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孚远低头一看,眉梢舒展不少,快行几步到了她面前,翻下马来:“我待会要进宫面圣,不是叫你不必出城接我么。”
方如逸含笑道:“我是要来看看,你故意在路上耽搁了一个月多,是不是背着我去吃什么好吃的,要是你因此惫懒,养出一身肥膘,我定要写信给爹爹,让他罚你!”
方孚远仰头大笑几声,牵着马带她往城中去:“谁跟你一样,贪嘴爱吃?我一路上都在求医问药,这才耽搁了回京的日子。可惜北地苦寒,医家也少,走了这么多日,竟是一个圣手也没寻见。”
方如逸心里不是滋味,故作轻松道:“元昭疆土宽广,你只去了北地,还没在京都和山南找过呢。今日进宫,圣上多半要让太医院的人给你仔细瞧瞧,有这么多妙手看顾你,我就不信你这胳膊好不起来。”
“那倒也是。”
方孚远随意答了一句,可眼底却隐隐透出苦涩的意思,似乎已然对自己的右臂能否恢复,没了信心。
兄妹俩到了宫门外,方如逸送哥哥入了宫,想着今日也没什么要紧事,便让马车停在路边,和余照进了车厢,等着哥哥出来,好一同家去。
方孚远跟着一名小黄门到了崇德殿,见里面站着好些人,他认得打头的几个,是太医院有名的圣手。
他入了殿,正对端坐尊位的庆德帝,准备叩拜,上方却传来关切之声:“孚远,你从漠北回来辛苦了,这会也不是上朝,就不必行礼了。”
庆德帝顿了顿,高声道:“来人,赐座!”
方孚远忙拜谢几回,恭恭敬敬地坐在椅子沿上,不敢放松身姿。他从怀里取出折子,正要奏报漠北军情,忽然发现梁王正坐在对面,一时间有些犹豫。
元轼含笑道:“陛下,臣弟说什么来着,少将军绝不会白白进宫一趟,定是写好了军情折子,要呈送陛下。”
他起身对庆德帝拱手:“既然少将军有军情要和陛下谈,臣弟不便在旁同听,就先告辞了。”
“阿轼,你先坐。”庆德帝挥了挥衣袖。“这段时日漠北安宁,想来也不过是寻常奏报,就算是普通百姓也听得,何况你一个王爷?”
方孚远起身道:“陛下,王爷,臣的奏报里无甚要紧事,不过是例行的粮饷安排,布兵巡查之策,都已经写在折子里了,陛下得空再看也无妨。”
庆德帝饮了口茶,点头道:“既如此,那便把军情先放一放。孚远,今日朕早早命人把太医院里瞧胳膊的妙手都请来,让他们当着朕的面,好好给你看看。朕就不信了,一支破箭罢了,还能毁了使枪的好手不成!”
“陛下厚爱,臣实在担不起。”
方孚远说着便要跪下谢恩,庆德帝眉头一皱:“今日是给你看胳膊的,怎么你还跪下了,快坐好,让太医仔细看看。”
方孚远这才起身落座,太医们排着队上前诊脉,围着他问了许久,又搬了屏风来,请他宽下外衣,抬起右臂细细检查。
太医们看了半晌,凑在一块争论了许久,也没得出个结果来。
一名小黄门从殿外进来,对庆德帝一拜:“陛下,皇后娘娘说,春寒未尽,殿中多少还有些冷,就让小厨房给陛下、王爷,还有各位太医做了山楂姜枣汤送来。娘娘也给方少将军备了一碗,只是不知少将军可否饮得?”
庆德帝点头:“皇后向来心细,多半是担心孚远的胳膊,怕这山楂姜枣汤于用药上有冲,王太医,你是院首,孚远的伤到底如何?能不能喝这汤?”
