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邻很快喜欢上了吴老汉。他人勤快,店在街道口,这一条小路经常被他扫的一尘不染。而且他平时见谁都有笑脸,对孩子尤其喜欢。谁带着孩子去他家光顾,他都会送给孩子几颗糖或者别的小零食。有时候孩子放了学,家长又没下班,就都呆在他那,又吃又玩的。老头单了一辈子,喜欢孩子不奇怪。孩子们也都喜欢他。
可街坊四邻里,还是传出了一些不和谐的声音。
大家都在传,孙小云的妈妈严令禁止孙小云去吴老汉那呆着,连放学回家都要绕道走。原因大家众说纷纭,其中一种传得最广,是吴老汉看上了孙小云的妈,借着照顾孙小云的机会,对人家动手动脚来着。
这么说也是有根据的。孙小云就是个漂亮姑娘,刚上小学五年级。她妈妈更漂亮,而且年纪轻轻死了丈夫,是个俏寡妇。单亲家庭里,妈妈比别人家要忙,孙小云之前总在吴老汉那呆着。
一开始,孙小云妈妈很感谢吴老汉,还常给他送菜送饭,还送过烧鱼。对于这种不太富裕的家庭,烧鱼可以算是道大菜,也费火候。可突然有一天,孙小云就被禁止去吴老汉那儿了。街坊当然打听,但孙小云母女俩咬死了不说。从她妈妈的态度和神态上,街坊猜测出了端倪,估计是一桩难以启齿的错处。
俏寡妇和老光棍,再没比这更难以启齿的了,肯定就是。
贝雯住得远,这些消息自然没听过。她来吴老汉的店里,完全是因为一次意外。
那天是个春夜。贝军喝到一半,酒没了,猪耳朵还剩了二两,他就叫贝雯去买酒。贝雯正在写作业,听到他喝酒就烦,忍不住和他拌了两句嘴。贝军人怂,喝醉了酒也甚少动手。可偏偏那天,他肝火大了,搡了贝雯一下。没想到他喝醉之后下手没了轻重,这一搡,贝雯脚下没站稳,磕了脸。好在没破相,只是磕得脸上一块乌青。贝雯从小没挨过几次打,照镜子一看,脸上青了那么大一块,哭着就往外跑。
她哭闹着,也没个方向,跑不动了就乱走,信马由缰,脑子里嗡嗡的。好久之后她才缓过来,冷静下来一看,四周已全不认识。
天已黑透,街上空荡荡的,巷子里传来三两声狗叫。春雨绵绵的下了几天,到处湿漉漉的。空气里尽是湿冷的灰尘气味,让她觉得陌生。县城里路灯不多,低矮的平房化成了一片歪歪斜斜的影,在四下蠢动。巷子逼仄,七拐八弯的深,像没有底。清明刚过,地上还能看见烧过的纸钱。夜里起了风,纸灰在街上来回的游荡。
贝雯身上不冷,但后脖颈上不自觉地生起一层战栗,仿佛在四周的昏黑里,藏着一双双眼睛在盯着她的背后看。人眼趋光,贝雯左右一望,远远看着就吴老汉的代销点还幽幽亮着灯,一道电线杆子斜在一旁。于是她三两步跑了过去。
一进店里,没半个人影。旧木柜子上,点的还是油灯,角落全是黑暗。木柜都卷了皮,裂开一条条缝。柜上摆着小食品的罐子,柜后的方格架子,溜墙摆了一圈,光照不到,全黑皴皴的。
贝雯觉得店里气氛不对,像聊斋故事里的荒坟,ᴊsɢ正想退出来。忽然,她感觉到背后有一道热烘烘的气喷在她脖颈上。
一回头,一个老头赫然站在她身后。
第18章 噩运
“你……你谁!”贝雯跳开一步。
吴老汉笑了起来,后退了一步,表示没有恶意。他很快就留意到了女孩脸上的乌青,说:“哎哟,孩子,你这是怎么了,受伤了?”
