念着非礼勿听非礼勿视,默默转过了头,沿着水池慢慢踱步。
在绕着碧波池转了不知多少圈时,竹林那边的说话声终于停了下来,与此同时,学堂那边也到了下课的时候,陆陆续续有学生往外走。
姜菀舒了口气,俯身将手中最后一点鱼食撒进池子里。鲤鱼撒欢涌上来,水面剧烈波动,漾起一圈圈涟漪。待水面重归平静时,她一低头,却突然发现水中多了一个倒影,顿时心跳停了一拍,慌乱地站起身来,先是眼前一黑微微发晕,紧接着脚底控制不住一滑。
“姜娘子勿惊,是我。”
沈澹见姜菀身子一晃,便伸出手虚扶在了她身后,不想她动作幅度有些大,他只觉得鼻间掠过一阵清淡的幽香,小娘子柔软的腰身倾了过来,隔着衣衫紧紧贴上了他的掌心。他的下颌处则是她乌黑的发顶,仿佛她在他怀里。
姜菀下意识仰头,正与他四目相对,呼吸相接。
第51章 银耳羊汤、油煎豆腐和清炒油麦菜
天地间仿佛都静默了。
姜菀怔怔地看着他。两人距离极近, 她能清楚看到那双黝黑的眸子里倒映着自己略显失措的神情。腰身处是他滚烫的掌心,那热意隔着衣衫却依然清晰可感。
不知过了多久,沈澹才如梦初醒,仓促地退开一步, 松开了手:“……冒犯了。”
姜菀站稳身子, 只觉得双颊有些热。她静了静, 努力微笑道:“......方才只顾着喂鱼, 没留神将军何时来的?”
沈澹道:“刚来片刻,见你专注便没出声打扰, 不想还是惊着你了。”
两人双双沉默,许久, 姜菀才道:“将军是来找苏娘子的吗?”
沈澹微一踌躇,缓缓点头:“是。”
姜菀道:“方才苏娘子身边的侍女说她在见客,原来便是将军。”
沈澹顿了顿, 说道:“我是陪一位......朋友来拜访苏娘子。”
姜菀了然:“既然将军在此散步,想来你的那位朋友还在苏娘子处。看来我须得多等一会了。”
沈澹说道:“既如此, 我们不如在亭子中坐着等吧。”
碧波池畔的这座亭子名叫“观鱼亭”,名字十分简单明了,直奔主题。姜菀仰头看着亭上匾额, 三个字明丽端雅, 笔触又颇有柔软情致, 倒是很符合此情此景。
她情不自禁开口赞道:“不知这亭名是谁题的?”
沈澹站在她身后, 亦看了过去:“是苏娘子的字。”
姜菀不自觉地伸出手,在半空中描摹着那字迹。沈澹见状,问道:“我记得姜娘子写得一手好字, 今日看来,你对此也很是钟爱。”
“惭愧, ”姜菀面上微红,“我的字只能勉强入眼而已,不比苏娘子应当是自小苦学,更有造诣。”
“怎会?”沈澹目视着她,“你二人的字是不同的风格,各有千秋。苏娘子的字是跟着她祖父学的,而姜娘子你的字,更是——”
他猛然收住话头,面上又显出那般心事重重的神色。姜菀回想起昔日荀遐的话,试探着开口道:“将军可否为我解答一个疑惑?”
沈澹微怔:“什么?”
“将军和苏娘子在第一次看到我的字迹时,都曾问过我同样的问题——是否师从过哪位名家学习过书法,”姜菀道,“我观将军的神情,似乎我的字总会让将军神伤之余忆起故人。”
她声音放轻:“将军,是这样吗?”
