表妹不对劲，可哪里不对劲，李亚茹说不上来。
那天晚上回去，她翻来覆去，在床上滚了一夜。第二天下午放了学，她就跑去初中班级上，找了表妹。见到她的时候，她穿着长裤。
“姐，你找我？”表妹见她的一刻，灿烂一笑，不比操场上的阳光差。李亚茹看到她的神情松了口气。恐怕，真是我想多了。她摇摇头，甩开脑子里贝雯冰冷的微笑，说：“走吧，我妈让我来叫你，去我家吃。”
“好啊。”贝雯笑着点头，“姨妈做了烧肉么？”
两人又叽叽喳喳起来，李亚茹彻底放下了心。吃过饭，两个人都趴在桌上写作业。贝雯忽然站了起来，说：“姐，太热了，我要去洗个澡。”
“洗澡？”李亚茹说，“去澡堂么？我陪你。”那时候的住宅条件简陋，家家户户洗澡都是去澡堂，很少有独立的卫浴。
“不用。就回家冲一下，完了就来找你。”贝雯眨了眨眼睛，一丝凉意在她的眼睛里闪过。
李亚茹的心脏收缩了一下，她看着贝雯转身离开，停下了手里的笔。窗外虫鸣阵阵，夏夜温热而潮湿，可那丝凉意在李亚茹眼中挥之不去，本来熄灭的一丝疑心，又在她的心底死灰复燃。
第20章 疑心
冲凉究竟算不算疑点？不好说，天确实太热。可贝雯一冲就是半个钟头，直到身上最后一丝热气被冲干净，她才会出来，这也不正常。李亚茹判断不了，只能继续暗中观察。很快，第二个疑点被李亚茹发现了。
那是一个周末的午后，贝雯说她和同学约着出去玩。那时候的孩子不比现在，电视都没普及，电脑更是没边儿。玩对于她们来说，就是一帮朋友一起疯闹。以前贝雯和女孩们出去玩，总要到很晚，叫都叫不回家。可那天太阳快落山的时候，贝雯竟然自己回来了。她的头发还湿漉漉的。
“你怎么回来的这么早？”姨妈都觉得奇怪，从厨房探头出来问。李亚茹的疑心病又犯了，撂下练习题，贴在门边听。
“哦，苏园肚子疼，先回去了，我们就散了。”
“哦，洗手吧，准备吃饭。”姨妈压根没在意，头又缩回了厨房。贝雯突然拉开门，李亚茹无处可躲，只能直挺挺站着。
“姐，你这是……”
“啊，我正要出去呢，”李亚茹一瞄她头发，“你……又去冲凉了？”
“嗯，”贝雯的眼神躲了一下，又立刻笑着说，“太热了，一身汗，就冲了一下。我要躺一会儿，逛了一下午，脚都酸了。”李亚茹连忙退了一步，让出门来。贝雯走近时，她感到一股凉气扑了过来。
苏园，刚才她是说了这个名字吧。李亚茹心里默默盘算着。
“苏园？”李亚茹故作惊讶地说，“你是苏园吧，雯雯的同学？”
“你是……”苏园是个圆头圆脑的姑娘，扎着一对麻花辫。她下午放学后，和顺路的同学一道回家。刚刚分手，就撞见了一个高年级的女孩，推着一辆二八大杠走过来。那人一见她就笑，还很热情地打招呼。
“我是贝雯的表姐啊，你不记得了，你们俩不是经常在一起么？”
“哦，哦，姐姐好。”苏园点点头，对这次“偶遇”还没回过味儿来。
“哎，雯雯说，你周天闹肚子了，好些了吗？”李亚茹的微笑并未改变，可眼神却严肃了起来。
“嗯？”苏园明显愣了一下。
“怎么，你没拉肚子么？”
苏园脸红了，跺脚说：“贝雯她怎么搞的，怎么什么都往外说啊。”
李亚茹松了口气，说：“嗨，她也是关心你，还说要给你送药去呢。我就说，你家里人自然会照顾，她急得什么似的。”
“她急什么？”苏园又纳闷了，“我那天去上了个厕所不就好了么？她看见的，之后我们还一起跳皮筋儿了。可能就是冰棍吃凉了……”
