铜雀春深——Ms.周一【完结+番外】
时间:2024-02-23 14:47:28

  审判算一个,分离算一个。
  乡公所设在一座四层高的碉楼里。这座碉楼较平镇的其他的碉楼而言要少了许多西式的风格。外墙上更多是传统的灰雕和浮雕,雕刻的内容从孔孟到神佛。一层供奉一尊关公像以及平镇历代的功勋者。就在几天前,周老爷子也入主乡公所。
  季夏对乡公所的印象,不是审判,而是“华山论剑”。
  十二岁那年,全平镇的有识之士都聚在乡公所的二楼,当着孔子像面前,讨论梁先生说的‘开明专制’。”
  开明,专制本就矛盾,梁先生竟然说民国,就该实施这开明专制体制。平镇的“山野村夫”对此议论纷纷,决定开坛辩论,所以请来周老爷子和何先生这样的专制与开明的代表。但凡有这种开设讲坛的事,何先生或周老爷子都会带上季夏去凑一下热闹,季夏也十分热衷。
  那天乡公所的一楼和二楼被围得水泄不通。周老爷和何先生领着季夏坐在主席台,看着台下的“秀才举人”唇枪舌剑。
  赞成方说:今民国之政治无异乎三国,军政官僚一国,立宪改良派一国,革命派一国。这其中开明与专制交织激荡,三国彼此牵制,因而要顺势而为。
  反对方说:开明专制相互矛盾,国体不明,治国者则不定。开明与专制,二者谁为轻重?既为民国,民主之国,为何专制?ʝʂɠ
  赞成方认为,军政官僚是专制代表,但谁政治和军事实力最为雄厚,是为权者。革命派最为开明,最得民心,为国政之操手。此二者割离则使国之不稳,需立宪改良派上下调和。反对方举例法国数次政体更迭来攻击,从专制到立宪到帝制复辟再到民主共和,八十余年的兜兜转转说明民主才是潮流。
第14章 夏·一骑红尘妃子笑(13)
  而此刻,郑姐和刘旭安排在这么“开明专制”相结合的碉楼里进行审判。巧合的是,这还是一场秘密的审判。审判者的只有作为乡绅代表的镇长、何先生,周云卿以及李先生和秦少庄。
  虽然如此,季夏依然应诺,何周两家以及她自己以受害者身份为他们求情,她在乡公所外站到结案。离开的时候,郑姐走到季夏身边,对她说,“妹子,我没想到事情会发展成这样,是郑姐欠你的!对不起,节哀顺变!”
  她看着郑姐,背靠着窗户的探角位。后背被探角戳着,直到她感受到脊骨传来的痛楚,可即便这样她也不说不出一句痛,郑姐更不能指望从她嘴里吐出一句宽恕的话。所有人离开乡公所后,她又把自己关在了二楼。直到太阳下山才离开。
  周云卿问她,为什么要到乡公所?季夏没有告诉他,但是告诉了何威廉。
  离开乡公所后他们去了何园。李先生要走了,刚进何园就看到秦少庄和一群士兵在收拾东西上车。他们抬着的一个个木箱上车,上面还贴了封条。秦少庄只是远远朝他们两点头,目光在季夏的肩上稍作停留,随后若无其事地继续指挥他的工作。
  何管家早在门外侯着,他们两一下车就被领到尚聚楼。花藤亭的藤蔓包围了亭子,有牵牛花,田七,爬山虎,还有瓜苗,全是季夏和何威廉小时候种下的,如今郁郁葱葱了整个花藤亭。只是,她没有想到,有一天是何威廉和司徒瑛坐在哪里看着她。季夏的眼角瞥了一眼,继续跟着他们走。
  季夏和何威廉是在何园的小运河里见面的。河水浸着她的脚,凉凉的。圆儿跟何威廉说,小姐在小运河边。他就想起了那年他推了她下水的事。季夏说,“始于此,止于此吧。”结果她就看到何威廉跳到了河里。原本是抱着严肃而又赎罪的心情做的一件事,结果因为水位太浅而成了笑话。
