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梦无期——糖番茄【完结+番外】
时间:2024-02-23 23:13:17

  虹嫣拉住嘉宁的手,轻声说:“嘉宁,嘉宁,你再看看阿奶。”
  丧礼上,来了许多长久没见过面的亲戚,其中有很多年不曾有过往来的大伯一家,大伯七十多岁了,身体看起来还算硬朗,一看见嘉宁,就说:“满月的时候才一点点大,转眼都已经这么高了。”他对着虹嫣和家山感叹二老都去得太早,说着说着眼圈泛红,又说起这些年他自己家的苦处和不容易,说到最后,轻描淡写地提起党爱珍开丧葬铺的那处店面房,他说当年老太太临终前曾经许诺过,这处房子是归他的。那么多年他不曾提起,是顾及兄弟感情。
  虹嫣已经懂他的意思,却不愿意这种时候立在这里讨论这些,就没响。
  家山说:“大伯,姆妈还没落葬,等过两日再商量这件事吧。”
  大伯接道:“好好好,年后再会一次面,咱们再好好商议。”
  然而,他却没能等到年后,就在大年初七,大伯骑了辆三轮车出去,迎面正撞上一辆土方车,脑壳被削掉一半,送进医院抢救了一天一夜,还是撒手人寰。
  算起来,正好是第七个。
第24章
  三伏天下午两点多钟,835 路公交车上空荡荡,空调温度适宜,靠着车窗坐,听得见风吹树叶子的沙沙声,虹嫣几乎快盹着,又被嘉宁推醒,小姑娘声音很急:“姆妈,姆妈,到站了,淮海中路。”
  虹嫣睁眼,满车厢都是泛白的太阳光,手被嘉宁拖住,急匆匆下车,热浪一下子扑过来,慌忙撑开伞,嘉宁直嚷:“姆妈,热,热死了。”
  隔着凉鞋都能觉出人行道的地砖发烫,母女俩步到襄阳路服装市场,人挤人,越加热,但一看到琳琅满目的东西,嘉宁又不喊热了,兴奋地拉着虹嫣的手,在五颜六色遮阳顶篷底下穿梭。
  T 恤裙子都买齐了,还有家山的几条裤子,虹嫣拎大包,嘉宁拎小包,走到一爿小店前,店门口摆着一板手链手表,硬纸板上标着一口价 19 元,几个女孩子凑在一起挑,年轻的店主剪了个蘑菇头,穿件挂脖吊带衫,正忙着收钱找钱,手腕上一串手镯滑来滑去,虹嫣立定,故意笑着说:“老板娘,买东西。”
  小毛囡一抬头,看到虹嫣和嘉宁,喜得“哎呀”了一声,嘉宁喊:“毛毛阿姨!”
  虹嫣等她忙过这阵,指指店招牌说:“店名起得蛮好的。”
  淡蓝底色,印着几个白色的字:我想去巴黎。
  小毛囡不好意思地笑起来:“嗐,我瞎起的。”
  去年底,小毛囡问虹嫣借了点钱,她不再提拍广告的事情,只说年纪到了,模特儿差不多也做到头了,她准备去襄阳路上租个小铺子,卖卖饰品,也替人打耳洞,修眉毛。
  她报了个地址给虹嫣,虹嫣还是第一次来,小毛囡说:“外头热死了,快进里面来。”
  进店门,局促的空间,最多五个平方,墙壁上贴着小毛囡做模特时候的彩照,东西摆得满满当当,靠墙有几只小矮凳,电风扇开到了最大档,小毛囡出去跟隔壁铺子的女孩说了些什么,不多时就抱了只西瓜回来,刚要切又有顾客喊她,只得放下,虹嫣道:“你去忙吧,我来。”
  等她再回来,虹嫣已把西瓜分割好,三个人坐在矮凳上啃西瓜,小毛囡说:“这里有家排骨年糕很好吃,我这马上打烊了,你们等我一会,我带你们去吃。”
  店铺打烊,隔壁铺子的女孩听闻她们要去吃排骨年糕,说也一起去,就四个人一起。坐在饭店里吃着年糕,聊起各自开店的辛酸,小毛囡说:“我之前一个人坐长途客车到义乌去进货,天一黑下来,真怕碰到坏人。我就想了个办法,找了个小喷雾瓶注了辣椒水带在身上。还好最后没用上。”
  虹嫣听了就说:“下次还是找个人一起去,太危险了。”
  隔壁铺子的女孩问:“申天呢,怎么不让他陪你去?”