苏园下面的话，李亚茹完全没听到。怀疑又一次冒了上来，好像一眼泉水，咕嘟咕嘟，不停涌出。李亚茹的脸白了，额头上也沁出汗来。四周是烘热的空气，可她却觉得背脊发凉。
“姐，你不舒服么？”
李亚茹刚回过神来，就见苏园在面前问，一脸疑惑。
“哦，没有，那……那你们那天干嘛那么早就散了？”
“那还不是贝雯，她说家里有事，就要先走，我们三个拉也……”苏园忽然住口，有点狐疑地看着李亚茹。李亚茹知道她起了疑，笑着说：“那天哪有什么事，是她姨妈给她烧了肉，她急着回去吃。”
苏园笑了起来，但随即又皱起眉：“但是好像最近一段时间，她确实有点怪怪的。”
“怎么怪？”李亚茹马上说。
“说不好，”苏园想了想，“她……她好像……太阳一落山，她好像就特别着急。”
“太阳落山？”这是李亚茹没想到的，“为什么？”
“不知道，这也是我留意到的。我们四个一般放学会一起走，以前都是要绕一大圈才回家，现在她总说天热，只要太阳一落，她就早早要回了。”
李亚茹皱起眉头，扭头看向天边的夕阳，一个念头莫名从她脑海中升了起来——太阳落山……她会不会是……怕黑？
是人都会怕黑，但很少会怕到这个地步。过了两天，李亚茹找了个机会叫贝雯来家住，夜里两人睡在一起。
贝雯躺在床上出奇的安静，很快就睡熟了。李亚茹却睡不着，怀疑揣在心里，就像胸口压了块石头。好一阵，她才迷迷糊糊睡了过去。睡到半夜，李亚茹觉得耳边有蚊ᴊsɢ子乱飞，朦胧中睁了眼，怎么自己床头的灯竟然是打开的？她下意识伸手一摸，贝雯的床榻上空空如也，毛巾被乱做一团。
她瞬间灵醒：这么晚了，她能上哪儿去？看着那边的空铺，不知道怎的，她有点怕。
卧室昏黑，好像那黑里藏着什么。她能听见自己的心跳声，在凉席上一下下震动着。李亚茹坐起身，借着床头的微光，依稀看见什么东西搁在床脚。
她缓缓探头，凑近了细看。黑色的，圆的，还微微反着光，像是……头发！
一瞬间，她认出来了。一声刺破鼓膜的尖叫，从她的颅内喊出，可她的喉咙却被一双无形的手掐住了，一声都出不来，只有死寂——放在床脚的，竟是一颗人头！
那颗人头的头发黑长，披散着，一动不动。李亚茹拼命捂住自己的嘴，想逃，却根本动不了。只见那颗头缓缓旋转，头发转过去，露出脸来，是贝雯。她双眼无神，好像瞳孔的黑扩满了眼珠，直勾勾地盯着李亚茹。
突！血液直冲脑顶！李亚茹的呼吸都吓停了，手脚已不受控瘫在床上。她只能紧紧闭上眼，祈求这个梦魇赶紧过去。
片刻，她听见床脚窸窣作响，便壮着胆子，眼睛睁开一条缝去看。见贝雯的头飘了起来，下面……连着身子。
原来她只是蹲在床脚，双手环抱自己，在夜里看不大清。李亚茹长舒了一口气，可转念一想，身上又是一寒：不对啊，贝雯半夜不好好睡着，干嘛蹲在床脚，盯着自己？
恐怖是粗暴的惊吓，诡异却是暗幽幽的后脊发凉，李亚茹更讨厌后者。
正想着，贝雯爬上了床，离得近了，她猛然发现贝雯竟然在笑！无声的笑，带着阴邪的鬼气。
这还哪里是她那个开朗坚强的表妹，她心子狂跳：难道这副躯壳里，还能住着别人？越想越怕，她用毛巾被蒙着头，牙关打颤。贝雯在原来的位置直挺挺地躺了下去，悄无声息。李亚茹缓了好久，手脚才恢复了知觉。她小心地往床另一边挪，尽量不发出任何声响。
忽听贝雯那边传来一阵急促的呼吸，嘴里也跟着发出轻呼，她的腿乱摆起来，好像中邪一样。
“不要，别过来，你别过来！”