  何威廉“咚”一声扑向水里,结果却碰到了水泥地面,姿势完全像摔了一跤那样。季夏忍着笑扶他起来,结果水位才到他的脚踝。
  “这才叫捉弄。”季夏笑着说。
  何威廉前半身湿了,后半身是干的,他们两坐在运河石阶上,说着告别的话。滑稽,而又应景,说的就是他们。
  “今天我去乡公所了,我哥问我原因。我没告诉他,但我觉得应该告诉你。”季夏挽起她的罗裙,露出她的脚趾头玩水“我在乡公所的二楼坐了很久,想起了十二岁那年的‘开明专制’论,我原本以为姨丈和爷爷会交换看法,然而他们却丝毫不提及。”季夏很想知道专制和开明,在他们眼里到底是怎么一回事的。
  “父亲说,你看得很透彻。”何先生后来跟威廉说起此事,大赞季夏聪明,眼光独到,也是数年西式浸淫的成果。
  回去的时候,何先生在车上问她有何看法。季夏反问他,平镇的碉楼到底是西还是中?平镇会因为那些遍野的碉楼而不是岭南平镇吗?季夏接着说,碉楼外观在西式,可里面住的是平镇的人,祖先神位还得供奉。平镇碉楼虽多,可平镇又有多少百姓住在碉楼里,大多人住的都是村屋瓦房。而至于住在碉楼里的人,又有多少像你那么明白它的一砖一瓦一台阶,不过是沾了家人的福。能有如今这般繁荣景象,不过是其境况而变化,不作阻碍,不作助长而已,水无常势。
  “姨父,你问我有何看法,可不管是对梁先生的主张还是对刚才辩坛有何看法,小小都不清楚。小小是你们教育的,姨父和爷爷都不作评判的事,小小也评判不了。更何况这是国家大事,大人们的事。”何先生哈哈大笑,直说“快哉!孺子可教!”
  多年后的今天,季夏从何威廉的口中的听到他的评价心中不免失落。何先生的问题,周老爷子后来也同样问过她。季夏只回答说,小小是你们教育的,姨丈和爷爷都不作评判的事,小小也评判不了。更何况这是国家大事,大人们的事。
  “其实,我也是‘开明专制’下牺牲品。”季夏说完这长篇故事后,终于把当年最真实的感受向他和盘托出。“我今天看着孔子像的时候就在想,如果我当初坚定立场二选一,那么我和你还会有今天吗?还有十三岁时,你跟我说的仲夏夜之梦吗?所有的罪过都应该受到惩罚,无论轻重。所以我今天是去受审的。”
  “你做错了什么?”
  “觊觎了别人的未婚夫。”季夏说。“如果我们不是这样开始,很多事应该就不会发生。”
  “譬如帮我挡子弹?”何威廉说。
  “应该吧。但更多的是你和姨父之间的感情,还有司徒瑛。”季夏觉得最对不起的是他们。她抢了他们之间的亲情和爱情。
  “那你应该叫上我……”何威廉小声嘀咕。
  见过自信的何威廉,也见过自负的何威廉,可她从来没有见低声下气的何威廉。“你……也对,你也觊觎了别人的未婚妻。”季夏是开玩笑的,但何威廉当真了。这,应该才是最大的捉弄。
  处暑的夜,连水都是发寒了。季夏收回脚,晾在石阶上。何威廉像条件反射一样,抽出他的手帕,把她的脚放在自己的膝盖上,帮她擦拭。那一刻她才意识到,自己真的是被宠大的。
  “威廉,还是不准备告诉我,那年我们被土匪劫走的事啊?”
  “你记得多少?”何威廉把手帕收回,叠好放回里衬口袋。
  “我只记得你背着血淋淋的我回家。”
  “这难道还不够吗?”何威廉是不愿她去再想这件事的。“小小,没有人让你遗忘这段记忆,也没有人愿意你记起。是你自己不想记起。”
  何威廉说的实话。每次梦到这件事的时候,她都会惊醒,然后就是彻夜无眠。
  威廉见她敛眸,问道,“决定去北平了?”
