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师,三年不见,身体依旧硬朗!”
“你老师如今还坚持着每天早上起来游北河呢!恐怕你这二十岁出头的小伙子都比不上他!”秦镐拍着尚桓的肩膀,欣赏得很。
“瞧督军说的,我们少庄还没跟尚师长比试过呢,怎么就揶揄起我们少庄了!”六姨太娇嗔说道,眼里瞧着秦镐,看似维护秦少庄。实际上,秦镐的其他姨太太都明白得很,秦镐就一个儿子,而且还是跟他去世的正妻所生,必须巴结。至于其他的三个女儿,除了还没出嫁的秦喻是二夫人生的外,他的两个姐姐跟他是一母所生。
“都说六姨太伶牙俐齿,你还是别折腾我父亲了。如今谁不知道三少是少年英雄呢!父亲年事高了!”尚晴说罢看向秦少庄,却见他一脸平淡。
“你这丫头还说我伶牙俐齿,瞧你自己说的话,既护着你父亲,又抬举我家少庄。督军,你看是谁伶牙俐齿了!”
“那肯定是我们家尚晴啊!人家天天动嘴皮子上课,那像你!”随即一行人笑了起来。
审时度势是这个世道的处世基本。尚晴,奉天第二把交椅的千金,单单冲这个身份她就是秦家的准儿媳,何况秦少庄和尚晴还有青梅竹马的情分。因而那一句从秦镐嘴里说出的“我们家尚晴”一点也不惊人。
“老尚啊,你说喻丫头是跟尚晴从小腻歪,她怎么就不随尚晴的好呢!尽是刁蛮任性样。”说起秦喻,秦镐这个当爹的就头痛。从小被他和几个哥哥姐姐宠大,拔尖的事没一件说得上,小伎俩倒是一大堆。一年前还一个人去了俄国,也不顾忌顾忌自己的身份。
“爸!你说的话,我可一字不漏听到了!”秦少庄回头一看,小姑娘穿着一身天蓝色缎面的萨拉凡,裙摆处用金线绣着玫瑰花,上衣类似斗篷,中间钉着金色盘扣,极具东欧风情。小姑娘遗传了秦家的身高优势,站在他父亲身边也丝毫不比下去。
小姑娘从斗篷上衣里拿出一个精致的棕色方形盒子递给秦少庄,“哥,送你的生日礼物!”
秦少庄狠狠地夹了她的鼻子,“舍得回来啦!俄国那么好玩?!”
“痛……痛……哥,放手!”小姑娘抓着他的手,求他手下留情。“我这不是给你带礼物回来了,别生气啦!”要说秦少庄宠秦喻,那跟周云卿宠周季夏是有得一比的,对于妹妹的事,绝对说一不二。所以,秦少庄小惩大戒后就收了手。
恰巧舞会的音乐响起,六姨太让秦少庄去跳今天的第一支舞,还示意了尚晴。秦喻那个眼尖的,开口说道,“哥,赏脸陪我跳第一支舞?”小姑娘还眨着眼调戏说道。
人与人之间相处很多时候讲究一个“志同道合”。秦少庄和尚晴青梅竹马,要说他们是志趣各异那未免说不过去,但要说他们是同道之人却又有些出入。尚晴和他心里都很清楚,彼此至于对方可以是战友,可以是朋友,但至于其他,他们可能没有细想。
“哥,不好奇我送你的是什么礼物?这可是我从北平带回来的!”她挤眉弄眼看着秦少庄,一副故弄玄虚的模样十足吊起了他的瘾。
北平……北平……想起这两个字时,心里像着魔一样想起一个人。
“你不是去了俄国吗?什么时候去了北平的?”
“我在俄国待了半年就回国了,只是不想被爸管得死死的,就买了张火车票去了北平。自己管自己吃喝,挺好的!”小姑娘对于自己独立更生的事自豪得。
“你去北平干什么了?”秦少庄停下舞步,紧张地询问。她一个十七岁的女孩子,瞒着家人在北平过了半年,她是怎么生活的?!都干了些什么?!
“我在一家药店当护士啊。你也知道,我好歹也是个学医的嘛。”
“什么药店?”
