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岚平时沉着冷静,想不到这种时候却惊慌起来,六神无主地问她:“是不是要通知向南风?”贺仪却轻缓地摇着头,说不要。盛岚挨着她,在医院的铁椅上坐下来,问道:“怎么了?贺仪,流产不是小事,你不能瞒着他们。”
她其实说不出来原因,但下意识的反应何尝不能当作一种原因?她问盛岚:“岚岚,你觉得我跟南风,是不是分开会比较好?”
“为什么突然问这个问题?你们俩吵架了?”盛岚以为她是伤心过度,说胡话。
贺仪却虔诚又认真地凝视着她,“岚岚,你告诉我心里话,你是怎么看待我们俩的关系的?”
盛岚才知道她意识清醒得很。
离心必互残(3)
盛岚不是一个措词宛转的人,将心里话明明白白就说出来:“我觉得你们很般配,但不会长远。”
贺仪见她有顾虑,摇头说:“没事的,你怎么想的就怎么说,我想听真话。”
盛岚看她苦闷纠结的样子,似乎真的遇上了麻烦。也没有了顾虑,爽快说道:“我打个比方,不一定就对。”贺仪点头,盛岚说:“向南风很怕热,是个喜欢住在冰窖里的人,而你是所有人的小太阳,只要看到你的笑容,所有的寒冰就都融化了。也就是说,你们两个相处在一起,注定最终只有一方可以存活,而另一个人需要完全奉献出自己,只有对方的需求,只有对方的喜好,变得没有自己。”
贺仪听明白了,脸上露出时有时无的笑意,“所以你觉得,我们应该分开?”
“至少我觉得是。”盛岚说,“我不关心网络话题,也很少过问你发生过什么事情,但是你每次愁闷苦恼,我都看在眼里。贺仪,我觉得你的苦闷来得太频繁了,这在我看来是件很不正常的事。爱,不应该是件会让人一直倍感压力的事,所以如果你觉得自己还能坚持下去,你要思考的就不是几个月、几年能不能坚持,而是你能不能一辈子坚持下去。”
来医院前就和领导请过假,盛岚走后,贺仪在医院坐了好一会儿才回到大姐家里。
她将手机关机,一是怕向南风会打电话,一是怕他不会打。脑子太沉重,她什么也不愿多想,蜷在沙发上睡了一会儿。
迷迷糊糊中,感觉身上多了一条毯子,她扯开沉重的眼皮,想看看是谁。却看见姐夫的脸悬在半空中,正对着自己,不足半臂的距离。他手臂扶在沙发椅背上,俯身注视着她,神情专注,贺仪一惊,连忙从沙发上坐了起来。
许一鸣也自觉唐突,似乎一切只是自然而然地发生,他自己也是猛然惊醒一般,悔恨又歉疚地说了声:“对不起。”
贺仪起身将披在自己身上的外套给他放在沙发上,避开他的视线,佯装没事地说道:“姐夫,谢谢你们的收留,我该回家了。”许一鸣在身后叫道:“贺仪……”他声音里有数分胆怯,“等你姐姐回来,一起吃完晚饭再走吧。”
贺仪也不想让场面继续难堪,转回头来看着他,大方笑着,“请姐夫帮我跟大姐说一声,我就不给她打电话了。今天晚上南风公司有场酒会,我可能要和他一起去应酬。”
她是想告诉许一鸣她不会和大姐提起刚才的事情,许一鸣自然也听懂了。
坐上出租车后,贺仪就开始胡思乱想。
向南风说如果没有妈妈,谢扬清也不会和熊爸离婚。彼时她认为不会有妈妈,也会有别人,但此刻她才认识到这样的假设没有价值。因为事实只能发生一次,那一次出现的人不是别人而是妈妈。
或许妈妈真的需要负责任,就像她一样——不该出现在大姐家里。如果今天选择跟南风回家,就不会知道姐夫对她产生了别样的情愫。似乎是幡然醒悟,贺仪惆怅地想,有些事情尽管不是你有意为之,但也需要负上责任。
就像,如果当初她能跟向南风和杨汐把关系挑明了说清楚,后续是否还会衍生出这么多事情。如果她一开始就把自己的委屈、担忧和不愿意,通通告诉他,他们是不是就可以提前思考对策,而不至于到后来被人束缚手脚,只能听之任之,到现在走投无路……
其实妈妈遭的罪,她要负主要责任。
贺仪请司机掉转方向,她要回家寻求妈妈的意见。
谢小琴看见她突然跑回家来也不诧异,只是看她脸色不好,急切询问说:“你怎么看着这么虚?生病了吗?”