他关心的样子让贝雯心里安定了些,说:“没事,摔了一下。”贝雯连忙用头发去遮。
“路上黑,可要小心呐。要买点什么吗?”吴老汉走进柜台里。
“哦……不……”贝雯连忙否认,脸红了红。
她兜里一分钱也没有,贝军从不给她零花钱。姨妈偶尔会塞给她一毛两毛的,可她不好意思总要,老是推辞。她从上学以来,就鲜有过去小摊小铺花钱的经历。这个年纪的孩子都敏感,偶尔一路的同学会去买,她就一个人站在门外,背对着小摊铺,尽量不看。那时候孩子们买的无非是一把瓜子,几颗糖豆。同学给她吃,她也不要,她知道自己还不起。后来她甚至不敢和同学们一路回家。日子久了,愿意和她一起玩的朋友,也越来越少了。
“来,吃个糖。”吴老汉递给贝雯一颗大白兔,笑着说。贝雯正要拒绝,吴老汉又说:“不要钱的,拿着吧。爷爷送你的。你慢慢看吧。”
老头掌心那颗大白兔颤巍巍的,像在呼唤她。贝雯在表姐家吃过,味道很好。她犹豫了一下,吴老汉一把将糖塞进了她的手里。她想了想,终于把那颗大白兔放进嘴里。奶香顿时在唇齿间溢开,甜后面才透出来。贝雯舍不得嚼,慢慢将它抿化。
吴老汉冲她笑了笑,她放下了心,打算趁着没人也逛一逛,于是走到柜前看着成堆的零食,酸梅粉,果丹皮,大白兔,无花果,猴王丹……还有玩具,发条青蛙,玻璃球,平衡鸽,爬墙忍者……贝雯发现这家代销点的零食玩具多到离谱,竟然比县城中心供销社柜台上的还多。
她这看看那摸摸,最后溜达到冰柜前,隔着玻璃朝里面看。冰棍歪七扭八的躺在冰柜里,有纯冰棍,也有奶糕,还有娃娃头。那些东西对她就如同梦幻一样。她以前甚至没有仔细地看过,可今天在这个昏黑的小屋里,冰柜里的每一种冰棍都显得那么神秘诱人。她吞了吞口水,很想吃一根,可她没钱。
“哗啦”冰柜玻璃被拉开,冷气四溢,贝雯的眼睛都凉。
“吃一根吧。”吴老汉递给她一根奶糕。
“哦,不了。”贝雯低头转身,心扑通乱跳。
“吃吧,拿着,”吴老汉把奶糕塞进她手里,“不要钱的,吃吧。”
“不,不要。”贝雯把奶糕推了回去。和大白兔比起来,奶糕太贵重了。尤其是这个暑假,那些有零花钱的孩子们也不太敢买这样奢侈的冰棍儿。
吴老汉笑起来,说:“你这女娃还害啥羞呢。”他拿着奶糕绕了出来,走到贝雯面前。奶糕的包装是一张乳白色的绵纸,他掀起绵纸的一个角,眯缝着眼笑说,“爷爷啊,最喜欢小孩子了。我一个老头子过活,冷清得很。你要是能常来陪我说说话,就当是抵了奶糕的钱了,好不?”贝雯退了一步,低下头,眼睛却不自觉地去瞅奶糕,翘起的那只小角,尖尖小小,晃晃悠悠,像要钻进人心里去。
吴老汉这时抬手,用两指捻起绵纸的小角,轻轻往上揭。在冷柜里雪糕是冻硬的,纸也干。可拿出来只是一下,那层薄薄的绵纸就湿润了,吸在奶糕上。吴老汉这一撕,只撕下一小片来。他随手一抛,又撕开一口,这次极轻极缓地揭那层绵纸。揭开的那刻,一股清冷的奶香气顿时幽幽地飘荡起来。湿漉漉的奶糕终于显露真身。奶白色,挂着细密的水珠,莹润得仿佛有韧性。它的冷气在空中探出三两根银丝线,像蜘蛛的丝,慢慢朝贝雯探来。
“快拿着,爷爷把皮都拆了,快。”
贝雯又一次低下了头,吴老汉径直将奶糕的木把儿塞进了贝雯的手里。
“吃吧,快!”吴老汉笑着说。
“谢谢……谢谢爷爷。”贝雯嗫嚅道。
接过奶糕的一刻,她的手好像被什么尖利刮了一下。随即她发现老头的右手小指,留着一截寸长的指甲。她的心不安地跳了一下,却随即被奶糕的甜美掩盖起来。
“来雯雯,天热,吃一根吧。”吴老汉刚从仓库出来,就掏出一根奶糕,递给贝雯。
贝雯低头笑着,接了过来,随手撕掉了绵纸皮,咬了一小口。她笑着坐在门口的小凳上,双腿晃动,踢腾着闷热的空气。
“你今天怎么有空过来?”