“南洋药店。”
第19章 秋·故园无此声(5)
这个世界是圆的,很多事也讲一个缘。周云卿应该没想到,半年前自己救的那个小姑娘会是秦喻。当时正是春天,他到北平查账。路上救了晕倒的她回药店。她说她好几天没吃东西了,饿晕在街头。明眼人看她的衣着就知道她在说谎,可任他周云卿知道是谎言他也还是留下她。Simon问过他原因,他说,“小小也经常这样闹着玩。”
Simon问她叫什么名字,她也只回一句“Mandy。”如果当时周云卿关心一下她的身世,她或许会告诉他,“我是秦喻。”
督军府一共分三座洋楼。中间洋楼是督军的起居室和处理军务的地方。左边的小洋楼则是秦少庄住的,楼高三层,里面的设计和装潢都是按他母亲的要求。这原是他母亲和他们姐弟三人住的地方。后来他母亲去世,两个姐姐相继远嫁,这也成了他的独居地。右边的小洋楼比左边要大和精致些,那是督军府内府,女眷住的地方
二夫人原是秦少庄母亲的妹妹,他母亲去世后,他父亲娶她过门照拂他们姐弟三人,因而秦少庄待二夫人更上心些,他和秦喻的兄妹感情更深厚。
宴会后的第二天一早,秦少庄就过去小洋楼找秦喻。一进门就看到六姨太和其他几位姨太太在大厅里打麻将,吴妈跟几位太太说,“三少过来了!”
秦少庄走过去向几位太太问好,又问了打了几圈,谁赢了钱。六姨太脸上春风得意,三姨太回他说,“那还用说,肯定得是你六娘啊!三少回来这么久了,也只有我们六娘幸运,见上你这么一两回。该她ʝʂɠ赢钱,不赢也没理啊!”四姨太和五姨太嘻嘻陪笑。
“瞧三娘这吃醋劲,今日几位太太尽管玩得开心,回头让吴妈记账,输得全记我头上,赢家可得请我吃饭啊!”到三姨太摸牌,秦少庄帮她摸回一张绝章,其它三个都落在六姨太桌前,给碰了。三姨太喊了一声乖乖,说道,“三少就是旺我,一来我就听牌了!三娘可不想你走了!”
“瞧你说的,这输的都记三少头上了,那还计较你听牌还是输牌!”五姨太看了三姨太门前打的清一色万子和筒子,就跟了四姨太打了一张四筒。
“话可不是这么说,我还是挺想请三少吃顿饭的。”六姨太笑呵呵,给三姨太打了一张四条。三姨太眼光盯她一看,自己摸了一张二条打了出去。“二夫人在楼上,你还不去看看!”六姨太指了指二楼。
秦少庄刚要起身,四姨太就打了一张七条,三姨太马上说,“糊了!清一色!”听的就是四、七条。四姨太说,“下次不跟六妹的章了!”
二夫人是个喜静的主,秦镐经常笑话秦喻,一点也不像她娘那样端庄。秦喻也经常回敬他,“随你的!”秦喻说的没错,四个孩子中,秦喻的脾气最像他,所以他才宠着她。
二夫人的房门开着,她穿着一身藏色绣花旗袍,发髻梳得一丝不苟,年岁在她脸上虽然留下痕迹却并不是十分明显,与底下那四位太太比起来,二姨太最朴素。她坐在小客厅里,手上拿着一本书。
“姨母。”秦少庄唤她姨母。
“你来了。”二夫人折了折书角,随后盖上书放在茶几上。少庄看到书名,是一本野史。秦少庄坐在她旁边,跟她聊了一会,大多是他这几年来在外的情况。秦少庄问她这几年的身体如何,二夫人只回一句“老毛病。”
“姨母的哮喘也不是一天两天,如今这般年纪,小心谨慎照看便好,不奢求其他。”二夫人回话中掺着些许喘气,越是冷,她的气喘越频发。“只是难为了喻丫头和你,这些年奔东走西地为我学医折腾。”
“姨母,这是我们子女该做的。”
秦喻醒来已是中午,这半年来她可从未睡得这么舒服过。太阳直接照进房里,眼睛被刺痛。“吴妈是什么时候拉开人家的窗帘的!”秦喻嘟囔一句,对于这种打扰别人睡觉的行为,秦喻是绝不饶恕的。
“不是吴妈,是我。”秦喻往正前方一看,秦少庄坐在小客厅的沙发,茶几上放了三个咖啡杯,还有几本译本书。
“哥?”秦喻吐了吐小舌头,一不小心就招惹了她哥了!
