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亚茹点了下头,见父亲转身从衣柜里掏出一把军刀,又找了件衬衣把刀一裹,就要出门。
李亚茹走到贝雯身边,环抱住表妹。贝雯与她一贴,分明听到她的心跳剧烈,两人对视,李亚茹的眼神分明在说:“看吧,雯雯,我就说,我爸一定能给你报仇。”
姨夫走到门口,姨妈却突然开腔。
“站住!”姨妈的口气忽然变得不可辩驳,“那姓吴的狗日的死一千回都不嫌多,可你现在去闹了出来,雯雯……以后怎么办?”
李亚茹和贝雯顿时错愕。李亚茹惊道:“妈,什么叫雯雯怎么办?”
姨夫定住了,站在门口,像座塑像似的。好久好久,他叹出一口气,回转身来。
“爸,你干什么?”李亚茹睁大了眼睛,她不理解父母之间在打什么哑谜。她跑到父亲身边:“爸,你不去给雯雯报仇了么?你……你……”
姨夫抬起眼看着李亚茹:“有些事,你还小,不明白。”
“我怎么不明白?”李亚茹说,“你和我妈怎么了,雯雯不也是你们的女儿么?妈!”
姨妈站了起来,厨房里的灯泡没有灯罩,光线很硬,姨妈身上的阴影很重,连接着厨房的阴暗角落,夜色中的家属楼,还有这片古老的黑沉沉的土地。
“你不懂,这种事不论是谁的责任,最后都会由女人来承担。”姨妈一向温柔,此时却像黑铁浇筑的一般,她一步步走到贝雯面前,抚摸着她的脸颊,眼里流出泪来:“谁让雯雯是个女人呢。”
“可雯雯是受害者,不是么?这是那个老混蛋的错,不是么?”李亚茹嘶吼起来,她看不懂这个世界,“受害的人要承担错误,害人的……反而没事?这是什么道理?”
姨妈转过来,贝雯被淹没在她身后的阴影里:“这就是世上的道理。”母亲的话沉得像一块秤砣,坠在地上。
“我不信,我不信。”李亚茹转脸看向她爸,姨夫转过脸去,手里的军刀铿然坠地。李亚茹看着刀,一把拿了起来,刃子在灯下一闪:“你们怕,你们不去,我去!”
“姐!”贝雯站在姨妈身后,李亚茹看不见她,只听她的声音,怯怯地传了出来。
“算了。”
李亚茹感觉自己像被掏空一样,她的手脚好像被无形的绳索扯住了,怎么都挣脱不开。算了?一个人受了如此残忍的伤害,怎么能算了?
可屋里一直没人说话,似乎已经接受了这个结局。沉默,可怕的沉默。
李亚茹被压得狠了,她急于想出个办法来打破这沉默,阻止这个即将被接受的结局。
“等等!”李亚茹叫了出来,“说到底,你们都不算雯雯的监护人,总该问问她爸,这事到底怎么办。”
无论如何,这是个理由。姨夫和姨妈都没吭声,算是默认。只有贝雯在小声啜泣。
姨夫姨妈带着两个姑娘选在半夜里出了门,直奔贝雯家小院。到的时候,贝军醉倒在桌上。姨妈让两个女孩躲在卧室里,叫她们的时候再出去。姨夫打了碗凉水,将贝军泼醒,然后简明扼要地讲了事情。
贝军听完,憨笑了起来:“你、你耍我,嘿嘿,不可能,就城东的那个老头,开小店的那个?”他的舌头打了结,“我见过他,不、不可能,他绝对不可能,老头都有七十了,怎么可能呢?”
他泛着酒红的眼睛翻起来,执意不信。姨妈气急了,低声说:“贝军,这事儿我俩能骗你么!我能这么诋毁我外甥女?”姨妈骂了句脏话,声音更低地说,“我……我看过雯雯的伤口……”她话没说尽,意思都用眼睛。
贝军看懂了姨妈的眼神,愣住了,嘴唇来回蠕动。他猛然站起来,脚下虚软,滑了个趔趄,站稳了身子才吼:“贝雯,你出来,你给我出来!”
