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姝娴蹙眉,为难道:“姜娘子,此事我是真的不知道。”她想了想,说道:“不若去问荀大郎,他一定知晓。”
姜菀点头:“秦娘子是要回府吗?可否替我转告荀将军一声,请明日他得闲来食肆一趟,我想就此事向他打听一番。”
秦姝娴爽快地答应了:“好,我一定把话带到。”
*
第二日午后,店内尚无客人,有人如约而至。
姜菀自柜台后一抬头,微讶道:“......沈将军?”
沈澹今日穿了身松石绿的圆领袍,头戴幞头,后缀两根飘带,腰身被革带勾勒出劲瘦的轮廓。他神色浅淡,眸光温和,便如一位温文的世家郎君。
他道:“行远今日公务在身不得闲,听闻你有事,便托我来此。”
姜菀请他入座,倒上茶后,方将事情原委说了。
沈澹沉吟:“姜娘子是想设法送这个孩子去暖安院?”
姜菀颔首:“若是遇不到也就罢了,偏偏我亲眼见着他被旁人拳打脚踢,饥寒交迫,实在于心不忍。”
“按照我朝律令,暖安院是收容孤儿的,只需要符合一定要求就可以。若他无父无母,家中也没有其他亲人,便可由坊正统一申报后,送入暖安院,”沈澹抿了口茶水,“不过,这孩子既是孤儿,却又无人照管,也从未听过暖安院诸事,可见坊正渎职,不曾及时核查坊内人口。”
姜菀默默无言。
“姜娘子放心,我会托人办妥此事。”沈澹道。
“多谢将军。”
沈澹握着茶盏,半晌道:“正好,我今日也有一事想告诉姜娘子,便是前些时日县学饭堂之事。”
“此事不是已经了结了吗?陈让被处了杖刑,被逐出了云安城,这辈子是再不得回来了。”
沈澹微微点头:“他是县学饭堂的罪魁祸首,然而‘潜香’一物的来头,却并不只是异邦货物流通至我朝这么简单。”
他的神色变得严肃:“根据调查的结果来看,除了含幽草,还有不少几种不知成分、不知利害的草药以各种方式流入了各处的集市,去向不明。”
“也就是说,这些草药极有可能也被加工成类似‘潜香’的调料而售卖?”姜菀心中一凛。
“正是,因此姜娘子,为长远计,往后万万不可随意采买来路不明的调料,以免酿成后患,”沈澹眉宇间浮起淡淡阴霾,“无论如何,此事都与天盛脱不了干系。”
姜菀沉默,低声道:“他们究竟有何阴谋?”
沈澹缓缓摇头:“不知只是为了牟利,还是有什么不可告人的意图。”
一时间各自无言。姜菀见他茶盏中快见底了,便探身去看一旁炉火上正煮着的茶。沸腾的茶水自壶中漫出,扑在炭火上发出嗤嗤声。
忽然,一室寂静被轻微的扣门声打破。姜菀回神,先将茶水注满沈澹的茶盏,这才去开门。
看清来人,她不易察觉地皱了皱眉。
“姜娘子,我今日来,是——”那人一语未了,便看清了屋内正端坐着的人,笑容微微一敛,“沈将军也在啊。”
第50章 茉莉烤奶和猪肚鸡
“徐教谕, 好巧。”沈澹颔首。
徐望看着他,客套一笑:“不想能在这里见到沈将军。今日将军是不当值吗?”
沈澹道:“今日另有事务,不必去禁军司点卯。”
“徐教谕有何事?”姜菀出言问道。
徐望回神,说道:“姜娘子, 之前的事情我很抱歉。如今既然陈让之事解决了, 我想代表县学同姜记食肆签下契约, 每日午食从你们这里订购盒饭, 不知姜娘子意下如何?”
姜菀一怔。
徐望从袖中取出一张纸,恳切道:“我们征求了县学学生的意见, 这是他们的请愿。超过半数的学生主动提出想选择姜记食肆的盒饭作为每日的午食。”
她低头看过去,果然在上面看到了几个熟悉的名字:秦姝娴, 赵晋,赵苓。还有一些名字她虽未见过,但依稀记得上回曾从秦姝娴口中听过。
“姜娘子, 望你能答允此事,也算是全了学子们的心愿。”徐望语气放缓。
姜菀捏着那张纸, 面色无波,半晌淡声道:“容我思索一日。”
徐望点头:“那么,明日我会在这个时辰来见姜娘子。”
正事说完, 徐望拱手告辞。待他离开, 沈澹放下茶盏, 道:“如何?姜娘子打算答应吗?”
姜菀眉眼轻扬道:“为何不答应?”
