嘉宁经常念着想去西洋镜里的那些地方,五一节放假前夕,家山和虹嫣商量着,真买了去北京的火车票,准备一家门出去旅游。
党爱珍嘴上埋怨他们浪费钱,心里却也很高兴,临出发前的那几日,逢人便自豪地说:“劳动节要跟女儿女婿一道去北京旅游,爬长城,去天安门。”
嘉宁身高没到,不需要买火车票,也就没有座位,出发那日,党爱珍执意带上了一只公鸡图案的痰盂罐,说给嘉宁当凳子坐,尴尬的时候还能给她方便,结果嘉宁不肯坐,就在虹嫣和家山腿上轮流坐到了终点站,下了火车,党爱珍还舍不得扔痰盂罐,仍旧用根绳子扎好提在手上,这只痰盂罐后来就这么一路在北京跟着他们爬长城,去天安门。
最后一日上香山,因是要坐缆车,党爱珍终于放弃继续提着痰盂罐,把它扔在了前一晚住的宾馆里。
五月份,逛香山不是最好的季节,漫山遍野的树叶子都还是青绿色的,虹嫣和家山牵着嘉宁走,却在山路边的一块石头上看到了一串很少见的鹅黄色树叶。
走过一段路,嘉宁突然停下脚步说:“我想再回去看看黄树叶。”
快要赶不及坐缆车了,党爱珍一直催促,就没再回去。
坐到了缆车上,升到半空中,嘉宁突然哭了起来,抽抽噎噎地问虹嫣:“姆妈,那串黄树叶还在不在那里?”
这是虹嫣第一次发觉嘉宁性格里敏感脆弱的那部分。
搭得很漂亮的积木,沙地上用树枝画的画,形状奇特的云,晶莹剔透的露珠,所有她喜欢的,却又无法长久留住的东西,过了后她总会一遍又一遍地问:“它到明天还在不在那里?”
一日傍晚,虹嫣下班回家带回来了一台二手的柯达相机,告诉她:“用这个方盒子,就能永远留住想留的东西。”
嘉宁开始学着摆弄照相机,虹嫣弄了根绳子把相机挂在她脖子上,嘉宁走两步就像模像样地拿起来对准,看到什么都想拍下来。
这年暑假里,家山带上嘉宁一起出车,一方面是看她闷在家里太无聊,另一方面是现在有一种说法:后座上坐个小囡的话,倒钩看见了不大会抓。
每天上午,嘉宁早早的做完虹嫣给她布置的数学题,就跟着家山一起出去,她拿着照相机坐在后座,没有乘客的时候,她一会儿坐一会儿躺,嘴巴叽叽喳喳问个不停,有乘客上来坐到前座,她又立时拘束起来,坐在后座一声不吭,就连乘客也忍不住夸上一句:“小囡真乖。”
八月份,满街都是茂密的梧桐树,他们就在斑斓的树影里穿行,有时候家山下车去买烟,顺带着给嘉宁带一支娃娃头雪糕,等雪糕吃完,她也睡着了,眼睛闭着,雪糕棒还牢牢的捏在手里。
看着那张跟虹嫣相似的面孔,家山想起自己小时候,在差不多嘉宁的年纪,睡在陌生人家的地铺上,半夜里醒过来,睡眼朦胧地看着陌生姐姐掖来掖去的裙摆,端着水杯的手,几分真实,几分像做梦。
嘉宁睡足了,就拿着相机一路乱拍,她拍过家山等红绿灯时的背面,逆着光,一只手搭着方向盘,另一只手撑在车窗上,正值壮年的父亲,背脊是端正而挺直的。
她还拍过他戴着太阳眼镜靠在车门边上抽烟的样子,在按快门的瞬间,家山发觉她在拍,就回过头来一笑,结果焦距没有对准,五官成了模糊的一团。
有一回,他们恰好路过复旦大学,家山特意停了车,拿了相机在大门口替嘉宁拍了一张照片,有些自豪地告诉她:“这是你姆妈曾上过学的地方。”
嘉宁立刻说:“爸爸拍一张。”家山只好站了过去,对着来来往往的人,显得有些拘束似的,手脚都伸展不开来,笑得很羞涩。
这两张照片后来洗了出来,虹嫣一看就说:“家山拍得没有囡囡好。”
隔了会儿,她又拿在手里仔细看了看说:“门头好像还是老样子。”