李亚茹带着贝雯走了出来,贝雯害怕极了,躲在表姐身后。
贝军一把将贝雯扯了出来,问:“你姨妈说的都是真的?”他瞪着铜铃一样的双眼,贝雯不敢回答。
“是不是,你说啊?”他摇晃着贝雯。贝雯终于点了点头,头垂得更低。
贝军抬起眼,不知为何笑了一下,又茫然地看了一圈。大家都看着他,不知道他究竟想干什么。李亚茹心里打鼓,她希望贝军能硬一回,冲出门去,当个真正的父亲。可他却一直沉默着,脸色从酒红渐渐变得灰败不堪,眼角淌出两滴眼泪。等他的目光再次落在贝雯脸上,他的眼神骤然凶狠起来。
啪!结结实实的一声脆响,贝雯的脸上多出了五个鲜红的手指印。
全家人都懵了,李亚茹甚至忘了把贝雯藏在身后,这一巴掌,是她无论如何也猜不出的反应。
“你他妈的……吃雪糕!”贝军变得狼狗一样,双眼通红,血像是要从身体里爆出来。他伸手脱了鞋,一把抓起贝雯的衣领:“你是条狗么?为了一根雪糕丢了身子,我们家的脸都让你丢尽了……你……你……”他朝着贝雯抡起了拖鞋。
弱者的暴力往往只能向更弱者。
贝雯已经不知道闪躲,李亚茹一把拉过她,把她抱进怀里。贝军一拖鞋,甩在李亚茹头上。
“我去你妈的!”姨夫上去就是一脚,直把贝军踹翻出去。桌子也碰倒,烟酒撒了一地。他刚刚就憋了一肚子火,正愁没处发泄,拎起酒瓶子就冲上去。
“操你大爷的,贝军,你他妈是个人么!”
姨夫一个酒瓶爆在他头上,血顿时淌了下来。姨夫又扑了上去按着他,一拳一句操你妈。
姨妈怕闹出人命,死命拉扯姨夫。姨夫正在劲头上,手一甩,姨妈跌倒在地。李亚茹又赶着去扶母亲,屋里乒乓乱响,顿时乱作一团。
贝雯一个人站在灯下,一动不动。她看着这个荒谬的世界,忽然想笑。忍了,但没忍住,她笑出了声来。笑声越来越大,以至于所有人都停下了手脚,回头望向贝雯。
“是我的错!”
贝雯的嗓子沙哑凄厉:“都是我的错!我不该去那个代销点,我不该吃他的冰棍,我不该相信他的每一句话,这都是我的错,都是我的错!”她的双眼黑洞洞地望向众人,一张张脸晃得发白,好像那天母亲病房里的窗帘。
她的嘴角向上弯了一下,伸手抄起一支酒瓶。
“雯雯。”李亚茹叫住了她,“你忘了,姐那天在江边跟你说的。你没错,不是你的错。你爸,还有我爸妈,甚至是我,我们都有错。唯一一个没错的,就是你。你没错,雯雯。听姐的话,把瓶子放下。”
贝雯看着李亚茹,微微一笑:“姐,谢谢你。”说罢,她敲碎了酒瓶,朝着自己的脖子扎了下去。
第23章 心药
好冷,好冷啊。
雾江的水怎么这么冷,贝雯发现自己正缓缓沉入水底。她从未想过,雾江的江面下会如此辽阔,仿佛海洋,无边无际。
“姐姐。”有人叫她,她茫然地看向四周,一团黑色的东西游了过来,看不清面目。
“你是……谁?”
“你不记得我么?妈还叫你照顾我呢。”黑团游近了,是个婴孩。
“你是……弟弟。”
婴孩欢快起来,四处游动,嘴里唱着:“嗡嗡,纺棉花,纺了一朵白棉花……嗡嗡,纺棉花,纺了一朵红棉花……”
“姐姐,谢谢你给我唱歌。只是你好可怜,你有没有想过,为什么偏偏是你?”婴孩大笑起来,他的笑声欢畅。
贝雯想让他别笑了,可她想喊却无法出声,只吐出大小的泡泡。
“碰上了这样的妈,又摊上了那样的爹,还遇到了个坏老头,唉,为什么偏偏是你?不是她?”
