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梦无期——糖番茄【完结+番外】
时间:2024-02-23 23:13:17

  嘉宁回想起 04 年末的这场大雪,印象最深的是从爸爸开着的金杯车褐色的车窗看出去的有点泛黄的雪,已经有人堆出了雪人,在绕城河的护栏上,巴掌大的一个。
  他们去了一家人气很旺的沙县小吃店吃早饭,要了蒸饺,拌面,馄饨,还有炖盅。
  嘉宁从没吃过炖盅,在几个品种里选不定,家山干脆各点了一盅,小桌子上摆得扑扑满满,虹嫣说:“吃不完的,有点浪费了。”家山就只是笑。
  吃到一半,家山手机响,店里太吵,他到外头去接,看到嘉宁还在埋头吃炖盅,就说:“慢慢吃,吃不下就别吃了。”
  嘉宁印象里,爸爸的电话也是从这年冬天开始繁忙起来的,他的包里收着一沓名片,手机通讯录里存的电话号码要翻好一阵才能到底。
  而对家山来说,2005 年的确算是一个新的开端,他不再跑运输,转和申天一起替褚良跑印刷业务,开的还是那辆小金杯,从一个电话号码,延伸出无数个可能合作的电话号码,只要能有机会合作,就不会轻易放过。
  褚良现在隔三岔五上门来,倒也没摆什么老板架子,像回自己家一样,拎着酒,带着菜场边上顺手买的一两样熟菜,再加一个申天,就一起吃晚饭。
  每回他过来,家山总是提前打电话给虹嫣,她下了班就去买菜,回来洗切炒,她倒不怕麻烦,愿意他们在家里吃,不管怎么样,自己看得见,心里就踏实一点。
  他们一边吃,会聊工作上的事,也会天南海北地闲扯,开玩笑,有虹嫣在,酒不会喝多,喝到后面就换成她泡的茶水,也不会太晚,最晚八点多钟就告辞。
  家山出门跑业务,七八月份高温天,晒得面孔黧黑,他又不讲究,早晨打开衣柜,拿到什么穿什么,不知道多少年前的旧衣服还在穿,虹嫣就抽空把旧衣服都清理了,每天夜里睡觉之前,把他第二天要穿的衣服裤子提前拿出来。
  每天早晨虹嫣还在保温杯里泡西洋参枸杞,让他带出去。他走得匆忙,经常忘记,虹嫣就拎着杯子一路追到他停车的弄堂口,交到他手里。几次下来,他就再没忘记过。
  闲时,家山拿出保温杯喝水,申天看见了,就略带调侃地说:“有老婆就是好。”
  家山说:“你一个人也挺好。”
  申天只是笑笑,嘟哝一句:“好什么啊。”一面开车窗,衔了支香烟,淡蓝烟雾散在盛夏空气里,有一阵他像是有些茫然,又很快恢复没正经的样子,笑着指指街头一个穿吊带裙的女孩,说:“这个身材不错。”
  申天今年 31 岁了,他现在已经不再提小毛囡,平常他总笑嘻嘻地要人家替他介绍对象,但是别人真的介绍来了,却又总因为各式各样的缘由不了了之。
  这年夏天某个午后,他们刚谈成了一笔业务,心情都很舒畅,边哼歌边开车,车载的破音响也开得震天,开到工业园区,路过一家规模很大的台资企业,门头在这边,开了足有七八分钟,还没看见门尾。
  申天半开玩笑说:“走,进去要点生意来做做。”
  谁料家山真把车开回了门头,说:“走就走。”
  把车子停在规模这么大的厂门口,两人心里其实都还抱着一些玩笑心态,做好了被人扫地出门的准备,但当他们顺利地开进厂门,发现并没人过来拦之后,就有一股野心升起来,尤其是进厂门把车停好之后,两个人像进迷宫一样七绕八弯,发觉里面要比外面更加直观的“大”,几乎像是一个小型的城镇时,心里的念头就几乎是有点恶狠狠的了:这么大的企业,要用到印刷的地方多如牛毛,凭什么他们就不能分上一杯羹!