“我今天约了表姐去游泳。”贝雯吃着奶糕,腿在太阳下一进一出,肌肤反射的白光在屋檐下闪烁。
“游泳,你有泳衣么?”
“当然啦,姨妈给我买的,红色的。”贝雯笑嘻嘻地说。她把连衣裙的肩膀微微拉开一点,肩膀上红色的带子露了出来。
吴老汉晃了神,那一抹红色如同仓库角落里的老鼠血,让他喉头发颤。隔了好一阵,他才稳住自己,沉着声问:“什么时候去?”
“四点。”贝雯说,她把木棍舔干净,丢在地上,“还有一会儿呢,爷爷,今天有什么需要我帮忙的么?”
“四点……四点……”吴老汉走到她身前,俯身捡起丢在她腿前的木棍。他扬起脸来,看着贝雯。他的眼神慢慢变得古怪起来,好像一种猛兽在看着猎物。因为用力,整个人微微颤抖着。
“爷爷,你……你怎么了?”贝雯心里隐隐有点慌张,她问。
“哦,没事。爷爷啊,腿不太好,蹲猛了。”吴老汉站了起来,迅速背过身去。
“爷爷,有么?”贝雯望向他,她总感觉这个爷爷今天有点奇怪。
“有什么?”吴老汉心头一颤。
“需要我给您帮忙么,今天?”贝雯又问了一次。
吴老汉犹豫了好久,就在贝雯几乎要不耐烦的时候,他忽然说话了,声音还挺大。
“你去仓库里吧。”他始终没有转过身来,“那儿有些盒子,你帮我搬一下。”
“哎。”贝雯欢脱地跑进了漆黑的仓库里。吴老汉却不急着进去,他慢悠悠地走到店门口,伸头看了看寂静的街道,空无一人。阳光炽烈,照得一切都晃白。
他叹了口气,紧紧关上了店门。
第19章 疑心
太阳偏西,江水粼粼。三两个学生仍在水里翻腾,另有几人零星散在河滩上,或躺或坐,姿态徜徉。他们在享受着他们的年纪。
李亚茹坐在河边,脚伸进水里,时不时就会侧头左右望。
“别看了,她肯定会找到我们的,大姑娘了,还能走丢?”一个女同学说道。李亚茹点点头,但心里还是忍不住发慌,从刚才开始就是这样。
她看向水里的江白舟。他很好找,江里唯一游自由泳的就是他。别人都是蛙泳或者狗刨,一耸一耸的,难看的要死。只有他好像一条白色的海豚,水流一束束地从他白色的身体上滑过,在他的小腿处变成一团团浪花。
这次游泳是江白舟提的。两人那天不知怎么聊起游泳,李亚茹说她不会水。江白舟笑她是旱鸭子,临了说,他可以教她。李亚茹当时就脸红了,但她想了片刻,还是答应下来。
“那是我的秘密基地,一般人我可不告诉。”江白舟说。
“秘密基地?”男生的措辞,总让她摸不着头脑。
“就是游泳的地儿啊,我也是偶然跑到河边探险才发现的,我叫它枯树湾。”
“枯树湾,怎么叫这么个名儿?”