这年夏天,热带风暴水上乐园“一天玩不够”的广告词在电视机里轮番轰炸,深入人心,终于他们一家三口也特意寻了一天去玩,吃过中饭,拎了游泳圈游泳衣拖鞋,家山开车,虹嫣带着嘉宁坐在后座,嘉宁还是拿着她的照相机,被兴奋和期待的心情驱使,还没到目的地就拍掉半卷胶卷,她拍了放在塑料袋里的小花游泳衣和鸭子救生圈,爸爸递来矿泉水的手,姆妈穿着凉鞋的交叠在一起的脚,隔着一层暗色车窗的湛蓝天空,甚至就连反光镜里反射出来的太阳光和花砖地面上的雪糕包装纸都没放过。
这些照片大多数都没有冲印出来,很久很久以后,嘉宁无意间翻出这只旧相机,心血来潮把里头的胶卷冲印出来,那股尘封在记忆里的,世纪末的夏天独有的味道一下子扑面而来。
第21章
嘉宁第一次吃肯德基,也是在跟着爸爸一起出车的这年夏天。
某天下午两三点钟的光景,他们路过东风饭店门口的那家肯德基,嘉宁趴在车窗上好奇地看着排队的人群,家山就停了车笑着说:“走吧,吃炸鸡去。”
要了原味鸡,薯条和菜丝沙拉,店堂里人挤人,空气里弥漫着油炸食物温馨的香气,父女两个坐在小小的方桌前面,一抬头能从墙壁上贴着的长镜子里望见自己吃得油漉漉的嘴,嘉宁觉得每样东西都好吃,但最开心的是她还拿到了一只小房子形状的储蓄罐,把硬币投进去还会唱歌。
他们专程打包了一份带回去给虹嫣和党爱珍,结果炸鸡因为冷掉口感变差,虹嫣尝过,只说了一句:“还可以。”党爱珍却突发奇想地把炸鸡放到电饭煲上去蒸,蒸过半个多钟头,那层面衣变得湿哒哒烂糟糟,越发难下咽,她于是撇撇嘴说:“这种东西本身就没吃头,下次别买了。”
隔了几日,父女俩又从新开的超市里买回来一块橘红色的三文鱼肉,一片一片切好摆出来,煞是好看,说可以直接生吃。
虹嫣尝了一口,倒是不腥气,但也没有其他味道,滑腻腻软趴趴的,像生吞了一块肥肉,吃不大惯。
第二天,虹嫣特意带着嘉宁又去了一趟超市,买了鲜酱油和辣根回来,想配着再吃吃看,谁知道剩的大半块三文鱼被党爱珍像对炸鸡一样,又放到电饭煲上蒸熟了,她用筷子一下一下地戳着灰白色的鱼肉,边皱眉边往嘴里送。
这时候,他们才发现,党爱珍好像一下子老了下来,追根溯源,其实从滕华良去世的那一年就开始了,好像没有任何过渡就进入了老年期,身上原本就执拗的部分被无限放大。
她烧菜喜欢胡乱搭配,胡萝卜和芹菜叶子炒在一起,又把生菜和番茄混在一起烧汤,还有异乎寻常的省俭,剩的红烧鱼不舍得倒掉,和第二天的红烧鸡混在一起加热,剩的茭白肉丝又和青菜并在了一起,最极端的一次是在晚饭的番茄蛋汤里吃出中午的韭菜炒鸡蛋,党爱珍只是若无其事地说:“反正都有蛋。”
她用洗衣机也经常性忘记有没有加洗衣粉,明明已经加过了,却总觉得忘记加了,就又去加,有一次,她半个小时里去加了三次洗衣粉,足足洗了五遍才把衣服上的泡沫漂干净。
这年国庆节,党爱珍到邻居家搓麻将,搓到兴头在凳子上连坐五六个小时,中途想上厕所,人站起来,手还摸在牌上,突然嘴一歪,就一头栽倒在地。
党爱珍急性脑梗,在医院里躺了两个礼拜,神智不清楚,半侧身体不能动弹,靠营养针续命,虹嫣请了假照顾她,她面无表情地躺着,任凭着她替她揩身体,因为面部神经瘫痪,她的嘴角不能自控地抽搐着,歪向一边高高扬起,好像无时无刻都在发笑。
小嘉宁推开病房门,党爱珍的眼珠子僵硬地斜过去一点,嘴角扬得更高,她说:“嫣嫣,你来了啊。”
一个月之后,虽然还是下不来床,但她的神智好歹清楚了一些,就在病床上把自己的记账本拿给家山,说一句喘三口气地道:“家山,你比嫣嫣懂事,以后就你来当家,家里的人情往来大小开支就都托给你了。”
虹嫣回到家里就把自己的工资大头交给他,家山接过,笑着说:“你也觉得我比你懂事。”
家山照着党爱珍的要求,每一笔收支都在本子上写明白,不久后党爱珍检查翻看记账本,挑不出来毛病,当着他面夸了一通,但等他出去了,又说虹嫣傻,质问她:“你为什么要交工资?”