  小毛囡不答,埋头吃年糕,隔了一会儿喝了一口水说:“算了吧,需要他的时候永远找不见人。”
  临别,小毛囡对虹嫣说:“在这边开店,经常有外国人光顾,改天你教我一些简单的英语会话吧。”
  虹嫣答应了,没想到隔了两天小毛囡就专程过来了一趟,带了本小本子,里头写了一些她觉得能用到的常用语:请随便看,质量很好,这是最低价,对不起,一口价……等等。
  虹嫣教一句,她就把中文音译写在旁边,方便读,写到滑稽的,笑得前仰后合。
  没几天,小毛囡就真的碰到了外国人,一男一女,都是金发碧眼,还有个中国男人领着,瘦瘦的,其貌不扬,但是穿得整洁,一笑就露出一口洁白牙齿,到他身边,还能闻到一股清淡的古龙水味。
  女老外看上她店里的遮阳帽和项链,指手画脚讨价还价,小毛囡准备好的英文一句都没用上,因为她说的根本不是英文。
  那男人就两头翻译,他一口法语流利,到说中文了,普通话却很不标准,广东口音很重,平翘舌不分,小毛囡只好连蒙带猜,最终顺利成交,他还反过来对小毛囡说谢谢,小毛囡把钱收好,心情大好,说:“不用谢,顾客是上帝,我跟你说谢谢还差不多。”
  第二日上午,生意不太忙的时候,这男人又过来了,这回他是一个人,一进门,他就用那口生硬的普通话说:“店名起得好,看一眼就能记住。不过其实真实的巴黎也没什么好,你去看看就知道了,到处是狗屎。”
  他自来熟的语气让小毛囡觉得有点莫名,她就笑着说:“我要是能随随便便想去哪里就去哪里,还用得着在这里卖小饰品?”
  男人也笑。
  从此隔三岔五,这男人经常过来,买个几样东西,在店里逗留一阵,和她攀谈几句,他自称姓何,是香港人,做外贸生意,叫他阿 Ken 就可以。
  小毛囡说:“做生意的人时间就是金钱,你怎么还有空总是跑来这里?”
  阿 Ken 看着她,还是笑。
  隔壁铺子的女孩说:“他定是看上你了。”
  小毛囡说:“别瞎说。”
  她们在一起猜他的年纪,小毛囡说:“看着不是很老,估计 35 岁左右。”隔壁女孩说:“港台那边的人保养得都好,但是你仔细看,他的头顶已经稀薄了,我猜 40 岁有了。”
  下一趟阿 Ken 再过来,小毛囡就直接问:“你今年多少岁?”他回答得也直接,说:“我今年 43 岁。”
  阿 Ken 回答完,索性把话说明:“毛小姐,我们年纪虽然相差有点大,但我觉得和你有缘份。你店名里有巴黎,我主要做对法贸易,要是有机会,以后我想带你去巴黎看看。”
  小毛囡多少觉得有点荒谬,但是阿 Ken 显然认真起来,再过来总是带着礼物,不是鲜花,就是首饰化妆品,小毛囡一样也没收,除了一套巴黎的明信片,用小铁盒装着,很精美,阿 Ken 说,是从当地带回来的。
  这年夏天,家山和申天忙得脚不停蹄,活接了一单又一单,总想着做完这单就休息,但是一旦有活寻上来,就又立马就出发。
  家山发现,自从开始跑运输,申天是要比从前拼,闲谈说起,他没正经地笑着说:“不拼不行啊,要多赚点钱,该成家立业养小囡了。”
  这年,电视机里反复播放着 debeers 的钻石广告:钻石恒久远,一颗永流传。
  某日他们风尘仆仆赶回来,路过市区大商场,一眼看到金店橱窗外钻戒的大幅广告牌,于是停车进金店,一人挑了一枚钻石戒指,让售货员包起来。
  家山准备过段时间,到虹嫣生日的时候再送给她。ɈȘĞ
  申天说:“小毛囡要开心死了。”
  他已经想好,要像电视里那样,手捧着戒盒单膝下跪向她求婚。