  花了半天功夫寻到采购部办公室,接待的小妹态度很好,还给他们一人倒了一杯茶,问到负责人,只说出去了,下班前回来,但具体什么时候不清楚。
  家山和申天对望了一眼,心里想的是同一个字:等。
  他们坐在采购部的沙发上,一直等到太阳西斜,见一个女人边打电话边步履匆匆地步进来,很瘦,披肩发,穿着套装,乍一看气质一流,面对面了,就能看出面孔上岁月留下的痕迹。
  这女人操着一口软糯台湾腔,也客气,却处处透出精明,谈了好半天,只不冷不热地留下一句:“我们目前已有长期合作的供应商,会考虑。”
  步出采购部,他们翻看着那张软磨硬泡拿到手的名片,申天把那个名字念出来:“卜秀丽……”
  他像有些气不过,嘴贱道:“什么香港佬台巴子,我看都差不多。”
  但有一个想法,他和家山一样,就是不想放弃。
  他们隔三差五地到这爿台企来,带了印刷样品,一等就是半天,磨了有半个月,卜秀丽终于松口,说要印一批单据,量不多,就几千册,问他们接不接。
  从这第一笔生意,他们看到希望,做完那几千册单据,他们跑得更勤,处心积虑地想和采购部的人搞热络,甚至把老板褚良也叫出来,不是请吃饭,就是陪着唱歌打牌。
  申天说:“我来负责磨卜秀丽。”
  家山没想到,他会磨到那种程度。ͿȘǴ
  申天打听出来卜秀丽离异多年,单身带了一个七八岁大的儿子在大陆。
  一个礼拜天,家山打电话给申天,他说:“我在教卜秀丽的儿子溜冰。”
  他还以为他在开玩笑,结果他转头就发了张照片过来,一个小男孩的背影,果然是在溜冰场上。
  中秋节,家山怕他一个人过节寂寞,问他过不过来一起吃饭,申天却在电话那头笑嘻嘻地说:“我也在过中秋。”
  电话那端的声音很嘈杂,隐约好像听见有一声台湾腔。
  第二天见面,申天带了牛轧糖和芋头酥给家山,说:“你带回给嘉宁尝尝。”
  家山认真问他了,申天又只是笑着打哈哈。
  他那时看出来一些苗头,却怎么也没料到,过完年之后没多久,就拿到了申天的结婚请柬,新娘那一栏填的,正是卜秀丽。
  申天结婚是在 06 年的情人节,没有大操大办,就在附近的酒店里摆了几桌精致的宴席,卜秀丽也没有穿婚纱,只把头发盘起,穿一身简洁的丝质长裙,衬得气质更好。
  申天拿着话筒,手托戒指,唱着庾澄庆的《情非得已》从门外步进来,再单膝跪地,把戒指交到卜秀丽手中。
  都知道是婚庆公司策划好的情节,然而新娘接过戒指,还是红了眼圈。
  结婚之前,申天还做了件幼稚的事,他特意发了封请柬到小毛囡新居的地址。
  结果小毛囡收到,却只临时托虹嫣捎了话,说她过段时间要和老公去法国办事,没空参加他的婚礼,恭喜他。
第28章
  火锅店包厢里,牛油火锅腾着热气,申天端了一杯啤酒站起来,敬过家山和虹嫣,说:“以后你们有空来台湾玩,我做东。”
  申天婚后没多久,卜秀丽就碰上紧急工作调动,要调回台湾总公司,他自然也跟着一起去,机票已经定好,下礼拜一。
  嘉宁问:“爷叔,你以后不回来了吗?”
