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立即下意识问,“什么东西?别人给你写的情书?”
视线一定,是张模拟卷。
而且,这张试卷是她的。
她当时交上去忘了写名字,所以发下来时没有拿到卷子,老师又马上要讲,只好重新要了张新的。
这张卷子当然就用不上了,但是没想到他后来找到了,夹在了自己的书里。
她正想着这件小事。
然后听见他说,“你要是无聊,把这张卷子做一做,全对的话晚上就跟你睡。”
“?”
他手一放就走开了,若无其事,非常自然。
她整个人都无语住了,立即追上去抓他,“谁没事做卷子啊!”
结果他根本没打算躲,被她一个满怀抱住,他眉眼带笑,一副知道她会生气的模样。
很久都没见过他这样眉眼都弯起来的笑,雪白的脸,笑得有几分少年气。
想到这一年,她忽然难过,整个人都安分下来。
他低头亲了亲她,“乖一点啊弥弥,我洗个澡再陪你,身上都是汗和灰尘。反正我除了你,不会再有别人。”
第91章
他由于这一年都没回来过, 家里还保留着他妈妈去世前的样子。
在打扫整理的过程,他的情绪肉眼可见的低落下去。
可是他好像连哭都不会,即使是病得最严重的时候, 他也痛苦着不会掉一次眼泪。
他说过他只有在很小的幼年才哭过,那时候每天都会掉眼泪, 但是随着渐渐认清,笑容已经像是贴在他脸上拿不下来的一层皮,无论多么痛苦都挤不出一滴眼泪,他已经连哭都不会。
但是对于这样常年以往的压抑, 无法流泪反而是一件更痛苦的事。
陪着她说话的时候还好,一旦静下来, 所有的情绪都会覆盖上来。
从回到老家就积累的阴霾, 他从浴室出来后,全部积累为低落、消沉,他又变得沉默, 多说一个字都觉得疲惫。
但至少已经不会像最开始那样,躯体化痛苦到胸闷、颤抖,呼吸困难, 麻木又迟钝。
他还是陪着她下楼去了超市,买了她的码数的拖鞋,除此以外, 新的洗漱用品、浴巾,换洗的睡衣,避孕套也拿了几盒。
平常得就像每一对顺利相爱的情侣。
回到家后,他在门锁上录上了她的指纹。
只是整个过程, 他都疲惫得像溺水的人,勉强地支撑着尚且存活的身体。
她把他扶到沙发上躺好, 蹲在他面前问他:“你想吃什么?”
他没什么精力地摇了摇头,连说句不想吃都不想开口。
“可是我饿了。”她说。
这样的相处太多,渐渐知道什么样的话能让他妥协。
但是他好像真的很疲惫。
他静了一会儿后,无声地朝她靠了靠。
这样沉默了几分钟,他拿出手机,打开外卖软件给她。
她翻看着外卖吃什么,然后感觉到手臂被他握住。
她从手机里抬头。
他神情沉默,但是隐隐露着柔软。
她立即起来也坐在了沙发上,把他扶起来一点,然后让他枕在自己腿上,一只手给他牵着,另一只手继续往手机屏幕里划着点外卖。
点好,给他看一眼。
然后把他的手机放下。
他还是乖顺地躺在她的腿上,闭着眼往她身上再靠了靠。
虽然他的情病情仍然在反反复复,但一切都控制在可以调节的范围内,起码不会再像最开始那样躯体化严重,连基本的生活都无法维持。
但他整个人都很低落,除了基本的生活,也没有精力做别的。
他会在这个时候退化成很依赖她的小孩子,吃饭要哄,运动要哄,软弱又沉默,连说话都没什么心情,所以他总是很担心自己会让她很累,这一年说过很多次分开。
她也不能每天晚上都不回家,只能早上起个大早过来找他。
每次过来,他都蜷缩着躺在被子里。
被她掀开被子钻进去,他才恢复了生机似的,从沉寂中抽回一点力气,沉默着把她抱进怀里,然后无力地继续闭上眼睛,靠着她的肩膀睡下去。
即使晚上都是连着语音度过,但也无法消弭他的痛苦。