王太医拱手道:“回陛下的话,依臣看来,少将军右臂无力,应该是经脉堵塞之故。山楂姜枣都有疏通经脉之效,是能喝的。皇后娘娘定是翻过医书,这才做了这汤。”
庆德帝笑道:“看来这山楂姜枣汤,是特意给孚远做的,我们都是在沾他的光了。”
元轼面如春风:“臣弟今日真是有口福,借着少将军的由头,还能在陛下这里贪一碗补气疏经的汤喝。”
见他们说得轻快和煦,仿佛在拉家常一般,太医们惴惴不安的心,总算松了不少,也跟着笑了几回。
庆德帝道:“你们瞧了许久也累了,先坐下来喝碗热汤,歇息片刻,再看也不迟。”
内侍们端上汤盅来,元轼突然开口:“陛下,方家镇守漠北,是国朝的柱石,虽说今日这汤是皇后娘娘赏下来的,已是十分尊贵,可臣弟觉得,少将军为国负伤,这份恩赐的体面不妨再厚一些。”
“这话说得在理。”庆德帝看了眼摆在自己面前的汤盅,对立在下首的小黄门道:“林先,你把朕的这碗给孚远送去。”
林先躬身应是,上前几步端起汤盅,回身的瞬间,左手拇指在盅沿上轻轻一抹,不动声色地走到方孚远面前,奉上汤盅。
元轼端起汤盅饮了一口,不住地点头道:“陛下,皇后娘娘宫中的手艺果然甚佳。”
话音一落,太医们纷纷喝起来,他们方才议了半晌,正是口干舌燥的时候。
方孚远用左手端住汤盅,见里面的山楂姜枣都切得细细的,轻轻晃上一回,竟有与汤水相融的势头,想必费了不少心思熬煮。
他虽没见过皇后,可单凭这一盅汤水,就能瞧出皇后和庆德帝一样,待下臣颇为用心,一念至此,他大感动容,仰头一饮而尽。
元轼的目光始终停在方孚远身上,见他把汤水喝完,脸上的笑意越发和煦。
“少将军,国朝名医众多,此番回来,你定能治好右臂,不必担忧。本王也盼着少将军早日恢复如常。”
方孚远微微欠身:“多谢王爷关切。”
元轼站起身,对庆德帝拱手道:“陛下,左姑娘近日病重,臣弟放心不下,得回去写封问安笺,派人送去探问消息,就先告辞了。”
左家的事,庆德帝已然听说,放下汤盅时,便有些叹气:“眼看着左家就要与你定亲,居然出了这样的事,朕这几日也是难安。你快去罢,若得了新的消息,让人来回禀朕和皇后一声。
再告诉左将军,需要什么药材,只管叫人去太医院取。只是上好的山参都送去了汝阳王府,一时间也凑不出绝佳的来。不过,朕这里存了一支参须茂密的野参,白白放着也是虚耗,今日就派人给他送去。”
“多谢陛下,臣弟一定转达。”
元轼告辞离去,方孚远仍在殿中坐着,让太医们接着诊治。
庆德帝始终在殿内坐着,眼看黄昏将近,传膳的内侍在殿外禀了三四回,他也不肯走,非要见到医治的法子不可。
一众人直忙到入夜时分,才堪堪讨论出个结果,写下几个方子来,命人回太医院抓药。
此时,方如逸和余照还在宫门外的马车里坐着闲谈,等着方孚远出来。
“照儿,昨日铺子里可得了新的野山参?”
余照放下窗帘子,回身道:“姑娘放心,都得了,采买的伙计去附近府县整整三日,把能买到的野山参全都拿下了。奴婢昨夜就把它们都研磨好,让魏大哥暗中送到傅世子那里。
只是可惜了那支参须最茂的,得拿着给江国舅做明面上的人情,和城中其他贵眷一样,特特赠给汝阳王府救命。想来这会,魏大哥已经送过去了。”
看她不住地叹气,方如逸笑道:“你是觉得汝阳王一定会昧下这支大山参,不给傅世子用,对不对?”