秦少庄今天穿着便装,一件白衬衫和一条棕色西裤,秦喻有时候觉得,她哥一定是遗传姨妈的好基因,招人嫉妒。
秦喻见他不沉着脸朝自己这边马上举手投降,“哥,你尽管问!但凭我知道的,绝不隐瞒!”
少庄白了她一眼,“四小姐就这点骨气?”端起她床头柜边那杯牛奶,探了探温度再递给她。
秦喻嘚瑟地接过,喝上一口,“我不就你这一个哥嘛,跟你讲啥骨气!”随后一口闷,把杯子扔给他。
“说说吧,这信是从哪里来的?”秦少庄昨天拆开她送的礼物,结果是他寄给周季夏的信。信封是拆过的,信也看过,可既然如此,她为什么不回信呢?
“哥,你这问题不是白问吗,你信寄哪里,我当然是从那里拿的!”秦喻伸了伸腰,下了床。
“季夏给你的?”
“季夏?你不是把信寄给周云卿的吗?”秦喻朝盥洗室走去。
“把鞋穿上!”秦少庄喝住她。秦喻乖乖听话,有时候觉得她哥真像吴妈。
秦喻盥洗完毕后,乖乖坐在沙发上任她哥审讯。“你是怎样拿到这信的?”
“周云卿那里偷的。”
“你那么容易得手?”
“他中枪昏迷的时候,我从他书柜里偷的。”那天季夏带着她回饭店,让她帮他打针换药。她在找东西的时候,翻到了他们秦家的专用信封。好奇他和秦家的关系,她偷看了信,结果她被信上的内容吓了一跳!
【你问我是谁?
至我而言,
重要的我是你的谁。】
“哥……”秦喻欲言又止,该不会他和周云卿是……
“信,你看了?”秦喻点了点头。
“那你把这信带回来给我是什么意思?”
秦喻就怕她一问他跟周云卿是不是断袖,她哥会一枪嘣了她,知道这个秘密,怎么也得帮他隐瞒下去吧!“我是想跟你借样东西!”
“这信是给季夏的。”秦少庄把信揉成一团,放回兜里。他当真是低估了周云卿了。
“季夏!”秦喻想起那个战战兢兢的周季夏,除了小模样清纯点,哪有什么过人之处。“说吧,找我借什么?”
“哥,爸把奉天药品管理这一块交给你,对吧?”刚回奉天没多久,他父亲就把药品局这一块交给他。但秦少庄不明白这跟她有什么关系。
“我想借你的军令一用!”季夏那日强行从南洋药店拿走了药品治周云卿,造成药店的账目对不上,如果元承文要查账到时候肯定会追问的。“到医管局取些药回北平。”
实在话,秦少庄很少见秦喻为别人的事这么上心。他早前收到线报知道周云卿在北平遇刺的事,可即便秦喻说周云卿对她有恩他也觉得这事奇怪。以秦喻的性格,她是不会轻易求家里人的。
“你和周云卿是什么关系?”
“那你和季夏是什么关系?”
最后,秦少庄还是答应了。别无他法,谁让周云卿手里握着秦喻和周季夏两张皇牌呢。“你刚刚说周云卿受了枪伤,那季夏呢?她没事吧?”