  申天把手里的酒杯跟嘉宁拿着的雪碧杯子也碰了一下,笑笑说:“讲不定。”
  家山明白,他这一走,怕是难有机会再见,心里百感交集,于是把啤酒杯倒满,和虹嫣一起站起来回敬过去,“一路顺利。”
  2006 年,好像不停在告别。
  申天去台湾没多久,接下是小毛囡,她老公阿 Ken 工作原因要在法国常驻,原本预备到年底再过去,结果她恰好在这年春天有了身孕,于是索性飞过去待产。
  虹嫣去机场送她的那天,她笑着说:“换个地方也蛮好,我喜欢巴黎。”
  再下一个告别的,就是褚良,以一种不太体面的方式。
  五一节放完了七天假,家山早晨去印刷厂,看到大门紧闭着,他心里有点不好的预感,赶紧打电话给褚良,一连打了好几个,始终是占线。
  到下午,他再去厂里,就看见一堆人围堵在门口,手里拿着榔头锤子企图砸门。
  家山再打给褚良,这回接通了,褚良的第一句话就是:“兄弟,我算完蛋了。”
  后来家山回想,褚良的结局其实早就有预兆,只是没想到来得这么快。
  褚良做个体生意虽然有点年头了,但他始终不怎么懂得经营和管理,前面接了生意,钱还没有到帐就可劲地花出去,又养了一帮不会产出只会支出的闲人朋友,逐渐入不敷出。他从来不肯听一句劝,去年底甚至跟他老婆离了婚,拆东墙,补西墙,形成恶性循环,赚到手的钱搭进去不够,还欠了一屁股的债,其中就有这回过来砸门的高利贷。
  挂下电话,褚良就只把家山一个人的工资和销售提成打给了他,自此销声匿迹。
  再一次见到褚良,已经是若干年之后,他坐在马路边上的一处交通岗亭里,看着马路上来来往往的车子发呆。
  这一年,也不是只有告别,还有意料之外的重逢。
  褚良倒闭之后,家山有过一段一个人单干的日子,在跟着褚良跑业务的这段时间,他对于印刷业务已经很了解,就试着从这头拉了活来,再货比三家,讨价还价,保证质量的前提下,寻成本价最低的代工厂做,他就吃中间利润。JŠǦ
  某一日,他从一家印刷厂出来,路边寻了个修车店洗车,那洗车工却直接喊出他的名字,家山朝他望,洗车工戴了一顶鸭舌帽,背着太阳光,好像是有几分面熟,他笑呵呵地把鸭舌帽摘下来,家山这才认出他来,笑着上去一拍他肩膀,“小魏。”
  算起来,他和魏志杰快有五六年没见过面。
  小魏掏出香烟发他,软壳红双喜,家山没接,说:“我已经戒烟了。”怕他以为他嫌弃香烟不好,又翻自己的口袋给他看,的确没有一支烟。
  正好是饭点,他们就一起到修车店边上的饮食店吃饭,顺便叙旧。聊起各自这些年的经历,都是唏嘘。
  小魏不开黑车后,先去了一家公司替老总开车,开了三年多,后来公司倒闭,他又去了物流公司开超长车,没开多久,别人介绍来的人顶替了他,他一时寻不到合适的工作,只好在修车店当洗车的临时工。他 03 年的时候结过一次婚,但是没过多久就又离婚。他自嘲似地说:“没钱,没办法,留不住女人。”
  家山单干之后,每回开发票签合同总要去别家公司挂名,这样就要额外多付出一笔费用,他因此萌生一个想法,想索性去办个公章,开个公司户头,只缺个搭档,他把这想法和小魏说起,小魏当即便拍着胸脯说:“我跟你合伙。家山你放心,以后要陪客户抽烟喝酒,都我来。”
  家山回去和虹嫣商量公司抬头和名片的头衔,虹嫣建议他:“你都往大处写。”
  家山听了她的,就这样,xx 印务有限公司正式成立,他和小魏,一个“总经理”,一个“副总经理”,统共的家当就是一只皮包,内里装着名片和公章,也有模有样地经营起来。
  07 年开春,他们带着积累起来的第一批资金,驱车去山东潍坊,买回来一台印刷机,一台切割机,家山还特意带回来两只风筝,一只给嘉宁,一只给虹嫣。