她,她是谁?
贝雯害怕,不敢细想。她闭上眼,捂住耳,可弟弟的笑声却不断钻进她的耳朵。
“姐姐,只有你对我好,我也对你好,我来帮你啦。”他还在笑,血却从他全身渗出来,染红ᴊsɢ了江水。
贝雯大惊,想要跑,水草缠了上来,困住她的手脚。光线渐渐消失,她动不了了,四周的水逐渐变成了黑色的,粘稠的——是血,一江的血。
婴孩还在欢笑,血一刻不停地渗出。贝雯挣扎起来,却让更多的血涌进口鼻,肺都被黏住,一口气也喘不上来,胸腔好像要炸开。
“啊!”
贝雯猛然惊醒,大口喘着粗气,床榻濡湿。她眼前是一道白色的帐子,两条辫子伏在床侧——是表姐。原来自己躺在医院里。
“醒了!”姨妈睡得浅,趴在床的另一边,“雯雯,你醒了。你吓死姨妈了,我……我这就去叫大夫……”姨妈抹了一把眼泪,又哭又笑,三两步冲出了病房。
“雯雯。”表姐也醒了过来,伸手探进帐子里,抓向贝雯的手。贝雯下意识缩了一下,却恰好发现,表姐的手上缠着一大圈纱布。她想起来了,碎瓶子刺入自己脖子的时候,表姐徒手抓了上来。两人的血混在一处。
她很内疚,眼泪夺眶而出,伸出手去,轻轻握住了表姐。两人的手握着,皮肤贴着皮肤。她们都能感觉到对方掌心传来的温度。
“对不起,姐,你的手……”
李亚茹摇了摇头,紧紧地握住她,两人泪眼婆娑,什么都不必再说。
贝雯看着表姐,一丝羞愧悄然滋生:她救了我的命,我该……拿什么还?
这时,姨妈领了大夫进来,李亚茹才缓缓松开手。大夫查看了贝雯的伤势,说并无大碍。姨妈和表姐高兴之余,又忙乱起来。打水的打水,买饭的买饭。
贝雯一个人躺在床上,仰看着帘帐,仿佛处在另一个世界。忽然她听见一声“姐姐。”她一悚,扭头看向四周的虚空处,没有婴孩。
她松了口气,真是个怪梦。
雯雯还是不一样,李亚茹心中暗想。
她本以为知道了表妹的秘密,两个人能回到从前那样,亲密无间,无话不谈。可刚刚那一缩,哪怕只是微微的一下,她也感应到了。就像精美的青瓷上生出一道细细的裂纹,哪怕再细小,也一样清楚明白。
她隐隐有些不安,又开始自责:为什么自己非要提议去找贝军呢?明知道他是个王八蛋。贝雯那一刺,伤了脖子,缝了三针。可心里的伤能缝么?贝军那些话就像刀子,每一句都往贝雯心口上扎。
她暗骂自己,却也心怀希望,这么大的事,消化需要时间。该给雯雯些时间的。
李亚茹本来想替贝雯守夜的,但父母执意不让,说她还要上学。她其实是怕贝雯梦游的事情被发现。可一连三天,父母都只字未提。她心想,表妹这病是不是刺激了一下,反而好了?心里还暗自庆幸。
到了周末,江城下了一场罕见的暴雨。天昏地暗,周源县外的雾江水也暴涨起来。离校前,各班班主任一再强调,千万不能去江里游泳。这话其实也是年年说,但年年都有人不听劝,淹死在雾江里。
不过要是人人都听劝,这世上也不会再有坏人了。李亚茹心不在焉地想。
这几天她一直失眠,那天母亲的话总是在她脑子里转。事后想,她自然明白那话的意思,只是不愿意承认。
“是不是”和“该不该”是两件事,至少十八岁的时候是两件事。
母亲说,世道本就如此。可它不该如此。每次这样想,李亚茹总觉得心里堵得慌,不得不叹一口那种很重的气。
这天夜里,李亚茹又在想事。屋里一片漆黑,爆豆的声音在窗户上已经响了一天了。雨不光没停,还愈发大了。她坐起身来,觉得气闷,想出去喝口水,开了门才发现厨房的灯竟然是亮的。
黄黄的灯泡,从门上的小窗里透出来。这都十二点多了,妈理应早睡了,爸在医院守夜,谁在厨房?
