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来如此。”
灰兔子这才作罢,不过还是热心地给林迎采了几颗无毒蘑菇,让累了一天的林迎填充些许能量。
躺在幽静的树林中,林迎准备好好睡一觉。她确实睡着了,可脑子却十分活跃,不断蹿出各种各样混乱的画面。
受伤的光年,远去的救护车,射鸟的曾诉强,溪边的小木屋,网络上各种各样“林迎最应该去死”的咒骂……
似有一粗绳吊着她的脖颈,她无法真正休息,只得在无休无止的担忧中,发出哀切的祈祷。
帮助我,帮助我……
弄醒林迎的并不是灰兔子,而是好几颗砸在她头上的果子。
林迎不敢乱吃森林里的东西,张望一阵,终于嗅到灰兔子的味道。灰兔子快步奔来,冲林迎喊叫:
“那人要下山了!”
林迎惊起,本欲追上,兔子又说:“果子都是能吃的。”
林迎咬住一个最大的果子,冲灰兔子眨眼道谢,转身便消失在林叶中。
待她赶到小木屋,曾诉强果然消失得无影无踪。
林迎忍不住懊悔,如果昨晚她能勇敢一点就好,不至于浪费一整个晚上的时间。
她叼着果子,按着空中的气味找去。不多时,她瞧见了走在山路上的曾诉强。他的着装打扮比射鸟时正式多了,甚至背了一个黑色背包。
山脚下往外几百米,就有公交站牌。曾诉强走过去,点了一支烟,时不时搔搔左眼纱布。
乡巴士半小时后才抵达,林迎在路边灌木里等得极其烦躁,甚至忍不住在果子上磨牙。曾诉强却没显露任何不耐,连抓痒都如机器一般平静无波。
车门打开,曾诉强大步上前,将手中硬币递给收银员,走向最后一排。
那一瞬,司机冲窗外吐痰,收银员扭头瞄着曾诉强,车子缓缓启动,车门正要关闭,林迎瞅准时机,一个箭步,冲进车厢。
若单看巴士内的景象,这似乎只是一个平静的清晨。
眼睛受伤的黑衣男子独自坐在角落,司机边开车边和收银员暧昧闲话。
唯独在上车的那两级台阶中,趴了一只柴犬。柴犬蓬松的尾巴,被车门死死夹住。
林迎承受着锥心刺骨之痛,却有苦不能叫,只能低眉顺眼地趴好,生怕司机一转头,收银员一低头,她就又被撵下去了。
万幸这是早晨第一班车,收银员没几秒就打起盹,支着脑袋闭上眼,司机便只好专注盯着前路。
大概只过了五分钟,下一个停车站点出现,门缓缓打开。
林迎仿佛在五指山下压了五千年,她如蒙大赦,飞速朝前一扑,钻到了车座子底下。
“嘶,我这么年轻就老花了?”收银员揉揉眼睛,总觉得刚刚有一道黄色的闪电掠过眼前。
“哎哟,玲玲,我现在就有点老花了。”司机可算找到话题,赶紧跟收银员搭话。
上车那几个人是组团去看戏的老头老太太,也叽叽呱呱聊起自己的老花眼。
林迎窝在老太太的绣花鞋边,尽量让自己缩成一个球。她心疼地摸摸尾巴,本来光年就不怎么喜欢小公狗,现在尾巴被压扁压秃了,也不知他看到以后会作何感想。
乡巴士一路摇晃,摇到了市区。
曾诉强看了一眼车上贴的站点,将背包拿起来,放到自己腿上。
林迎立刻紧张起来,果然,下一站,“三医”,曾诉强从最后排走了下来。
这是2003年的乡巴士,只有一个门。曾诉强走到门边,没等门完全打开,就抬腿要往下走。
林迎还窝在人们的脚边,本欲见机下车,见此情此景,忙不迭蹿了出来,要追曾诉强。
车内登时发出此起彼伏的叫喊,“阿狗!”“谁叫我?”“我说有狗!这车上怎么有狗?”