知道逃不过妈妈的火眼金睛,但贺仪已经打定主意不提流产的事情,挤眉弄眼笑起来,说:“可能是最近没吃肉的缘故吧,妈妈,我最近在食素。”
谢小琴也不逼问,叫阿姨给她加了份牛排,也根本不询问她会不会留下来吃晚饭,回头还问她:“你晚上要留在家里睡吗?”贺仪才哽咽着说:“妈,我有事情想和你商量。”
谢小琴知道她不可能无缘无故跑回来,推着女儿到客厅老位置坐下,平心静气地道:“说吧,遇到什么事情了。”
贺仪低着头,说得哽咽:“妈妈,我想离婚。”
谢小琴并不吃惊,但也说不上平静,凝着她问:“是因为什么原因呢?是你的意思,还是你们两个都决定好了?”
贺仪说:“两个月前的时候这个想法就有了,只是我迟迟下不了决心,我想听听妈妈你的意见。妈妈,你觉得我应该怎么做?”
谢小琴思考须臾后,问:“是因为我吗?”
贺仪说:“不全是。”
她一直都是个听话的乖女儿,这点谢小琴比任何人都清楚。女儿从来不愿意惹自己生气,所以看见向南风一次次地给自己增添麻烦,贺仪夹在中间一定非常难受。她一直是个比常人更能忍耐的孩子,现在说出来,必定是已经忍得相当难受。但是谢小琴也能看出来她还没有对向南风断情。
将女儿的手握过来,一遍一遍地在她每根手指上轻柔摩挲,过了好一会儿,仿佛有一个世纪那么久,她才沉声说道:“你不用考虑妈妈。我只要看见你永远都是妈妈的乖女儿就够了。至于南风怎么看待我,怎么对待我,对妈妈来说其实都不重要。结婚过日子的是你们两个人,妈妈对他唯一的要求就是对你好,除此之外我不需要他特别对待我。只要他爱你,疼你,你们两个过得开心,妈妈自然也就开心。”
妈妈放低姿态,说着这些卑微的话,都是在为她卸掉心理负担,可是贺仪只听得更加难受。
她一只手回握住妈妈,模样凄然地问:“妈妈,你真的不难过吗?因为我,舞蹈学校也停课了,你又被人编排了那些故事,平白无端受了这么多委屈,我觉得自己很对不起你。”
谢小琴眉头皱起来,抱起她的脸强硬地将她的眼泪抹掉,“傻女儿,妈妈不会跟你计较这些。吃点自己女儿的亏,我是心甘情愿的。”
又说:“虽然你外公总爱说我任性跋扈,不受约束,从不吃亏,报复心还强。但人是会变的。有了你以后妈妈就变了,我变得很平和,就会去思考吃亏也不全是坏事,委屈一点就委屈一点,因为是自己心甘情愿的…我享受成为一个好妈妈。”摸着女儿的头,谢小琴说得温馨,“我也认可做人妈妈是件很麻烦的事情,要放弃掉很多,要忍耐很多,但有了你不同,是你让妈妈体会到,做人妈妈不是付出,不是牺牲,而是快乐。卿卿,在养育你的这27年里,妈妈一直都很快乐。只要能看见你健康幸福,妈妈做什么事情都不会觉得委屈。”
贺仪又感激又心疼,嘤嘤地说:“可是我不想让你受委屈。”
谢小琴望着她,眼里渐渐也染上了氤氲,“卿卿,妈妈的委屈是自找的,可是让你从小到大承受了这么多不该承受的眼光,是妈妈对你有亏欠。”贺仪立马就摇头,直起脖子,说得恳切,“妈妈,你没有亏欠我,从来都没有。 ”
谢小琴欣慰笑着,但愁苦也是消散不去,“卿卿,妈妈的经历是铁烙的事实,永远也更改不了,能接受的人,在社会上只占少数。你不可能要求每一个来往的人,都体谅妈妈。所以妈妈真的无所谓,妈妈不想影响你的感情。”