虹嫣反问:“不是你让他当家的吗?”
党爱珍恨铁不成钢,一时语塞,只道:“跟你真无话可说。”
快年底,党爱珍出院回家,依旧行走不便,大部分时间躺在床上,吃喝拉撒都要人服侍,她终日困在家里,看什么都不顺眼。
虹嫣去买菜,她百般挑剔,说她买的芹菜太老,草菇又太小,肉的部位也不对,夜里家山烧饭,又嫌这个淡那个咸。
一日下午,小毛囡过来玩,看见虹嫣的第一句话是:“你们家换电话了?”
虹嫣一头雾水,这才知道党爱珍在她不在的时候接了几次小毛囡打来的电话,党爱珍每次都只说一句:“你打错了。”就把电话挂断。
她们上楼梯,经过党爱珍房前,那扇紧闭的房间掖开了一道缝,党爱珍就贴在这道缝上无声地向外窥视。
到虹嫣房间里,小毛囡心有余悸地说:“你姆妈看人的眼神真吓人,我都不敢过来了。”
小毛囡走之后,党爱珍跟端晚饭进屋来给她的虹嫣说:“这个什么小毛囡,没有正当职业,穿条短裤只能遮住半爿屁股,像个坐台小姐。还有那个申天,老早他爸妈股市套牢从钟楼顶跳下来,有种像种。这两个年纪到了不说结婚也不说养小囡,就这么不明不白地混在一起。家山老早很老实的,跟这些人混久了,现在也学会吃酒麻将了,他现在在外头的时间多,你要多留点心。”
虹嫣收拾好她吃完的碗筷,一声不响地拿起离开。
党爱珍在她的身后又道:“差五岁老早是看不出来什么,时间越长越能看出区别,往后的区别还会更大,有句老话你听过伐,男人四十一枝花,女人四十豆腐渣。”
党爱珍下一个矛头对准的就是家山。
事情起因是某一天她不知怎么发现压在床垫下的私房钱好像少掉了几张,其实她自己都不确定究竟是记错了还是真少了,但她就好像觅到了借题发挥的机会,这罪名总之就斩钉截铁地扣到家山头上,原因是在这个家里,她觉得就只有他,算是“外人”。
她并不直接对着家山发作,而是指桑骂槐,嘉宁挑食不肯吃黑木耳,党爱珍就说:“你们这些小囡就是没过过苦日子,阿奶年轻时候三年灾害,实在没东西吃,只好吃野菜,把黄豆榨油剩下的的渣渣做饼吃。”
嘉宁听得似懂非懂,党爱珍若无其事地转向家山,道:“你爸爸就晓得什么是苦日子。那时候有些人饿得实在没有办法,甚至跑到别人家菜地里去偷东西吃。家山,是不是?”