“哼,我就知道!”叫玲玲的收银员喊得最起劲,一蹬腿,用力踹上小狗的屁股,把林迎踢下了车。
乡巴士管自己驶离,林迎屁股也痛,尾巴也疼,一身狗毛还沾满了杂草和灰尘。
可当“江海区第三人民医院”这一行大字映入眼帘,林迎泪汪汪的狗眼再一次镀金镶银,折射出希望的光辉。
而不远处,曾诉强从包里掏出一份病历,卷成筒,塞在胳膊底下,佝偻着背往医院大门走去。
第68章 下一个,曾诉强
2003年的医院,没有网上预约,没有电子卡,单挂号就得等上半天。
曾诉强在大厅排队,林迎翘着狗腿子,坐在等候椅底下。可能是在公交车上给夹了踹了,林迎浑身发疼,甚至肌肉还有点抽搐。
排队的人不少,林迎越等越烦躁,干脆闭上眼睛,睡觉。
事实证明汪汪队出任务的时候可不能打瞌睡,待林迎醒过来,她只看见自己流了一地的口水,曾诉强早就不见了。
林迎一下子浑身紧绷,十分焦急。
她立刻查看医院楼层分布图,要找眼科所在。但医院人来人往,她的行动十分不便,中间还被人踹了两脚。
眼科在六楼,林迎火急火燎地冲上楼梯,人们瞧见她,都有些发憷,一个个朝后躲去。
这所医院的构造有点复杂,林迎七拐八拐才找到眼科。外边等待椅上并没有曾诉强,林迎悄悄贴在门边,似乎闻到了熟悉的味道,便有些急不可耐,立刻伸出狗爪子,要开门。
但这门是拧动的把手,狗爪拿它没办法。
林迎试了几下都没成功,忍不住龇牙咧嘴,四腿岔开,仿佛在朝谁示威。
“让开。”
一道男声响起,林迎抬起头,瞧见曾诉强死气沉沉的脸。
他的手是湿的,估计去洗手间了。
“下一个,曾诉强。”护士叫号。
曾诉强拧开门把手,用力一甩,林迎就被挡在了门板外。她心里涌起一股不悦,在原地蹦来蹦去,不停朝门内的曾诉强龇牙。
“就它,师傅,就它!快抓走!”
几个人成群结队走来,中间是一位深蓝制服的保安。那保安手拿大棍,大步上前,二话不说,直接砸向了林迎的屁股。
林迎疼得一蹦三尺高,立刻尖叫起来。她瞪着眼,龇着牙,口水还不断流到地上。
“我操,好像真是狂犬病。”
那保安举起棍子,将病人们挡在身后。他觑着林迎,缓缓张开双手,似要抓狗。
林迎不知道从身体里哪个犄角旮旯燃起愤怒,根本没有理智去思考。她朝保安低吼一声,埋下头,挺起身,做出攻击的姿势。
“都走开都走开!”
保安捏紧了棍子,一挥,重重甩到林迎身上。
这一棍子用了死劲儿,林迎被打得弹开好几步。理智渐渐回笼,她有些茫然,那保安却冲了上来,要打她的脑袋,也就是狗头。
林迎飞逃而去,在医院走廊上狂奔。
“警卫队警卫队,医院里发现一只病狗,有攻击人的举动,需要立刻派人来抓,赶紧的!”
不断有人来回的医院,一只柴犬左奔右逃,后头跟着一众保安和热心市民。经过刺激的追逃,打狗方终于将柴犬在一楼大厅团团围住。
林迎呼吸急促,心悸异常,她觑着四周的人们,找不到一丁点冷静,只知道要逃,要躲。
“上!”
有人喊了一声,保安扬着网,朝前一扑,要网住林迎。
偏偏林迎是一只听得懂人话的小狗,她侧身一躲,从谁的胳肢窝中逃走了。
空中是病毒和消毒水,却仿佛飘来一道熟悉的味道。
林迎似有所感,朝某处奔去。
“哎呀完了完了!她去住院大楼了!”
追狗的人登时多了一倍,可林迎身上却爆发出成倍的力量。
她追寻着脑海中的感应,追索着仅仅相伴过几日的气息,向着目的地直跑而去。
安静的VIP病房外,林迎如溜冰般滑过最后一块瓷砖,终于,抵达。
追狗人的声音近在咫尺,林迎用力拍上病房门,朝里面的人呼救。
光焰正坐在沙发上打瞌睡,惊醒,看向病床上的人。
少年面色苍白,浑身是伤,似乎要被医院兰色的床单枕头淹没。
病房外,林迎瞳孔一缩。
她霎时想起在东北的那几天。感染了病毒的光年,也是这样虚弱地躺在病床上,等待着死亡。
“抓住它、哈……”
追过来的保安已经是气喘吁吁,可还是拿着网子,试图走上前。
“你小心点,别被咬了,会死人的。”旁人叮嘱道。
林迎立在病房前,无措地看向脚边。不过几秒钟,流出的口水就聚起一大摊。
口水直流、焦躁不安、怕水……
她真得了狂犬病。
“怎么了?谁啊?”
光焰终于意识到是外头的动静,便大步走来,正要开门。
“别!”
保安将棍子砸上门,声嘶力竭:“狗!狂犬病的狗!”
光焰怔了怔,探向外头。
林迎却转过了身,背对病房。
只要她朝光焰呼救,她就一定可以进门的。他们都认识她,她是一只有主人狗的,一只叫做“早上好”的小狗。
可然后呢?
她现在就已经半失控了,等她完全失去理智,她会咬人的。
如果进入病房,她会咬死光年的。
瞧见狗转身,保安等人皆如临大敌。拿棍的,拿网的,都缓缓举起了手。
林迎深吸一口气,极力克制着体内的躁动不安,努力合上嘴巴,不让自己流口水。
她低着头,想以最好的样子见光年最后一面。虽说也没有见到,但至少不要让他知道,自己成了一只患上狂犬病的病狗。
“上――”
保安轻喊一声,所有人都抬起了步子。
林迎猛然抬头,双目如炬。利用狗狗发达的听觉和嗅觉,她将整个空间扫描一圈,瞄准了某个缝隙。
“抓!”