长久的沉默后,沈澹慢慢开口:“姜娘子聪敏剔透,所料不错。”
两人一前一后进了亭子坐下,微凉的风自竹林间而来,带着翠竹特有的气味。这样悠然恬淡的环境让人的情绪也会变得柔软。
沈澹望着远处,道:“想来行远同姜娘子说过,如今县学的顾夫子正是我昔日的恩师。师父精于诗书,尤擅书法,他也深耕于此多年,很有造诣。姜娘子的字,颇有他的神韵,因此我初次得见时恍惚以为你也曾师从于他,所以才会那样问。”
姜菀被他的语气勾起了一点感慨:“我虽看过顾老夫子编纂的文集,也临摹过他的墨宝,但并不曾有幸见到他。”
微风拂动她的裙角,与沈澹的袍角纠缠在了一起。姜菀伸手抚平,说道:“从前家中困顿,我时常难以安眠,心浮气躁之时便会找出顾老夫子的字,屏息凝神摹写,渐渐便平静了下来。”
“只可惜我没有机会能向他亲自请教,否则一定会大有收获。”
沈澹似在回忆过去,闻言淡淡一笑:“师父最是爱才,如今他又身在京城之中,往后你必然有机会与他见面。”
他眉目舒展,说道:“我常常会想起少年时期苦读诗书的情形,如今回忆起来分外怀念。”
“将军当年既然拜在顾老夫子门下,所研习的也是史书典籍,为何后来又改选了武呢?”姜菀是真的很好奇。
沈澹眼睫轻颤,低声道:“我......别无选择。”
他眼底隐约泛起哀伤,那种近似脆弱的情绪让姜菀不自觉地止住了话头。她有种直觉,再问下去便会触及他的伤疤了。
两人兀自沉默。直到不远处传来学生的喧闹声,姜菀意识到应当是下学了,便道:“将军,我还要去接阿荔,就先走一步了。”
“姜娘子请自便。”沈澹颔首。
姜菀正欲起身,却听见一阵脚步声逐渐接近,紧接着是一个声音:“姜娘子,我家娘子那边得了空,你可以去见她——”正是苏颐宁的侍女青葵。
青葵未说完的话卡在喉咙里,她有些意外地看着并肩坐在一处的两人,迟疑地眨了眨眼:“沈将军......也在。”
姜菀起身,道:“劳烦带我去见苏娘子吧。”
“您随我来。”青葵收起探究的目光,微俯了俯身子。
两人离开碧波池,姜菀先等了会,待姜荔出来后叮嘱她在风荷院等自己片刻。交代好后,她才跟着青葵往苏颐宁起居的院子走去。
苏颐宁所住的院落在松竹学堂深处,本就安静,一向少有人来,然而今日却是个例外。姜菀来时,正见一人从里掀帘而出,一身玄色衣袍,面色冷冽。他的目光掠过姜菀,不带任何感情地移开,恍若未见。
她想起许久之前也曾见过这个人来往于学堂,那时沈澹也在。他便是沈澹口中的“朋友”,今日苏颐宁的客人吗?
姜菀边想边进了东间书房,一眼便看见苏颐宁正坐在书案后,手边的茶盏冒着微弱的热气。她原本正垂着头,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闻声抬头,微笑道:“姜娘子,请坐。”
姜菀从怀中取出食单递过去:“今日来接阿荔,正好想着把接下来学堂的食单给苏娘子过目一下,若是没什么问题,我便按这单子上的内容来准备每日的点心。”
苏颐宁接过细细看了,点头道:“没问题。我相信姜娘子。”
又闲话了几句,姜菀便提出告辞。苏颐宁从书案后起身绕上前欲送她,谁知衣袖一拂,将一本摊开的书扫到了地上。
姜菀顺手捡了起来,目光落在书页上,正好看清这一页是密密麻麻的文字,粗略一看,应当是一篇文章,最右侧写着标题“哀平章”。
她握着书卷的手顿了顿,问道:“苏娘子,这篇文章所提的‘平章’,是平章县吗?”
苏颐宁颔首:“正是。此文是本朝一位大儒所写,哀叹的便是三十年前平章县那场惨烈的灾祸。”
“虽然时间久远,但我也听闻那场洪灾......让很多人流离失所,”姜菀轻叹一声,将书册递了过去。
苏颐宁道:“这位前辈那年恰好途径平章县,亲眼目睹了一切,自己也险些被洪水卷走,幸而遇上好心人搭救,后来才得以平安离开平章县。”
她见姜菀望着那书册,神色怔忡,便问道:“姜娘子是想起了什么往事吗?”
姜菀道:“苏娘子,可否让我看看这篇文章?”
苏颐宁略感意外,却没多说什么,将书递了过来。
姜菀见作者处是一个被提及多遍的名字——顾元直,不由得道:“原来这篇文章是顾老夫子写的。”
“姜娘子.....与他熟识吗?”苏颐宁眉心微动,含笑问道。
“我只是听说过他的名头,买过他编纂的诗文集和字帖,并不曾见过他本人。”姜菀继续看了下去。
这篇文并不长,也很通俗易懂。顾元直在文中详细记叙了自己昔年在平章县的所见所闻和经历。在他的笔下,平章县虽距离京城十分遥远,地理位置有些偏僻,但风景秀丽,有不少自然天成的景致值得观赏。县里的居民虽清贫,但也安居乐业。
然而一朝天降横祸,一场暴雨使得流经县内的一条河水位暴涨,加之平章县本就地势低,洪水很快汇聚成势,将这个不大的县城冲溃。
那时的顾元直刚到弱冠之年,是个意气风发的温雅书生,身边还跟着书童。他原本是在四处游学,恰好路过平章县,便在县内小住了几日,不巧便遇上了这多年不遇的天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