她将那张纸看了又看, 微撇了撇嘴道:“想要彻底摆脱昔日的流言,这是最好的法子。既然徐教谕说了,我自然不能将这机会拱手让人。”
沈澹望着她鲜活生动的神情, 不觉低笑,轻声道:“嗯。”
于是屋内又静了下来。圆炉上的铁丝蒙子上卧着的茶壶冒着白气, 姜菀脑海中想到了“围炉煮茶”,这多是一件风雅事啊。
除了煮茶,似乎还可以煮些奶,烤些点心。她正想着时,思菱和宋鸢的声音在身后响起:“小娘子,你瞧瞧这样行不行?”
两人手中各拿了一张巴掌大小的纸片,折成了两页,内容还是空白,但纸张边缘勾勒了简单的线条。
她接过来看,宋鸢则道:“我们按着小娘子的吩咐分工,思菱负责绘制这些花纹,我则把每一张纸都折成两张。”
姜菀观察了一下整体效果,点头道:“可以,就这样。等印章制好,就可以逐张盖上印了。”
等思菱和宋鸢离开,沈澹垂眸看着姜菀手中的纸片,问道:“这是何物?”
姜菀想了想,说道:“具体的名字我还未想出来,简单来说,就是客人可以选择在我们食肆办这个小纸片,往后每一次用饭食后都可以根据花费银钱的数量而在纸片上记录一定的数字作为‘积分’,‘积分’累计到一定数量可以参与一些抽奖或是兑换小点心和礼物。”
她展眉一笑:“也算是回馈一些常常光顾的食客。”
沈澹认真地听着她的那段解释,问道:“那印章又是做什么的?”
姜菀指了指纸片上的空白区域:“每次记录好‘积分’后,我都会盖上一个‘姜记食肆’的章作为参考,防止有人伪造笔迹虚报积分。”
没办法,古代没有电脑系统,不能一键读取卡里的信息,只能靠人工。
沈澹徐徐点头:“受教了。”
他又坐了片刻,见店内客人渐渐多了起来,便起身告辞。
送走沈澹,姜菀去了趟库房。
库房里摆放了几个橱柜和不少箱子,都是从前搬家时一并带过来的,姜菀一直没有仔细整理过。她开了橱柜门,找出从前请人制作的木制食盒。
当初为了能拿下县学饭堂的生意,她按照现代餐盘的构造简单画了个草图,让周尧拿去找木匠制作,成品也很符合期待,谁知后来却没用上。如今兜兜转转,这东西又再次有了用武之地。
长方形的食盒除去最上层的盖子,一共分为两层。最底下一层用来盛米饭;上面一层则隔成了几个小区域,一共可以放四样菜,最边上留出凹槽,用来放筷子和汤勺。姜菀还额外留了一块,挖成弧形的碗状,可以放一些体积小的水果。
她半蹲在地上,将食盒随手搁在橱柜旁的木箱上,想着从食肆到县学,步行也就五分钟左右,送过去是不会冷掉的。但县学学生众多,恐怕需要用车子运送。看来,这食盒还得升级一下,确保能牢牢压紧,不会出现汤汁溢出的情况。
至于盒饭的内容,有了陈让的例子,姜菀自知要打起十二分的精神,不能太过寡淡,也不能太过油腻,须得荤素搭配科学合理,这也不是一件易事啊。
不过,生意又能拓展新的领域,也是值得高兴的事情。
姜菀将食盒拿起来,关好橱柜门,余光瞥见一旁的箱子表面落了一层灰,箱盖也有些松动,便轻轻吹了一口浮灰,顺手调整了一下盖子的位置。
这只箱子装着的都是些陈年旧物,几乎都是姜父姜母留下来的。姜菀打开箱盖伸手翻了翻,勾起从前的回忆,不由得轻叹了一声。
她将东西放好,却瞥见最底下露出一本泛黄书册的一角,似乎从未见过。
姜菀穿过来后,秉持着不愿乱动原身父母遗物的念头,只有在搬家收拾行李时简单整理过,并没有把箱子里的每一样东西都找出来看。
此刻,她忽然有些好奇,便探手进去,小心翼翼地抽出那本册子。
翻开一看,姜菀微微愣了愣,很快意识到这应当是姜母徐蘅留下的日记。
徐蘅写得一手好字。姜菀一页页看过去,更知道她是个心思极细腻的人,所记录的文字多情致宛然,如涓涓细流。
早年她常记录一些生活中的细节,后来渐渐开始从字里行间透出对往事和亲人的怀念,再到黯然神伤。
看到后来,姜菀发觉笔迹愈发软弱无力,显然是徐蘅病重时勉力写的。即使那时的徐蘅已经笔力虚浮,写下的字句也着墨极淡,但她心中依然记挂着多年前失散的兄长与双亲。
姜菀忆起徐蘅临终时曾气息奄奄地嘱咐自己,要替她寻找母家。这大概是徐蘅唯一的心愿了,于情于理,她都该替母亲去实现。
可是茫茫人海,寻找不知姓名、多年未见的亲人谈何容易。姜菀捧着这册子发了会呆,才缓缓站起身。
但愿上天有眼,能指引自己替阿娘完成心愿。
*
第二日徐望来时,带来了拟写好的契书。
他双手抬起,将契书平平推到姜菀面前,温言道:“姜娘子请看。”
契书的内容应当是徐望亲自写的,字迹便如他本人一般。姜菀逐字逐句看下去,确认了没什么问题,便签下了自己的名字,按下了手印。
徐望接过,目光微微下移,看着落款处那行字,又看了姜菀一眼,问道:“姜娘子曾师从哪位大儒学习书法吗?”