网和棍同时砸下,林迎似闪电划过,飞腾而起。
她不能和光年回京城了,她也不能继续做光年的小狗了。
但她终于找到了,杀死曾诉强的最佳方法。
第69章 翅膀上的蓝色火焰
“伤口确实已经愈合了,片子里也没有什么异常。”
医生仔细查看了一下刚刚拍的片子。
“不过对眼球造成的损坏是永久的,所以可能会有虚影。”
曾诉强沉默地坐在椅子上,直到下一个病人进来,他才垂着眼皮,走出房间。
自从眼睛受伤那天开始,他就会似有若无地看到一些影像。医生说,这是自然情况,不要想太多。
可今天纱布都拆了,可现在,此时此刻,此情此景――
为什么他还是能看到这么多奇怪的东西?
那个男医生身上的七彩蜡笔,那个小孩身上的紫色树叶,那对长得一模一样的双胞胎,和浮在他们身上的小丑牌和国王牌。
甚至连狗的身上都有――
嗯?
曾诉强缩在黑色卫衣的帽子里,缓步走到窗边。
在窗户对面,是住院部的走廊。最应该保持安静的地方,却有一只疯跑的狗。
狗?
曾诉强眯了眯眼睛。
明明是一只狗,可狗的身上却腾着一只鹰。
不,又不是鹰,某些瞬间,那东西又似一面飘扬的旗帜。
曾诉强被这似曾相识的情况弄得浑身瘙痒。
他紧盯着狗儿的身影,快步走向连接门诊大楼和住院部的天桥。
那狗儿走投无路,也破开大门,冲向天桥。
天桥上,许多人在追狗。
他们身上是牵牛花、溪流、塑料、彩狐……各样混乱的影儿中,却有只飞鹰纵而上腾,展开双翅,翅尾烧着晶莹的蓝色火焰。它一飞,就如昂扬的旗帜,甩出绚烂而坚定的光。
曾诉强仰望着那只鹰,唇角缓缓咧开。一如在收容站那天,当他看见小女孩身上转瞬即逝的蓝色飞鸟,心中便涌起无限的欲望。
射、
他要射、
他要射向这只鸟――
“喂喂!闪开!”
保安们冲曾诉强大喊:
“这狗疯了,会咬死你的!”
疯狗在空中腾起,冲向前方,保安们面露惊恐,棍、棒、网一拥而上。
“嘭――”
瞬息之间,曾诉强一抬手,将天桥的门关闭。
疯狗一头撞上玻璃门,晕了片刻,猛转头,冲向曾诉强。
它张开血盆大口,两目赤红,似要将曾诉强吞吃入腹。
有谁发出海豚般的尖叫,将这个千钧一发的时刻无限拉长,凝成了电影中定格的一瞬。
打狗的保安们踉跄飞扑,曾诉强静默站立,狗儿浑身肌肉收紧,正要咬下。
“砰――”
枪响。
麻醉针划破凝滞的瞬间,射进狗的额头。
林迎跌落在地,疼痛中酥麻渐起。
她恍惚抬起头,曾诉强如一堵巨墙立在眼前。
那张死气沉沉的脸,今天却始终保持着微笑。
他笑,转动手里的枪。
他笑,拽住林迎的脖子。
他笑,对抓狗的众人说:
“这是我的狗,抱歉。”
刚刚还拼命打狗的人们,此刻噤若寒蝉。
林迎的意识渐渐模糊,瘫倒在地。最后一刻,她感觉自己的身体被曾诉强拽过,往外拖……
当林迎再次睁开眼,狭窄的木屋映入眼帘。
林迎低下头,发现自己脖子上拴着狗绳,被捆在了铁床边。
天色已经黑沉,屋内燃着一个小火盆,曾诉强坐在火盆旁,正烤着一只鸽子。
火光噼啪,曾诉强的声音十分低沉:
“醒了。”
他看过来,脸上不再有那种诡谲的笑,回到了死水一潭。
林迎睁着溜圆的眼睛,望他一眼,茫然地“汪”了一声。
曾诉强举着鸽子,走到林迎面前,死鱼眼盯住她的面庞。
“林迎?”
林迎却只盯着鸽子肉,本能地凑上去,两爪磨蹭着曾诉强的腿,不断嗅嗅闻闻,想要吃肉。
“啧。”
曾诉强皱起眉,打量着林迎。
林迎吐着舌头,口水一直往下流,两眼迫切地盯着鸽子。
曾诉强忽地伸手,铁钳卡住林迎的脖子,林迎刹那间呼吸滞塞。
“你是不是林迎,嗯?”
曾诉强眯起眼,仔细探着林迎。
林迎暴怒而起,不断犬吠,又露出尖利獠牙,朝曾诉强面门拱去。她的口水在空中扫来荡去,喉咙里哈出高高低低的吼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