“那是自然了!”余照气鼓鼓地拍着软垫。“汝阳王根本不关心他的亲儿子,恨不得傅世子快快死了,什么人参药材,便是连个服侍的人都不给!”
方如逸听得摇头:“这汝阳王还真是心狠。”
她掀开窗帘子,朝外头望了一眼,日头早已西斜,再有不到半刻钟,宫门便要关了,她心里多少有些着急。
难道圣上让哥哥留宿宫中了?
且不说从前没有这样的先例,就算真要留宿,这会儿也该传旨出来了,不会半点消息也没有。
她想了又想,觉得这么干等着也不是办法,赶紧掀开帘子准备下车,请守门的内侍相问一番。
就在这时,魏临抵着帘子,从外面闪身进来,一脸兴奋:“方姑娘,你果然在这里!”
方如逸略感诧异,魏临行事向来谨慎,可眼下却忽然找到宫门口来,似乎连一刻也等不急。
莫不是私铁坊那边有什么消息了?
“可是私铁坊有异动?”
魏临点头:“今日午后,有个贼人在私铁坊附近探头探脑,他没摸进坊中,我的人也不好确定他所图为何,干脆不去管他。不过,想必这两日,那贼就会露出马脚。”
方如逸暗暗欢喜,元轼与何龄果然坐不住了,只要拿住了他们的人,这私铁坊里有何秘密,一问便知。
“魏临,辛苦你和武馆的人了,等事情办成,还请你一定要替我好好谢谢他们。”
魏临双眉一横,抱手道:“方姑娘,我家国舅爷同你是什么关系?怎么你开口闭口竟说起谢不谢的话,多生分啊!”
方如逸别过头去,目光落在一张软垫上:“我和江国舅是生死之交,的确不该说什么谢不谢的话。”
魏临听出她语气里似有若无的愁绪,可心里却怎么也想不通。
他们两人不是互相喜欢的么?怎么瞧着有些别扭?
难道公子离京前,和方姑娘吵了一架?
没等他想明白,余照却话锋一转:“姑娘,眼看就要闭宫门了,公子怎么还没出来?我们要不要去问问?”
“走,问问去。”
方如逸掀开帘子,刚跳下车,却见方孚远从宫门里出来,身后跟着老长一队小黄门,个个手中都捧着木盒,想来都是御赐之物。
她连忙迎上去,请内侍们把所赐之物都装到车上去,又拿出银两,替哥哥打点了他们,这才坐上马车,往家驶去。
魏临早就悄无声息地离开,方孚远拿起一只扁长的紫檀盒,打开递给方如逸:“今日圣上赐下来的物件里,就属这串南珠最丑,不过,配你倒是正好。”
方如逸没好气地低头一看,那南珠颗颗圆润,摸着如玉一般,在暗处瞧着,竟还有流彩似的奇光。
“御赐的珠宝哪里丑了?我可从来没在城中哪间铺子里,见过这样名贵的南珠。”
方孚远正要开口再说两句玩笑话,眼前却猛地一黑,一头载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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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1章 求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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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如逸眼疾手快,一下扶住了方孚远,可失去神智的人,身子比巨石还重,她实在撑不住,只能赶紧在车厢底铺上几个软垫,让方孚远躺下。
“哥哥?哥哥?”
她轻轻推了方孚远几下,没有反应。
眼看地上之人双眼紧闭,余照忙伸手搭脉,眉头越皱越紧,几息之后,忽然身子一颤:“姑娘,公子中毒了!”
“什么!”方如逸只觉得太阳穴怦怦直跳,一颗心浮来沉去,怎么也定不下来。“他今日才见过太医,怎么会中毒?”
余照急道:“姑娘,从脉象上看,这毒不是下一次就能发作的,得先有入体之物,叫人根本瞧不出中了毒,然后用药引子一勾,才会发作。姑娘,如此诡谲的下毒之法,可见背后之人有多阴狠!”