  他没想到求婚戒指根本就没机会拿出手。
  事情说起来很荒唐,那个礼拜天,他和家山在棋牌室里陪几个老客户打牌,那爿店的楼上是家人尽皆知的野鸡店,牌打到一半,突然来了个瘸腿老头,挨个发香烟,央求别人背他上楼去嫖,没人睬他,都当笑话,申天看他可怜,一时心软就把他背了上去,谁知道刚刚背完他下楼,迎面就碰上小毛囡。
  他解释了,家山和客户也替他作证了,小毛囡还是不相信,只说跟他没有什么好说的。
  申天不肯放弃,跑到襄阳路,又跑到她住处,放低了姿态,一遍遍地解释那天在棋牌室的事情,但是不论他说几遍,小毛囡的态度都很决绝。
  后来,他不知道从哪里得知了香港人的存在,大半夜又跑去小毛囡的住处,打电话喊她下来,小毛囡把手机关机,他就一遍遍敲门,敲到邻居的灯都亮起来,小毛囡披了件外套匆匆下楼开了门,面色很差,她说:“你到底想干什么?”
  申天不说话,只去抓她的手,小毛囡很快避开来,后退两步,站得离他远远的。
  申天眼睁睁看着她,知道这回不可能了,跟她永远不可能了,心里空落落地抽痛,一面却冷笑着口不择言:“原来是搭上了个香港佬,所以才急着把我一脚踢开。”
  小毛囡不响,他又说,几乎有些气急败坏:“毛婷,你疯了是伐,你寻个年纪都能做你爸爸的老头子有意思伐?你是准备去做他的护理工?还是替他养老送终?不就是有点钱。”
  小毛囡打断他:“申天,你差不多就得了,给你自己留点面子。”
  小毛囡后来跟虹嫣说:“我跟申天最开心的一段是十六七岁的时候,他技校毕业蹲在家里,我还在读书,下午坐在课堂上昏昏欲睡,他偷开他舅舅的摩托车过来找我,我们就四处瞎玩瞎疯。但是这么多年过去,他就一直停留在那个时候。前几年我想结婚他总说再等等。到现在,已经不一样了。我今年也 26 岁了,我不想等他了,没意思。”
  申天喝到烂醉,也和家山说:“算了,没意思。反正她从来就没信过我。”
  过了一会儿,他又嚎起来:“女人狠起来,是真的狠。”
  为了让他醒醒酒,家山拖了他到河岸边去吹冷风,申天歪歪扭扭地走着,突然从裤兜里掏出那个没能送出去的钻戒,就朝河里一扔,家山还以为他真的扔了,谁知道他又把手收了回来,戒盒就好好地攥在他的手心里,他说:“我用辛苦赚的钱买回来的,干嘛要扔。不送给她毛婷,将来总还能送别人。”
  申天嘴上硬,心里其实总还不肯相信他们十多年的感情就这么莫名其妙地彻底结束,他无时不刻都在盼着她能回心转意。
  然而,小毛囡却没给他机会,就连最后的希望也毫不留情全部扑灭。
  五一节前夕,他们都收到了小毛囡的结婚请柬。
  小毛囡的婚礼在 2003 年五一节长假的第三天举行,新郎正是那个香港人何 Ken,上午是草坪婚礼,自助餐,小毛囡穿了一身设计很前卫的前短后长拖地白纱,新郎西装革履,温文尔雅,倒也看不出来年纪大她 17 岁。
  夜里的婚宴办在区里最好的酒店,申天白天没过来,夜里也都以为他不会过来,谁知道他却来了。
  家山看着他,总怕他会闹事,但他从始自终安安分分地坐着,像在参与一场跟他完全不相干的婚礼。
  开始举行仪式了,舞台上,婚庆司仪绘声绘色地说着新郎新娘在襄阳路服装市场相识相知的过程,说他们是天造地设的缘份。
  申天喝着酒默默听着,突然放下酒杯嗤笑出声,自嘲地道:“原来,我就是一个冲头。”
  虹嫣夜里躺在床上,想着小毛囡和申天的事情,心里总有一种说不出来的感觉。
  家山察觉到,问她:“怎么了?”