家山知道她瘫在家里心情不舒畅,听过就过了,虹嫣说:“吃饭吧,别乱说了。”
党爱珍开始到虹嫣跟前嘀嘀咕咕,揪着那几张她自以为少掉的钞票不放,话说得极难听,虹嫣受不了,拿了自己的钱给她,说是寻出来的。
党爱珍冷笑了两声说:“你不要以为你帮着男人,连工资都交出来,男人就会感激你。有你哭的时候。”
虹嫣回房间把那本账本找出来还给她,说:“你要是真不放心,那你就再自己管。”
党爱珍沉默片刻,突然间眼圈却红了,声音染上了某种悲戚的调调,“姆妈这些年也替你存了点钱,你总归不是一点后路都没有。当然了,姆妈总还是希望你跟家山能好好的。但有一点你要记住,这个世界上没有私心,一厢情愿待你好的人,除了你已经死了的爸爸,就只有我。”
虹嫣觉得党爱珍的话有自相矛盾的部分,一时之间竟是有点弄不懂,她究竟是盼他们好,还是盼他们分崩。
党爱珍身体逐渐好转,慢慢可以拄着拐杖在家门口踱步,她便去寻邻居闲谈,压低了声音神神叨叨地说:“他就是在等着我死,一开始他的目的就是房子。”
邻居说:“我看小长兴蛮老实的,不大像这种人啊,是不是有什么误会?”
党爱珍叹了口气:“梅英啊,你是不知道,知人知面不知心。”
她翻来覆去地说她那几张钞票不翼而飞的事,甚至添油加醋,说她前年有一对金耳环放在五斗橱抽屉里,也莫名其妙不见了。
党爱珍说:“我信他,让他当家,谁知道他竟连虹嫣的工资都不放过,也要攥手里,凭良心说,你见过这种男人伐?”
邻居听到别人家家事,初起好奇,也有猎奇成份,便耐着性子听她说,党爱珍见别人有兴趣,就有些卖力讨好,越发把话往夸张的方向说,从前是三分真七分假,现在连三分真也没有了。
久而久之,邻居也冷淡下来,远远看见她走过来,就避瘟神似的走开。
党爱珍自讨没趣,心情愤闷,每到半夜里,就跟谁过不去一样,爬起来拄着拐杖在楼下客堂间里来来回回地走,自称是在做康复。
虹嫣躺在床上,隔着楼板听着那一声声无休无止的“笃笃笃”,“笃笃笃”,只觉得额头上的青筋在跳,根本无法入睡,家山从后面环抱住她,伸了一只手,哄孩子似的轻拍她的背脊,虹嫣闭上眼睛,在他怀里身体一点点放松下来,慢慢的,把全部重量都交给了他。
第22章
带着嘉宁从牙防所补完蛀牙回去的路上,北风凛冽,往衣服领口里直灌,嘉宁把手伸在虹嫣的大衣口袋里取暖,家山拎着刚从熟食店里买的半斤白切羊肉,走过一家店,音响放得震天响,招牌上写着:海宁新世纪真皮箱包专卖。
虹嫣停下脚步,看着“新世纪”这三个字忍不住发笑,因为是 99 年,所以样样东西都要紧跟潮流,夏天的时候有款雪糕叫“千年虫”,就连箱包店都要起名字叫“新世纪”。突然她想起什么来,对家山说:“缺个上班背的包,你帮我买一个吧。”
走进店门,只见各式箱包皮具杂乱无章地摆在架子上,一堆一堆地标好价格,家山进门看了一眼就要出去,说:“到商场里去买吧。”虹嫣却已经一眼选中了一只黑色皮包,最简单的款式,她拿下来,在身上背了背说:“就买这只。”
这只简单的黑皮包虹嫣背进背出很多年,上班的时候装着备课本,教学材料,眼镜盒,休息天一家三口外出又装着杂七杂八的东西,她自己的,嘉宁的,背到皮质松软,像人的皮肤一样有了温度,家山给她买过新包,但她总还是习惯背这只旧包,像对当年的那副旧手套。
买完包,刚一走出店门,家山的手机就响起来,是申天打过来的,约他们明天夜里一起去人民广场跨年。
这时候才想起来,今天是 12 月 30 号,明天 31 号,不知不觉一年又到末尾了。
申天的声音听起来兴奋,他说:“讲定了,明天见!”
听筒里又传来小毛囡的声音,也是雀跃:“明天反正是礼拜五,你们干脆把囡囡也带上,一道迎接 2000 年!”
说好隔天黄昏吃好晚饭碰头,外加上老顾和小魏,却不成想,就在 31 号早晨,申天出了一场不小的车祸,高速公路上三辆车连撞,他不巧夹在中间,撞得最严重,发动机罩整个撞脱,他自己一条腿粉碎性骨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