  “嗯。”
  “不能……留下?”
  “嗯。”
  “我……对不起?”
  季夏很想问清楚他,他为哪一件事道歉?可不管哪一件都不是他一句对不起就能了结。纠缠不休,又能怎样。
  “嗯。”
  何威廉捏痛了她的脚,内心各种煎熬和道德要喝住他,可他还是要说那句——
  “我爱你!”
  季夏伏在他的肩上,点了点头。她不知道胸腔里塞了什么,只觉得想堵了一团棉花,噎不下,吐不出。
  处暑,平镇的夏天过去了。季夏,也结束了。
第15章 秋·故园无此声(1)
  [入秋的北平是干涩的,有时夹带着黄沙。天朗气清的日子里,万里无云,院子里的枫叶红了,随后慢慢飘舞在干涩的空气里,坠落。北平的秋不同平镇的秋,没有花,没有绿,只有枯黄。]
  “轰隆隆”的声音一直不绝于耳,伴着季夏浅浅地眯了一会。季夏手里捧着爷爷的日记,梦里刚好梦到这一段。羊皮封面上印着一个火漆,是一个“傅”字。纸张也不是宣纸,光滑平整,填满本子上的字,是用钢笔写的。那是舶来品,傅家送他的舶来品,1880年。
  因为周老太爷的缘故,周云卿和周季夏按习俗满了一个月才出发。抵达北平已经是晚上了。周云卿和季夏是最后下车的,因为季夏早已昏睡过去。待月台上那一拨接车的人慢慢散去,云卿脱下自己的棕色风衣披在她身上才抱着她下车。月台的角落里也只剩下一位稍比周云卿年轻的学生,穿着整洁的中山装,衣服熨得十分平整。 夜晚的车站本就不算热闹,他静静地在角落待了这么久竟然不显得奇怪,这仿佛是他与生俱来的--静立于人群之中。
  “你来了。”学生先向他躬身问好,但依旧掩饰不了他脸上稍稍的惊讶。
  周云卿低头看了眼季夏,随后只是点头示意。他接着压低了音量交代,“车子已经在车站外侯着,会直接送我们到饭店,行李我去拿吧。”周云卿抱着季夏径直离开,算是接受了他的安排。
  出了车站就看到一位四十来岁的男人站在车子的一旁,见到周云卿开了车门。周云卿小心翼翼地把季夏的头贴着自己的手靠着车窗,然后再上车,轻轻关上车门,再把她的头靠在自己的肩上。司机见状也不得不放轻了动作。待学生拿着行李出来后才开车。
  “开慢些。”周云卿小声说。
  再等ʝʂɠ司机和学生开车回家时,司机问了句,“周先生身边哪位是谁?”
  “不清楚。但很明显,是位重要人物。”学生回答 。
  “诶,你这不是废话吗?你以为你爹是瞎子啊!”司机白了他一样。
  “既然知道了,小心点不就好了吗?你觉得周先生不愿说的事,你和我该过问吗?”
  是的。一个老子就这样被儿子堵住了。
  另一辆火车的独立车厢内,两个男人坐在一起,室内一片安静。中年男人低头审阅文件,年轻男子偏头看向窗外。一片漆黑的夜里,他想起了北方下雪的日子。即便是夜,皑皑的白雪覆盖在山头和树枝上也能映出亮。
  “在想什么?”李先生问他。
  “想家了。”秦少庄收回视线,认真回答。
  “是啊,你跟在我身边也有三年了,秦督军也挂念你了!”李先生点了烟斗,“这年头,大家都有离乡背井的原因。”连他自己都不免感慨。
  “对了!小小离开何园那天晚上,你跟她在花藤亭聊了什么?”