事已至此,聪明如秦喻不问也知道她哥的心思。只是在她看来,周季夏对他并无意啊。“她没事。她现在一个人照顾周云卿。不过我回家之前听说Simon在给她开止痛药。”
她第二天就被秦少庄撵走了。秦镐问他原因,他说,“秦喻要去北平给他找一个重要宝贝。”
结果他父亲说,“你也去趟北平吧。”
第20章 秋·故园无此声(6)
摩登的上海,热闹的北平,在傅家看来都是前朝遗恨,故国旧梦。傅家,作为一个末代皇朝的缩影依旧活跃着。也许,王府的牌匾可以换,辫子可以剪,身份可以改,可在傅家,王爷还是王爷,福晋还是福晋,礼数还是礼数。
傅越桐一早被叫到前厅请安,一家人吃完早饭后他又被父亲叫到书房。
“阿玛有话要说?”傅越桐吃早饭的时候就留意到他父亲和母亲一直在欲言又止。
“你今年也已经二十有三了,是该考虑成亲的事了。”
“阿玛是说……”
“周家的小姐已经入京了,在太平饭店。”
“时光”是个美好的词,因为时光有你。周云卿细想跟季夏的这些年,她出世,长大,调皮,受罚,被宠爱,这些时光里,全都有他的参与,以她哥哥的身份。这么些年来,他想要的是什么?无非是现在——一觉醒来,阳光正好铺在季夏的身上,看她安稳地睡着。
幸亏周云卿伤的只是小腿,走起路虽然有些一瘸一瘸的,但还好不是招人耳目。季夏醒来见到他坐在自己的房里,又以为自己睡过头了,“哥,你吃药了吗?”
周云卿觉得好笑,他的宝贝妹妹醒来第一句话竟是问他,吃药了没。似乎他不吃了药会祸害别人一样。
“吃过了,傻瓜。”季夏乖乖地任他蹂躏自己的额头,然后又继续眯上眼睛。她大脑还没清醒呢,管她哥对她做什么。
“哥,以后别做那些危险的事了,小小以后只有你一个亲人了。”说完她接着睡过去了。等她再醒来时已经在自己的床上,旁边睡着秦喻。再看周云卿,人影都见不到。
季夏见了秦喻也见怪不怪了,早些日子她照顾云卿要是很晚了,季夏也会跟她睡一起,但多数是在周云卿的房里,而不是在她床上。她推醒秦喻,问她怎么会在这里。也不知道她怎么了,身上的衣服有一股刺鼻的味道。秦喻也闻到了,打开她床头柜第二格,拿出她的浴袍去了浴室。季夏傻愣愣地看着她,对于这样一个鲁莽又唐突的人她是又气又无奈。
“你是似乎对我的房间很熟悉?”季夏问她。
洗完澡的秦喻只觉得舒服,心里对秦少庄虐妹行为的怨恨也少了,自然乐意回答她周大小姐的问题。
“你和你哥到北平那晚,是我帮你收拾整理行李的,当然熟悉你的房间。对了,那晚你的衣服也是我换的。”秦喻上下扫了她一眼,恭维一句,“不过你的身材倒是不错啊。”
季夏不想跟她计较这些,只是,她这莫名其妙发脾气,季夏就不懂了。“Mandy,我是招惹你什么了吗?”前几天她莫名其妙ʝʂɠ地扔下她哥说要回趟老家,季夏和Simon二话不说放她走,可她这会回来了,却对她黑脸。这是怎么回事?
“你哥和我哥在西图澜娅西餐厅等着我们。”
“你哥是谁?”季夏觉得好笑,要么是自己大脑没转过来,要么就是Mandy还没睡醒,尽是胡话。
“秦少庄。”秦喻双手抱怀,看戏一般注意她的表情——微愣,有些愕然,但还算淡定。秦喻伸出右手,“正式介绍一下,我叫秦喻,秦少庄的妹妹。”
[你是谁?]
[奉系军阀秦镐的儿子,秦少庄。]
那晚,秦少庄在花藤亭说,“我跟你一样,是笼中鸟。”
“哦,对了,还有傅越桐,你的未婚夫。”
季夏记得问过叶欢有关太平饭店名字的由来,叶欢当时回答说,动荡年代,大家一心求太平。后来季夏每天下楼吃饭的时候都认真观察出入太平饭店的人——外国人居多,高官居多,生意人居多,他们无一例外地说着一口流利的英语。有时坐在季夏前面的是一位法国大使,有时是两位谈生意的洋商和买办,有时一对偷情人。那时她顿悟过来,动荡年代,太平与否都操纵在这些人手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