  家山把印刷设备放在从前党爱珍的白事铺,又请了一个湖北的印刷工,小张。从此,简单点的活就免去外发,自己印,把成本压缩到最低。交货时间紧迫的时候,装订都还要自己来。
  这是最忙碌的一年。
  家山 39 岁生日,说好夜里回家吃饭,按风俗,生日逢 9,要吃鸡蛋和小鱼才能保平安,虹嫣很早就赶去买菜做饭,另外还给他煎了鸡蛋和小鱼,结果这夜里家山赶一批急活,打了个电话给虹嫣,就和小魏,还有临时雇来几个妇女一起待在印刷车间里,拿着订书机订了几千册说明书,凌晨三点多钟回到家,他打开冰箱,看到里面冷透了的菜,还有荷包蛋和煎鱼,表层凝固着一层油。
  家山轻手轻脚地拿出来,用微波炉加热好了,坐在桌前吃,吃到一半听见下楼声响,就看虹嫣披了件外套走了过来。
  她看着他,又像埋怨,又是无奈,家山搁了筷子站起来,伸手抱了抱她,虹嫣似是妥协,轻声道:“我去给你浴缸里放点热水,你吃完了泡一泡再休息吧。”
  这年夏天,因为业务太繁忙,家山又跨出新的一步。
  南街路口倒闭多年的东方酒楼空置至今,但是沿着外侧楼梯上到二楼,就会发现藏着一个新世界,家政公司,劳务公司,印字刻章,婚纱摄影,鱼龙混杂,应有尽有。
  家山以低廉的价格在这里租下一间几平米的小办公室,又去旧货市场淘来两台旧电脑,两台电话机,请了个工艺美校肄业的小伙子小唐,负责用电脑排版印刷单,也做一些名片,KT 展板之类简单的广告设计。
  刚开始,家山自己边接业务边登记账目,渐渐发现腾不开手,相熟的老客户为他介绍了财会中专毕业,刚从安徽老家出来的小姑娘刘艳萍。ɈŠĠ
  刘艳萍试做一个星期,人勤劳,也老实,于是便聘了她专门负责管账和接电话。
  家山照旧和小魏一起整天在外面跑业务,谈生意,交朋友。
  不管怎么说,一爿小公司也总算五脏俱全,初具雏形。
  一整个夏天,家山几乎每一天都有新的事,忙得抹不开身,八月末的一天,为做一批重要客户急要的不干胶标签,不得不连夜驱车去浙江的供应商那里取。
  回程的时候,家山在想,等这趟忙完了,定要抽几天空,好好陪陪虹嫣和嘉宁。不成想刚到家门口,车子还没停稳当,虹嫣就奔了出来,眼圈发红,声音里带了哭腔,她说:“嘉宁不见了。”
  她语无伦次地说,眼泪一边止不住地往下落:“嘉宁早晨去补课,到现在没有回来。我去跟她要好的同学那里问过,都说没见到她。派出所我也去了,失踪时间还没满,警察不受理……”
  家山听着,心里也乱,还是拍拍她背脊,一面又去开车门,说:“别急,别急。你在家里等等,说不定她就会回来。我开了车再出去找找看。”
  刚把车子再次发动,手机就响了起来,家山接完电话,又下了车,对着呆立在家门口的虹嫣笑道:“我阿哥打来电话,嘉宁跑去他们那里了,不用急了,明天一早我们去接她回来。”
  虹嫣听不懂一样,仍是呆立,家山揽了她肩膀,道:“没事了。今天早点睡,明天一早我们坐第一班船。”
  她这才回过神来,一颗心慢慢回落了下来,两个人一起回了屋,过了半晌,她却说:“是我不好。”
  虹嫣开抽屉拿出一张通知单给他,家山看见上面写着:“暑期野外拓展夏令营”,最末一栏的家长签字栏是空白。
  虹嫣说:“我怕有危险,就没给她签字。嘉宁现在大了,有自己想法了。我不该瞎紧张。”
  家山就只是笑:“才十三岁就能一个人坐船,还能顺地址寻到地方。是不是跟你很像?”
  隔日清早,夫妻俩去吴淞码头买票坐船,坐在船舱里,看着窗外滚滚江水,同时回想起来头一回一起坐船,还是 1993 年,不知不觉,中间已经隔了一个嘉宁的年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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