贺仪抱着妈妈的双手,急切地说:“妈妈,我不缺爱,你已经给了我最完整的爱。”
谢小琴将贺仪的头发给她梳到脑后,看着女儿标志的脸蛋,无奈地笑道:“你能成长成今天这幅样子,妈妈很欣慰,只是有一点我时常会觉得不满——就是你的性格像你父亲,不像我。若是你想要妈妈再高兴一点,那你就学会任性一点,有时候只用考虑自己就够了,不要什么都想着别人。”
贺仪点头说明白,又问她:“妈,我想在家里住几天好好想想可以吗?”谢小琴撇嘴望着她,叹了口气。贺仪赶忙破涕为笑说:“我知道了,我不用经过你的同意。”谢小琴这才满意,将茶杯递给她,叮嘱说:“整杯都喝掉,润嗓子。”
贺仪看见杯子上的图案愣了愣,那是上次和向南风逛街看中的母子杯,她顺手拍了照片上传到Heyi'House和妈妈分享。谢小琴说:“我觉得确实很好看,就把它买回来了。”
向南风到研究所扑了个空,径直跑到楼上,只在实验室里找到了盛岚。
盛岚说贺仪请假回家了。
向南风想了想,给许一鸣打了个电话。
许一鸣也说贺仪回家了。
向南风是高兴的。她早上的样子很憔悴,自己卖乖也没起作用,他知道昨天是吓着她了。
昨天的庆功宴是妈妈的主意,他也是被事后告知的,心知被贺仪回家看见一定会惹她伤心,所以他口气很硬,哪知杨汐立马甩脸走人,把妈妈惹得委屈抹泪。他从来就见不得妈妈哭泣的模样,从大哥住进向家的第一天开始,他的责任就是为妈妈冲锋陷阵,妈妈一哭,他就会冷得发抖,这是小时候落下的病根。
所以他让臭虫叫了一帮人来给妈妈喜庆,自己则因为坐了十多个小时的飞机,倒上床就不省人事了。
他从床上起来,风尘仆仆的衣服也没换就径直去研究所找她。不想让她和妈妈生嫌隙,所以他的解释不清不楚。但她一反常态的冷漠样子让他起疑,回到公司找人询问,才知道始末。想了一天该怎么作解,还好她终于消气了知道回家。回到家里,孙阿姨却说没见到贺仪回来过。他又急又气,知道她手机关机还是拨通了电话,没想到这回却接通了。
向南风呆了呆,才问:“你在哪里?”
她说:“我在妈妈家住一段时间,过些时候我再联系你。”
她是生气还是不信任他?向南风恼火,赌气般回了句:“好。”
离心必互残(4)
一周过后,贺仪想起大姐借给她的衣服还没有还,谢仪却让她直接送到家里,说家里只有她一个人。
第一反应就是大姐知道了那天的事情。到了大姐家才获悉姐姐姐夫已经签好了离婚协议。
贺仪一时语塞,不知道该说什么。谢仪却逗她,“一脸犯错的样子,是不是做过什么对不起我的事?”
贺仪当真了,立即内疚说:“其实没有发生什么事情,是我自己反应过度,没有解开误会就走了,你们……”
谢仪打断她,“你还当真了。”
贺仪才抬起头来看姐姐,谢仪连连笑道:“跟你没有关系。如果这件事情大到能让我们离婚,他就不会主动告诉我。”
贺仪发蒙,神色茫然地问:“我来之前你们都好好的,那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能让你们突然离婚?”