李亚茹猛然反应过来，她在梦游！
听说梦游的人决不能被吵醒，否则会丢了命。李亚茹不敢乱动，只能缩在床头，团起自己。贝雯折腾了一会儿，又沉沉睡去。
李亚茹心里却像野火在烧，表妹到底怎么了，出事还是中邪？要是出事，她和自己无话不谈，这次却执意不说，又是因为什么呢？这事要告诉母亲么？还是偷偷带着表妹去医院瞧瞧？医院能治么，还是说，要去找夜雾的王神婆子？
越想心越乱，她的脑子嗡嗡转了一整夜。窗外渐渐亮了，黎明时分，世界分外安静。李亚茹看向表妹稚嫩的面颊，她在梦里还微微蹙着眉。
忽的，李亚茹下了决心：不论发生什么，我都与你一起承担。
第21章 噩耗
“雯雯，你昨天半夜做噩梦了么？”吃早饭的时候，李亚茹装作漫不经心地问。
“没有啊。”贝雯停下了筷子，神色凝住，“我……说了什么吗？”
“好像是吧。”
“说了什么？”贝雯一惊，拉着李亚茹问。
“没听清，好像什么在追你似的。”
“没有，没什么追我。”贝雯放下手里的馒头，站了起来，“我吃好了，姐。”说着，她背起书包就往外走。
“雯雯……”
看着远去的贝雯，李亚茹越来越确定，就在那个罕见的炎热下午，在贝雯身上发生了一件事。它改变了表妹，让她心里的某个地方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一到夜里，表妹就会彻底变成另一个人。表妹在害怕，怕到连提都不敢提，怕到心里生了病。可究竟是什么事呢，李亚茹依旧毫无头绪。
其实她也怕，如果不是她叫表妹去游泳，如果不是她不愿意和表妹一起走，可能这件事就不会发生。但她已经别无选择了，她必须闷着头向前，直到把这件事彻底弄清楚。
可李亚茹没想到，自打那天起，贝雯就处处躲着她。话都说不到两句，事情怎么查？她为这事，吃不下睡不好，整整熬了一个多月。就在她被搞的几乎精神崩溃的时候，答案却不期而遇地降临了。
那天，她鬼使神差地给贝雯买了一只奶糕。
“来，我给你买了你最爱吃的奶糕。”李亚茹站在日头底下，从书包里掏出两只奶糕，笑着说。那是在初中门口，刚刚放学，四周正是闹嚷的时候。
李亚茹知道这是贝雯最喜欢的冰棍，想请她吃了，两人再慢慢聊。可她没想到，贝雯的双眼先是在奶糕上黏了一下，紧接着，她抬起眼，双目深如两孔黑洞。
“我……我不吃。”
贝雯的额头和脸颊上沁出细密的汗来，像奶糕上凝结的水珠。她的声音也在颤抖，双手无力地撑向四周，像要找什么东西扶靠。
“雯雯，你怎么了？”
李亚茹还没动，只见贝雯双肩骤然收缩了一下，很快又是一下。接着，她哇的一口吐了出来，跪倒在地上。
李亚茹吓坏了，冲上去抱住贝雯的双肩。三十七八度的大太阳下，妹妹的双肩入手冰冷瘆凉。
“姐……”贝雯拧过头来，用那两只黑洞盯着她。李亚茹好像已经看不清贝雯的神情，只觉得她双手里的那具躯体不停地在颤抖，不知道是因为寒冷还是害怕。她把贝雯抱进自己怀里，心口仿佛贴着一块江底的石头。
“雯雯，别怕，姐在呢。”
贝雯闻言微一错愕，眼泪落了下来。她低下头，想了想，慢慢把嘴凑在李亚茹耳边，很小声地说：“姐……我……我疼。”
李亚茹好像被一颗子弹击中了，她知道，这就是她一个月来要寻找的答案。那答案不论多么可怕，她都必须要面对，必须要和妹妹一同承担。她准备好了。