这似曾相识的问题让姜菀讶异摇头:“不曾。”
他若有所思,赞道:“姜娘子的字很不错。”
两人敲定了盒饭业务,按每份三十文的价格,每日午间共配送五十份,由县学提供车马。
徐望起身,道:“姜娘子,往后县学的午食就多多拜托你了。”
他临出门时略一踌躇,开口问道:“有句话想问问姜娘子,你是否识得我师父?”
“令师是谁?”姜菀愕然。
“便是如今县学的顾老夫子。”
姜菀思忖道:“我并不识得顾老夫子,不过是先前买过几册他编纂的书和字帖集,知道这个名字。”
徐望点头,没再多问:“姜娘子留步吧。”
待他离开,姜菀站在原地默默想着,顾元直既然是徐望的师父,那么徐望与沈澹岂不就是同门师兄弟?但看两人每次见面那客套疏离的样子,压根看不出有什么同门之情。
她又想起荀遐说起顾元直与沈澹的师徒往事时那感慨万千的神色,总觉得这对师徒大概还有什么隐秘的往事。
这个疑问在晚间初露端倪。
晚食时分,沈澹再度来到食肆。这个时辰,小五还未来,姜菀便引他入内坐下,说道:“将军要尝尝今日的新品吗?”
沈澹眉梢轻扬:“愿闻其详。”
姜菀指了指旁边客人桌上的竹罐,里面冒着袅袅热气,奶香味混合着茉莉花茶的清香,生出一种独特的甜味。
“正烫着的茉莉烤奶,将军来一杯吗?”
沈澹欣然点头:“好。”
除此之外,他又点了一份猪肚鸡。一人食的猪肚鸡盛在一只小小的陶罐里,金黄的汤汁浓香可口,表面漂浮着胡椒粒和红枣、枸杞,猪肚和鸡肉的味道糅合在一起,又炖得软烂适中,既有嚼劲又不费牙,温补又暖胃。
吃到最后,沈澹习惯性地把米饭浸泡在汤汁里,这样米饭变得更加松软,更便于他咽下。
等沈澹吃饱喝足,吴小五正好也来了。
小五见他身形高大,面色冷肃,害怕地躲在了姜菀身后。姜菀看了眼沈澹的神情,暗自牵了牵嘴角,拉过小五道:“小五不要怕,这位阿兄是好人,他是来帮你的。”
她简单将小五的情况说了一番,沈澹又问了小五几个问题,心中有数,说道:“我明白了。小五,待会你跟我走,我会带你去暖安院的。”
小五怯怯点头,声若蚊蝇:“谢谢......谢谢阿兄。”
姜菀了却心头一桩事,向着沈澹郑重道:“谢将军的善心,能救这个孩子出困苦。”
沈澹低头看着小五的发顶,低声道:“这样的孩子太多,能帮一个是一个。”
两人相对而立,默默了许久。
*
晚间。
姜菀写下最后一笔,转了转略有些酸痛的手腕。她拈起纸张吹了吹,上面的内容是她为县学拟定的菜单,每份盒饭包括两荤一素一半荤和一份汤,不定期增加水果。同时,为了更好安排第二日的菜品,每只食盒底部都会粘贴一张明日的菜单,由学生们选择,姜菀再根据票数而选择最受欢迎的四道菜。
日日去想做什么菜实在是个难题,所以姜菀把这个难题交给了学生们。
她将笔尖涮干净,身后思菱已经铺好了床铺,过来道:“小娘子,夜深了,还不歇息吗?”
姜菀忽然想起白日的事情,问道:“思菱,你在阿娘身边待的时间最久,对吧?”
思菱点头。
“她是不是一直想找到幼年时失散的兄长与双亲。”姜菀低声道。
思菱的神情蓦地变得伤感:“娘子虽因幼时生过一场大病而忘记了许多往事,却一直记得自己与兄长和双亲失散。可她越是忧愁,越是痛苦,就越是想不起兄长的名字,因此不知留了多少眼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