  虹嫣说:“我突然想起 98 年元宵节,你还记得吗,那个时候,申天,小毛囡,小魏,我们在楼下搓麻将,姆妈还活着。”
  家山说:“记得的。”
  虹嫣说下去:“人真说不准,今天聚明天散。”
  家山伸手揽住她轻轻说:“是这样。就像嘉宁那个时候看到的那串黄树叶,到了明天肯定已经不在那里了。但没办法,总要往前走,向前看。”
第25章
  2003 年初春,一种叫“非典型性肺炎”的传染病突然在神州大地蔓延开来。打开电视机,十条新闻里有八条在说这个,出门去要戴口罩,超市里平常无人问津的药皂被人们一抢而空。
  家山有一阵咳嗽厉害,但测过体温没有异常,就没当回事,像往年一样,喝了点止咳糖浆,想着过几天就会好。
  一日夜间,嘉宁睡睡觉,突然嚷热,在床上不停翻身,拿了体温计一测,烧到快四十度。
  家山开车,虹嫣抱着嘉宁,急急匆匆赶到医院,一进门就有全副武装的护士上来量体温,嘉宁还是 39 度,家山竟也测出低热,父女俩就一起挂急诊验血。
  等了二十来分钟,嘉宁的验血报告出来了,不是非典,只是普通的病毒性感冒。家山的报告却迟迟不出来。
  夜里十点多了,走廊上人来人往没断过,一家三口坐在化验室门口的金属凳上,嘉宁吃过退烧药,靠在虹嫣身上睡着了。
  家山说:“应该快出来了,可能一时人多。”虹嫣闻着那股熟悉的消毒水气味,不知怎么心里却有些七上八下。
  终于报告出来,大部分正常,却有一项指标高得吓人。
  虹嫣看着家山拿着报告进诊室,心里想着要给嘉宁喝点水,结果保温杯拿了出来,却忘记了,就那么空握着杯盖。
  没过多久,家山走出诊室,只说:“明天我再来做个 CT。可能是有些炎症。没事的。”
  第二天上午是五年级的期中考试,虹嫣负责监考,人立在讲台边上,始终心神不宁。快中午时,接到家山电话,说他 CT 做好了。
  虹嫣先打了个电话给小毛囡,拜托她放学了去接嘉宁,就请了假赶回家,她拿了家山的换洗衣服,又去抽屉里找他的医保卡和社保卡,刚开抽屉翻了一下,手就触到一只绒布盒子,她拿出来,打开,一枚钻戒在暗的光线里发着光辉。
  虹嫣戴上,收拾好大包小包,将要走出家门时,却突然趴倒在沙发上,面孔埋在胳膊上,感觉着钻石戒面铬着额头,生痛。
  过了一阵,她起来,绞毛巾擦了把脸,就出了门去。
  到医院,家山已经办好入院手续,分配了病房,虹嫣一推门,就看见他坐在病床上,身上换上了蓝白相间的病号服,不过才只相隔一天,已有了病人的感觉。
  她把东西一样一样地放好,家山看见了她手上的戒指,说:“你戴上了啊。本来我想到你生日再给你的。”
  虹嫣就伸手比给他看,问他:“好看伐?”
  家山笑:“好看的。”
  家山是早期,分化程度也好,医生说:“算很幸运的。手术成功之后,五年生存率很高。”
  手术进行了大概五个小时,切掉一叶肺,恢复一个星期,就转到市区医院做化疗。
  针刺血管,虹嫣看着透明的药水慢慢地滴进他的静脉,心里知道这其实是毒药,好细胞坏细胞都一网打尽。
  打第一种药物的时候,家山的反应不太大,边化疗,还能与虹嫣说说话。
站内搜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