谢仪轻叹了一声,似乎在回想很久以前的事情。神色淡然地回:“其实也没有发生什么事情。那天我回来发现你不在家,一鸣就告诉我是因为他对你做了不好的事情,所以把你吓跑了。然后,我们自然而言就聊到离婚上去了。”
贺仪了解大姐是理性中人,做事肯定是深思熟虑,但她还是忍不住想要解释,苦涩地说:“那还是因为我。大姐,其实姐夫什么事情都没有做……”
“真的不是因为这个,不是因为你。”谢仪看她对这件事上了心,一字一顿地说,“是因为虽然他没有付诸行动,但他心里已经有这个念头,这个念头就足以致命。这证明他的思想出了问题,也证明我跟他的情感联结出现了缝隙,但跟你没有关系,跟其他人都没有关系,这是我跟他之间的问题。”
贺仪不是很明白,为什么姐夫会如此坦诚,连整理思绪的缓冲期也不给,就和盘托出。
贺仪说:“大姐,你不能接受姐夫一丝一毫的思想出轨,我很理解。只是人真的能够在喜欢上一个人之后,就对世界上所有其他的人,自动关闭情感系统吗?有时候因为疲惫,因为孤寂,或是因为吊桥效应,无法避免会产生一些错觉,但人可以意识到这些零星的感觉就像一次小感冒,过几天便会消失,并不能持续。既然姐夫已经意识到,也坦白了错误,为什么还是行不通呢?”谢仪苦笑起来,点点头后,又摇头说:“因为这已经不是我第一次原谅他了。”
贺仪万万没想到这件事情竟然还有前因。
谢仪说:“几年前他就有过一次,是和他公司的下属。我发现有个女孩对他特别殷勤,相处的时候总会忘记距离感这回事,就随口问了一句,没想到他立马就跟我坦白。他告诉我,自己在工作的时候不知不觉就对那个女孩产生了感觉,虽然两人还没有越界,但是他觉得如果不说出来的话,越界会是迟早的事。那一次我选择原谅他,但也明确告诉过他,绝对没有第二次。”
贺仪歪头不解,一时间没弄明白大姐的逻辑。
谢仪猜到她的心思,便解释说:“很多人喜欢说‘出轨只有零次和无数次的区别,所以一次也不能原谅’,但是我觉得这样有些可悲。你怎么就能断定人一定没法改变?我还是愿意给人洗心革面的机会,不过这样的机会我只会给一次,因为多了我自己会受不了。”
贺仪要劝和的心思很急切,“大姐,你还爱姐夫吗?”谢仪却愣了愣,神情恍惚地说:“我不知道。”
贺仪呆呆地说:“什么意思?”
谢仪眼中的雾霾才微微散开,微笑起来,“我喜欢他这点很明确,但我一直都不确定我有没有爱过他。”
贺仪才惊觉他们婚姻的病症另有隐情。
谢仪不免感怀,“我和他很谈得来,只要是思想交流几乎没有障碍,所以很快就结了婚。有意思的是,我们在琐事上总是分歧不断。他挤牙膏的时候,每次都喜欢从中间挤,我每次挤牙膏就多出一个步骤,都要先从下往上把他弄出的空隙填满。他也时常抱怨我从来不收拾垃圾,干湿不分就算了,遇到没有口袋的时候,更是直接扔桶里。可垃圾桶不就是这个作用吗?或许我们早就该分开生活,只是找不到一个合适的借口。”
她的解释很清楚,道理贺仪也都懂,但就是抑制不住地难过,心里有根刺,隐隐作痛。“大姐,”她柔声叫道,“如果家里一下子有两个人离婚,你说爸爸会怎么想?”
这次换谢仪呆滞住,瞪大眼睛直盯了她数十秒,才缓过神来问道:“怎……怎么回事?我以为……以为你们是闹了小矛盾……那天南风不是来找你求和的吗?为什么会……想到离婚?”
贺仪倏地笑了起来,“大姐,刚刚说你和姐夫离婚的时候又洒脱又无畏,怎么一说到我就结巴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