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自从经历了那天晚上目睹贝雯梦游的事,李亚茹就特别害怕晚上的灯光。她能听见自己的心跳,在胸膛里突突乱跳。可她还是鼓起勇气,悄悄靠近。她刚往门上一贴,厨房里传来了父母二人的声音。
“哎呀,我把一切尖利的东西都藏起来了,这会儿护士看着呢!你说吧,大半夜的,到底什么急事!”是父亲的声音。
“我……我想下趟夜雾,找那个谁……你知道的。”母亲吞吞吐吐地说。
父亲哦了一声,好一阵才说:“江城老话说,‘宁可逛丰都,不敢下夜雾。’老人都说,夜雾那地方不干净,敢去么?”
“不敢去也得去。”有时母亲展现出来的决绝,总比父亲勇敢,“那天晚上真是把我吓死了,我要是晚发现一点,那雯雯就拿水果刀……我但凡有一点办法,谁想下夜雾?”母亲说着就哽咽起来,“雯雯这病,大夫已经说没什么办法了……不下夜雾怎么办?还能找谁?”
雷声骤起,李亚茹耳边轰的一声响。
原来爸妈早已经知道了,他们说……尖利的东西……水果刀……雯雯她……
究竟是梦游,还是要自寻短见?李亚茹的心跳的更厉害了。
第24章 心药
穿着薄裙站久了,李亚茹觉得身上有些凉。
她想:大夫已经说没办法了,妈还要下夜雾。夜雾那地方很少有江城人愿意提起,都觉得晦气。一旦说起,一般只有一个目的……
“我总觉得那王神婆子也不见得灵验。”
果然,父亲说:“大夫都说了,这是心病,心病还需心药医。那些怪力乱神的东西,我看就不好使。”
“心药去哪儿找?找那个姓吴的王八蛋,能行么?”母亲说,“哎,不行,去找找气功大师看看呢?很多科学家都在研究气功,这个是有科学依据的。我们想想办法,去北京试试,找严大师,让他给看看?”
“气功倒是行,但……我们这小地方的人,谁能认识人家严大师?就算你见到了,这事……怎么跟人家说啊?”
母亲沉默了,这事决不能说出去。突然,她大叫一声说:“哎,我怎么把女娲庙给忘了。人都说那里的女娲娘娘很灵,有求必应。”
“嗨,这不跟王神婆子一样么。”
“不一样,不一样,”母亲压低声音说,“去年我们单位张雅丽的儿子病了,也是精神上的问题。他儿子可比雯雯严重,他妈亲口跟我说的,发高烧,上不了学了,在家说胡话。哎哟,说得吓人,什么谁把人推进河里淹死了,死了多少年,说得清清楚楚的。他姥姥人家懂一点,说这估计是去河边玩,沾了脏东西。最后他妈就是去的女娲庙。去了没两天,娃就好了。现在又回去上学了,正常人一样。”
“真这么灵么?”父亲说,“那要是这样,试试也好,没准儿心药就找到了呢。”
“那就这么定了,我挑个日子,带雯雯去女娲庙。”
“行,我得赶紧,先回医院了。”
父亲的脚步传来,李亚茹赶紧蹑手蹑脚回到了床上,手脚冰凉。
雯雯这病看来恶化得很快,听爸妈的意思,可能还有过危险的行为。李亚茹忧心一阵,内疚一阵,辗转反侧,又坐了起来。
必须要救雯雯!可怎么救呢?心病还需心药医,大夫倒是会说。爸妈那一套肯定也是胡扯,怎么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