“那有一截枯树,不知道是多少年的老树了,倒了,有一半在江水里躺着。”江白舟把书包斜挎起来,“那人少,别人都不知道。你要去柳河坝,人和下饺子似的。”
听他说人少,李亚茹脸又红了。随即她就说,要带着妹妹一起去。江白舟知道她的意思,忙说也可以叫上别的同学。
“具体在哪儿啊?”李亚茹问。
“走过河滩之后,你要沿着河路往回走,然后……哎呀,有点说不明白,你把手拿出来。”江白舟拿出一只钢笔,一边画,一边说。笔尖细细的,画在手上发痒,李亚茹想把手抽出来,却被江白舟抓住了。
笔尖反着夕阳,在她眼里一闪一闪的。她的心也痒了起来。
李亚茹没和妹妹一起走,三点,她就出现在岸边。江白舟竟然已经坐在那半截枯树上了,江水平静,反着日光,他的背白得像块阔大的鹅卵石。李亚茹在岸边还扭捏了一下,这才脱了裙子下水。
“别怕,你要学游泳,第一条就是不能怕水。”江白舟扶着李亚茹练闭气,直到同学都来了,她才刚刚学会,还呛得眼泪直流。
是不是刚刚学闭气,头一直埋在水里,把ᴊsɢ雯雯错过了?李亚茹从刚刚就开始自责起来。江畔树木丛生,这地儿又冷僻,万一雯雯走岔了,也是有可能的。所以她从一个小时前就上岸坐着等,泳衣都已晾干了。
眼看太阳滚落,江畔苍凉下来,贝雯始终不见踪影,李亚茹终于耐不住,站起身来,大声喊:“我要先走了,我表妹不知道哪里去了,我得回家看看。”
江白舟从水中冒出头来,接着大鱼似的向她游来。大伙也连忙跟着劝,可李亚茹执意要走。江白舟说送她,也被她拒绝了。她把裙子套在自己的泳衣上,甩了一把湿湿的头发,蹬上车子朝着县城方向骑过去。
骑到贝雯院子门口,她就开始喊:“雯雯,你在家么?”
没人应,院子笼在暮色里,悄悄的。李亚茹又敲门,扣了一下,那铁皮门竟然打开了一条缝。风顿时贯透,鼓荡起她的裙子,钻进院儿去。
门没锁?李亚茹推门进去,院里昏暗,只有堂屋传来轻微的声响。李亚茹走进堂屋,见贝军已经倒在桌上,小方桌上摆着没喝完的酒和几样乱七八糟的小吃,收音机里还响着工人歌子。
“雯雯?你在么?”李亚茹转身推开了贝雯的卧室门,没人。
她加快了脚步,在屋里寻了一圈,没见贝雯。李亚茹最终又回到了院子里,心想贝雯不在家,能去哪儿呢?她有点慌神,正要出门,又听见了一阵细微的水响从厕所传来。
厕所在大门左边,门很窄,白色的漆已经泛黄,下方的通风口烂了边儿。李亚茹推开了厕所门,仍然没人,水声却大了。蹲坑散发着骚臭,她掩了鼻子往里走,里面是一间狭窄的隔间。李亚茹记得隔间里有一只光秃秃的水龙头,接了一截黑皮管子,给贝军冲冷水澡的。
打开隔间门,里面一片黑暗,冰冷的水汽让她的鼻翼收缩了一下,水在响。她探头进去,只见一片昏黑中,贝雯穿着那身红色的泳衣,蹲坐在水龙头底下。水在她背脊上开着花。
“雯……雯雯……”李亚茹轻声说,她张嘴之后才发现自己的声音发颤。
贝雯猛一抬头,一双眼睛吓得乱颤,她往后缩了两下才认出来,来人是表姐。冰冷的水柱砸在地上,打湿了李亚茹的凉鞋。
“雯雯,你怎么了,你……”
“没。”贝雯唰的一下站起来,关了水龙头。李亚茹发现她的嘴唇冻得发紫,不知道在冷水下面冲了多久。
“怎么了你?”
“没怎么,热。”贝雯拿起毛巾潦草擦拭了一下,闷着头往外走。李亚茹跟了上去,借着最后一点天光,她看见贝雯的腿上出现了好几块淤青。
她一把拉住贝雯,惊道:“你腿上……怎么回事?”
“没,没事,表姐,摔了。”贝雯奋力把手抽了出来,继续向自己屋子走去。
“雯雯!”
李亚茹站住了,贝雯听她的语气重了,也停下脚步。她转过身来,身影已经几乎沉入浓稠的夜色里。李亚茹仿佛看见她在微笑,可她的神情里却没有任何一丁点笑意,反而如同江底的石头一样冰冷。
“你真没事?”
“我没事,真的没事。”她吐出的字句也一样冷。
“哦,那就好。”李亚茹不自觉地打了个寒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