自从回到这熟悉的家里,他原本已经渐渐缓解的病情,似乎又在浓重的记忆里一天一天的加重回去。
医生不止一次说过,最好换个全新的环境,否则不会在短时间内治愈,甚至要做好伴随一生的准备。
他的房间还是他高中以前的样子,整洁干净的布局,他拿过的奖状,比赛拿过的奖品,全都和那些整整齐齐的书本一起放在书架里。
隔着一层透明的玻璃,也像是将那个优秀的、骄傲的林嘉远封闭在了里面。
所以在几天后,她说道:“林嘉远,我们回北城吧。”
他痛苦到麻木的眼皮轻轻睁开。
反应过来她刚刚说的话,他沉默了很久。
然后轻声道:“我想在这里。”
她没再劝他,只是沉默着更紧地抱住他,希望能够抱住他在坠落的灵魂。
这个夏天她几乎哪里都没去,陪着他在这间全都是回忆的房子里,守着他痛苦却留恋的灵魂。
“弥弥。”
他在醒来时看到她,脆弱地叫她的名字。
“嗯,我在。”她立即去摸他的脸。
他说,“对不起。”
她对着他笑,“没关系,我会陪着你,以后都会陪着你。”
他还是会和她一起去超市,一起买生活用品,会给她做很多好吃的饭菜,傍晚时,会趁着暮色降落到外面散散步。
他留恋这个满是回忆的城市,尽管这些回忆会让他的病情加重,每一天都在消沉的痛苦中度过。
走出来要花很多时间,很多很多时间。
但就算他一生都走不出来,她也会陪在他身边,因为,为了那些能够如常幸福共度的时间,他们都在努力着。
他们去过南江的很多地方,有南竹山庄的别墅、闻枫半岛的公寓,还有灯红酒绿的长街。
那些都是他妈妈生活过的地方。
那些房价昂贵的房子,他说全都是别人送给她的礼物。
但是礼物两个说出来感觉不到喜悦,反倒觉得悲凉。
她记得见过他妈妈的那一面,那是一种超越了年龄限制的美,惊心动魄的美貌。
也记得他说过他妈妈只读完初中就出来打工。
年轻、单纯、毫无背景、欠缺见识,又有着这样的美貌,总会给人一种怀璧其罪的担忧,在这个连深夜一个人走夜路都极度危险的世道,女性的生存本就过于苛刻。
稚子抱金于闹市,世人皆妖魔。
“她没有读过什么书,初中读完就出来打工赚钱,又因为营养不良长得瘦弱,愿意要她的工作不多,被老板骚扰,还要被老板的老婆当街打骂赶出去,她在山村里长大,没见识过什么复杂的人心,受了很多苦,也因此很快就被骗。”
“从被骗到接受,再到把自己的人格尊严抹杀,心甘情愿沦为玩物,利用自己的优势去博取更多生存空间,她花了很长时间,也因此病了很久。那些药容易发胖,她不肯吃药,但是她始终要在困在那样的环境里,后来转为了更严重的精神上的疾病。”“所以她跟过很多人,多到不知道怀上的孩子该姓什么,或者说就算大概猜得到,也没法去认,那时候她已经从一次又一次的堕胎中理解了那个圈子的生存法则,如果非要去认,只有很惨的下场,还不如借此多要一笔钱。”
“而且那时候她的身体已经没法再堕胎,只能生下来,但是独自抚养一个孩子很辛苦,让她本就艰难的人生变得更难,所以她一直恨我拖累她。”
“那些伤口很痛,但我没法怨恨,因为她经历了太多痛苦才会变成这样。从长大到出来打工,因为漂亮,一路上没有遇到过一个好人,无论是老家的男性亲戚、还是读书时的男老师、打工后的男老板,她没有遇到过一个好人,如果人生可以选择,没有人会愿意这样痛苦。”
“我曾经跟你说那个人是我的姐姐,她姓余,但实际上,那时候我不知道该怎么向你解释才能让你理解,也不知道该怎么说我的处境,才能不让你觉得不堪。”
“她父亲是千盛房地产的余总,南竹山庄就是他的产业,他是那些人里唯一留有一丝善意的人,也是我妈妈遇见的所有人里,唯一一个算得上是好人的人。”
“他为我妈妈做过很多,我妈妈独自抚养我长大很困难,几乎都是靠着他的帮助,南竹山庄的别墅也是他送给妈妈的,我小学时和妈妈居住在那里。”