  那晚,季夏坐在花藤亭里,石桌上放了一个空的鸟笼,她抬头张望,嘴角带笑。亭里在鹅黄色灯光的映照下显得很柔和,结果,周季夏也变得柔和了。看着眼前那个仿英国皇家镂空式亭子,他觉得这个亭子本身就是一个精致的鸟笼,里面囚了一只羽翼渐丰的鸟。
  “是给我送鞋来的吗,秦长官?”季夏看见他,亮出她的新鞋子--高跟鞋,随后邀他坐下。
  被她这么一打趣,他倒是想送来着。“下次吧。”
  “那你别送到何园了。”季夏顺他的话继续开玩笑道。
  秦少庄才想起,她明天要去北平了。“你,真的要去北平?不去不行吗?”
  “为什么不去?”
  “难道你要去嫁一个素未谋面的陌生人?北平傅家,你知道是什么人吗?”秦少庄的右手拇指指甲不断划着食指的,季夏见过几次。
  “是什么人?”
  末代皇族。
  晨光透过纱窗爬进室内,秋风吹得有点过分。季夏睁开眼,整个房间都充满了阳光,完全陌生的环境让她一时反应不过来。
  难道我睡到傍晚了吗?!季夏跳下床找她的怀表,才早上八点半。可比认错时间更糟糕的是,她的衣服在她完全不知道情的情况下被、换、了!一套白色的长袍睡衣就这样挂在她身上。
  西式的大床,藏式经文地毯,小客厅,卫生间,季夏想不起她是在哪里了。直到昨晚那位学生出现。
  “你是?”
  “你好,我是周先生的属下,叶欢。”
  “周先生?”大脑搅了浆糊的周季夏终于清醒了。“我哥呢?”
  “周先生出去办事了,他交代我先带你逛逛北平。”
  原来,他来北平是有工作的。
  叶欢带她逛了三天北平。对于她而言重点不在北平的景色如何,而是她的婚约。周云卿走了三天,如果不是有叶欢和司机在,季夏差点以为只有她自己来了北平。她问过叶欢周云卿的工作如何,可他只字不提。偌大热闹的北平在季夏看来就如同如今冷清了的紫禁城。没了主的东西,它的存在意义是什么?见不此行要见之人,那她的包袱该如何放下?
  第四天,叶欢带季夏去祥凤楼看戏,叶欢说,那是全北平最好的戏楼。季夏作为一位在南方长大的新式女子,说实话,她对京剧没有丝毫的了解。去看京剧,纯粹是不想让自己空下来胡思乱想。
  戏楼虽是旧式装扮,但外表看上去繁华依旧。楼高三层,戏台搭在中间,呈塔状。小二把他们领到前排去。不久,小二按叶欢说的换了新茶和新糕点上来。“周先生说,周小姐喜欢吃红豆糕。”季夏吃了一口,但不是她喜欢口味,她仍旧吃完,道谢叶欢。
  叶欢说,台上演的那出是霸王别姬,楚霸王由侯老板演,至于虞姬,则由一个坤旦演。“坤旦?”季夏只听她爷爷说过男演女装“干旦”,那么坤旦是“女人演的旦角?”
  叶欢点头。叶欢告诉她,女人能在京剧上有出息本就困难,她如今还唱到旦角,搭上侯老板这么个大人物,不简单。
  季夏虽然看不懂京剧,但她以前在何园里也是经常看大少奶奶请人来唱粤剧的,料想必定有相通之地。唱作念打在她看来虽有骨架但与那位侯老板比起来差了可不是一个档次。
  “这虞姬来头不小啊!”季夏说。
  “什么来头?”叶欢只笑不答。纵观戏楼一圈,除了年轻一点男性观众外,就只有她这么一位女性了。“北平只有男子才能来戏楼吗?”
  叶欢回答,“并不是。”
  一曲唱罢谢幕,观众都喊着一个名字——孟婉君!孟婉君!孟婉君!季夏注意到他们所在一排有一位男观众站了起来,理了理他的长袍,折扇拍了拍衣角,弹了弹糕点屑。他带着一副金边圆眶眼镜,穿着也十分讲究,不是一位轻浮之人。反倒是他旁边那位西装男子,一眼便知是纨绔子弟
  两人低头说话后便往后台走去,身后跟着两三个人。西装男子从身后的人那里拿来一束花,洋洋得意地走进后台,眼镜男子不进反而离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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