方如逸拼命稳住心神:“既然是这样的下毒法,多半是先在宫中让哥哥吃了什么,或用了什么,然后把引子藏在出宫后的物件里,否则哥哥在宫里发作,那么多太医都在,岂不是白白下毒?”
她转过身去,目光在车内一扫,落在方才打开的紫檀盒上:“照儿,那串南珠会不会被人动了手脚?”
余照连忙拿起来,把南珠项链抵在鼻子前细细嗅着,脸色猛地一变:“姑娘,这上面有柿子的气味!”
方如逸凑过去一闻,果然有一丝淡淡的果香,这才反应过来:“柿子与何物相冲?”
“多半就是鹅肉了。”余照皱眉。“可是奴婢问过值守的公公,说陛下今日未曾设宴,公子应该没有吃过鹅肉……”
“都做出下毒的手段来了,如何让这鹅肉入口,自然要被下毒之人掌控着,否则若是陛下的宴席上没有鹅肉,那人岂不是白忙活一场?”
余照恍然:“姑娘说得是。”
方如逸沉声道:“眼下查这些也无用,得先把哥哥救起来才行。太医院里多半有梁王的人,我信不过,还是你来才好。”
余照眉眼忧愁:“姑娘,若只是解柿子和鹅肉相冲之毒,奴婢是有法子的。可公子如今有右臂虚浮之症,奴婢不大通此道,也不知那下毒之人是否还留着阴招后手。
要是解了毒又惹出别的麻烦来,伤了公子的身体,岂不是奴婢之过?不如我们先给公子吊住气,等林大夫到了,再一同解毒。”
方如逸点头:“好,林大夫本就是特意从山南过来,给哥哥治右臂的,他是此道上的圣手,有他坐镇,我们也放心。”
说话间,马车停在了方家老宅前,她让毛大树把方孚远背进屋子,安置在床榻上。
方孚远仍旧神智不清,余照忙了一夜,给他行了好几遍针,还是半点反应也没有,只是微弱的气息平稳了一些。
天光透亮,余照才算松了口气:“姑娘,公子的毒暂且不会蔓延了,只是吊气需要上好的山参,得是参须极为繁茂的。”
方如逸也是一晚没睡,赶紧把家中的药材都翻出来,却发现手上有的,全是寻常山参,一支好的也见不到。
余照慌了神:“姑娘,奴婢想着,你的身子如今大好了,就没再置办山参。早知道公子会出这样的事,昨日拿到的大山参,就应该先在家里放一放!”
“哥哥中毒是有人要害他,无论如何,我们也没法提前防备。”方如逸冷静下来。“汝阳王不心疼儿子的命,我们送去的大山参,他自然是不会给傅世子用。况且这山参今日他才刚拿到手,一定还收在家中。我求他去!”
余照一把拉住她:“姑娘,送出去的物件,只怕不好拿回来,要不我们去求求顾娘子吧?她家大业大,定会有法子……”
方如逸摇头:“可是今日你也说了,京中高门人户,都给汝阳王送了上好的山参,只怕家中已经没了存货。林大夫还有三日才能进京,附近府县的山参我们全都买光了,眼下除了汝阳王府,还能去哪里求药?
不过你说的有道理,多问一个人,说不定能多一条路。顾娘子同我们交好,你让大树给她送个信,问问有没有上好的救命山参。汝阳王府那边,还是得我亲自去一趟才行。”
她把家中那些寻常山参,尽数摆在桌案上:“这些能用则用,一定要保住哥哥性命,今日我必会把山参带回来。”
说罢,她飞快出了门,骑马往汝阳王府疾奔。
到了王府大门外,她才想起自己来得太急,连名帖都没写。
但此刻救人要紧,她也顾不得什么虚礼了,下了马跑到守门护卫前一拜:“请小哥为我通禀,就说昭武将军方岱之女方如逸,有性命攸关的大事相求,还请王爷千万见我一面!”
护卫听见她的家世门第,又见她神色紧张,不敢怠慢一二,赶紧入府禀告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