“我妈妈对我高中三年的要求很严苛,也是因为他看我成绩好,允诺我如果我的成绩能维持在年级前十,他就会一直资助我们的生活花销,考上大学后,还会承担我所有的费用。”
“因此高中的那三年,我妈妈没有再去迎合其他人,但对我的要求很高,因为如果我没有考好,她又会失去这难得平静下来的生活。你问我高一那年陪你过生日后为什么请了那么久的假,因为那天太晚没有回家,她害怕我不好好学习会让她失去这一切,焦躁得病情发作,把我关在门外一整夜,我发了高烧,后背的伤疤其实也是那天留下。”
“余叔叔对我们的帮助自然会让他的家人不满,所以我从小就被很多人羞辱和取笑,从不明白是什么意思到慢慢习惯。当时你维护我,但其实,他们骂得没有错。”
“后来妈妈承受不了,带着我搬离了那里,变卖了所有积攒的财产,买了这里的房子,我初中搬到了这里,所以只有这里才是我的家。初中那几年难得的很平静,但因为需要更多的钱维持生活,妈妈不得不继续逢迎那些人,所以她的病情在那几年变得更严重,在我高中时转为了精神上的疾病。”
“余叔叔允诺我高中到大学的费用后,初中那几年渐渐平息的不满变得更深了,只是这次他们从针对我妈妈变成了针对我,所以高一开学前的整个夏天,我都在陪她玩乐,她让我像仆从一样跟着她,给她端茶倒水,服务生可以做的事,她都让我来做,然后听她和她的朋友们的取笑和侮辱,她说我出身卑贱还故作清高,一次次羞辱就是想看我彻底变成卑躬屈膝的人。”
“那段时间很压抑,很多次我都以为,或许这一生就像他们骂的那些话一样。早晚被磋磨掉自尊心和人格,成为那样的人。”
“直到开学过了一个月,余叔叔看不下去,让我照常去上学,后来她也出了国,没再来为难我。”
“所以我总是说,我没有你想象得那么好,我是个很自卑的人,自卑到连自尊心都所剩无几,还要被一次次被敲碎。我只能自己一次次捡起来,再一次次被敲碎,直到再也不能拼凑回来。”
“但是我答应过你,会努力做你心中的林嘉远。”
他捧着她的脸,低头去吻她脸上的眼泪,从咸涩到干涸。
她在他下午午睡时匆匆回了趟家,翻箱倒柜,找到了曾经风靡一时的国王纸牌。
他在病中的睡眠很浅,所以听到她开门回来就醒了。
看着她匆匆一趟的满头大汗,他怔了几秒就从疲倦中抽回神,缓缓坐起来,正要问她去了哪。
她怕纸牌往他身上一扔,“玩这个!”
他刚睡醒的样子看起来呆呆的、软软的,一脸可以被搓圆捏扁的好欺负。
他迟钝地眨了下眼睛,困倦的低声听起来有几分委屈,“我不玩。”
他说,“我玩不过你。”
“我会让你啊。”她不由分说地甩下拖鞋爬上来,坐到他伸长的腿上,把纸牌往中间一扔。
这纸牌当年火就火在可以任意几个人玩,随时随地都能玩起来,在中学生中很受欢迎。
她把牌都分好了,给他一叠。
他无奈接过来,困倦惺忪的脸看起来闷闷的,默默排着自己的纸牌,说道:“就算你让我我也赢不了你。”
“那又有什么关系,输了再来呗。”
“弥弥。”他闷闷地说,“我想睡觉。”
“不准。”
“想抱着你睡。”
“不准。”
他配合但委屈地出着牌。
几张牌下来,看得出他玩得很认真、很努力,但他真的游戏黑洞,胜负一目了然。
虽然一直输,但还是陪她一直玩,玩到天都快要黑了。
终于有一局到手的牌终于可以重演高一的那一年。
她在最后扔出了交换牌,把自己手上所有的牌都扔了出去,换取他的胜利。
他由于一直输,也知道赢不了她,只是陪着她在玩,所以早早就放弃胜算,跟高一那年一样,连他自己都已经对自己不抱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