李亚茹冲着贝雯狠点了点头，把她孱弱的胳膊扛在了自己肩上。姐妹俩一步步走着，走得很慢，在校门口川流不息的人群中显得格格不入。但她们俩还是一步一顿的走向了前方。
夕阳的光亮把两个蹒跚的身影，融为了一体。
最后一丝天光也燃尽了，夜沉下来。雾江边上，江风猎猎，李亚茹从头到脚的血都是冷的。贝雯坐在一旁，断续地讲完了所有事，然后低着头不断地搓揉着自己的两只手，像在等待着一场审判。
李亚茹募的抬起头，暮色中已经看不清楚表妹的脸。她只能伸出手，紧紧握住贝雯的双手，眼泪无声地打在那双手上，把它们淋得湿透。江边安静极了，贝雯小声啜泣着，李亚茹抱住了她。
“雯雯……别怕，姐姐在呢。”
贝雯的身体在她怀里一震，昏暗中传来她怯怯的声音：“姐姐，你……你不怪我么？”
李亚茹吓了一跳，拉起贝雯来：“雯雯，你胡说什么，我为什么要怪你？”
“如果不是我……我贪吃雪糕……就不会……”
李亚茹听见她如此说，心里好像漏了一块，无法抑制的悲痛顿时淹没了她：这孩子竟然会认为是她自己的错。她极力控制着颤抖的手，抚在贝雯的脸上，那里湿胡一片。
“雯雯，你听好，这件事不是你的错，绝不是……你永远不许这么想！全是那个人，是他！”李亚茹的悲痛骤然化为愤怒，气得她手脚发麻，立刻就要炸膛一般。她一抹眼泪，拽起贝雯：“走，我们这就去找大人。你放心，就算你爸不动手，我爸也会动手的，我要把那个老王八大卸八块，千刀万剐！妈的混账玩意儿，大卸八块便宜他了。我非要把他那东西切下来，剁碎了喂狗！你也去，走！”
李亚茹向来安静温柔，贝雯第一次听她骂人，还骂得这么脏，忍不住笑了出来。李亚茹拉着她一路走回家。路上她冷静下来，细想了想。贝雯的父亲她信不过，自己的父亲呢？跟男人说，总是不好。她思考再三，还是决定先跟母亲提。
姨妈被李亚茹拉进了卧室，她被女儿冷峻的神情吓到。
“妈，我……我有个事跟你说。”
等听她讲完，姨妈整个人发不出一丁点声响。四周的空气凝结起来，姨妈眉眼颤抖着看向贝雯，她已说不出话，只能用眼神询问。贝雯看懂了姨妈的眼神，却偏过头去，良久，才微微低了低下巴。
噗，凝结的空气被刺穿了，朝着姨妈的心口漏进去。她好像要被这空气撑裂，手脚都剧烈摆动起来。李亚茹吓傻了，还是贝雯叫了声。
“姨妈！”
哇的一声，姨妈哭了出来，她把贝雯抱进怀里，哭得撕心裂肺。姨夫钻了进来，吓了一跳：“你怎么了？”
却见姨妈哭着冲了出去，抄过一把ᴊsɢ笤帚冲着李亚茹就去了：“游泳，你游什么泳，我让你去游泳！游泳！”
李亚茹不敢躲，结结实实地挨，每一笤帚都是一道乌红印子。
姨夫一把拦住，问：“怎么回事，你打孩子干嘛？”
姨妈停了手，笤帚滑脱下来，人坐倒在地。她扭过头，双眼往向贝雯，又好像已经穿透了贝雯，望向更深远的地方。
她抽噎着说：“姐……姐啊，我没脸……我……我……”她连说三个“我”，眼睛骤然睁得老大，身子往起来挣了挣，却泄出一口气，晃了两晃，彻底软倒下去，不省人事。
第22章 噩耗
眼见姨妈晕倒，姨夫急得又是掐人中，又是灌热水，好半天姨妈才醒来。她断断续续告诉了姨夫噩耗。姨夫听完，也傻了。他闷着头坐在床边，呆了片刻。然后他掏出一根烟点上，脸色全是铁青，扭过头对着李亚茹说：“人在城东，是吧？”话很短，有金石声气。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