尽管说着让她别担心,但是悲痛仍然缠绕着他,他像游荡的死魂,即使是滚烫的夏风也无法温暖他。
夏天的夕阳落下得晚,她等在站口叫他名字。
他听到了,死寂的眼眸渐渐抬起来。
看到她站在出站口朝他挥手,灿烂明亮的笑容,身后是尚未消逝的夕阳,像橘子的红。
他死寂的心脏这才渐渐复苏了一般,脸上逐渐有了人类的触动。
他慢慢走到她的面前,一过来就被她握住手。
她说,“你的手好凉啊,怎么天气这么热都还这么凉。”
“车上的空调太冷了。”
“噢。”她握得紧紧的牵住,问他:“那你现在要去哪啊,要回家吗?”
“嗯。”
她有点难过,因为想跟他多待一会儿。
平时忙着上课,她的课程很多,从早上到晚,周末往往也要忙作业,现在放假了却要各回各家。
林嘉远感觉到她的失落,只静了片刻后,握着她的手问:“要去我家吗?”
她一下就惊大眼睛,“方便吗?”
“没有什么不方便的,只有我一个人住。不过家里太久没住人,刚回来只匆匆打扫了一遍,可能住着没有你自己家那么舒服。”
察觉到她的呆滞,他问:“怎么了?”
她挠挠脸,有点困惑地说:“你怎么是一个人住,你不是……我记得你以前跟我说过,你有个姐姐,家里的长辈都很喜欢她,所以你在家也要听她的话。”
汽车站出口前人来人往,身边都是行人和行李箱的声音。
夏日高温灼热,头顶是正浓烈的夕阳。
滚烫的空气也从他们身侧穿过。
听到她的话,他死寂的脸上有很浅的笑,“弥弥还记得啊?”
“当然了,你的事我都记得。”
他握着她的手,手心冰凉,但握得很紧。
而后他说,“她其实不是我的姐姐,没有血缘关系,也没有伦理上的关系,平时也不会生活在一起,我不会叫她姐姐,她也不会把我当做弟弟。”
她疑惑道:“那你为什么要跟我说是你姐姐?”
“因为那时候的弥弥还是什么都不懂的小孩子,太复杂的事,我不知道怎么向你解释,所以说得让你容易理解一点。”
“……”
她板着脸,“我现在不是了。”
“嗯。”他对着她浅浅的笑,疲惫却温柔,“现在是我依靠弥弥了,没有弥弥的照顾,我不会这么快地恢复,现在也不会好好地站在这里。”
想到这一年他病痛脆弱的样子,她也鼻尖有些酸。
她吸了吸鼻子,装作若无其事地说:“你家住哪啊?”
“其他住的地方都已经租出去了,现在只留了初中那年搬过去的房子。”
她惊道:“你还有好几个房子?”
“嗯,妈妈留下的。”
他平静的语气,她却忽然说不出话。
因为她始终都记得,他们在很多个相拥而眠的夜晚,她听着他在药效的平静下讲过的从前。
即使在药物的平静下,他的神情和语气都是麻木的,可是他平静的一字一句,居然也能听到泪声。
他说妈妈并不想生下他,从一开始就不喜欢他,他没有得到过多少母爱,这十几年过得很压抑很痛苦,所以他的抑郁其实并不是这一个夏天突然的爆发,而是常年以往的伤痛。
但是妈妈最后为了不拖累他而自杀了。
把所有的钱全都留给了他,然后结束了自己的一生。
所以他虽然有很多的钱,但是并不是很愿意去碰,即使明知道妈妈留给他的钱是希望他过得更好,但他现在没法这样接受。
那是他一生缺失的母爱。
用最痛的方式留给他的最后的爱。
他说也许妈妈并没有彼此都认为的那么恨他,只是到死都不知道该怎么爱他,即使是最后选择的爱他的方式,仍然伴随着巨大的疼痛。
盛夏的高温滚烫,他的手心却冰凉。
他没有打车,而是牵着她去了公交车站,乘坐上了那条熟悉的线路。
初中的那三年,他们每天都会在这条线路上遇见。
他每天都听她叽叽喳喳讲着开心的事,看着她笑起来弯弯的眼睛,一声又一声地叫他的名字,他灰暗的世界只有这个时候才仿佛天亮了。
她总说他很好很好,但他才是汲取着她那点光亮的人。
初中开学报道的第一天,她在公交车上看到他上来,眼睛忽然就亮了,好像见到他是多么开心的事,然后一路上都在叽叽喳喳说个不停。
说到后来,才后知后觉地问他会不会嫌她吵。
他还记得那天的画面。
阳光,九月,玻璃车窗,灌进来的风,摇摇晃晃的马尾,他在身边听着她叽叽喳喳讲不完的话,仿佛人生永远都会这样灿烂、明亮的,一路向前行驶。
那时候他没有回答,而是反问她,江同学,你觉得开心吗。
他牵着她的手,在后面的座位坐下来,沿路的风景渐渐熟悉。
“弥弥。”
“啊?”
她立即凑近过来,在他眼前眨着眼。
他的手心还是冰凉着,但是逐渐能感觉到她的温度,“初中的那三年是我最开心的时间,因为每天都可以和你见面,听你说很多的话。”
她咧开笑,“我也是。”
“以前你还小,你的身边总是有很多朋友,你最不缺人一起玩,看什么都新鲜,什么都喜欢,我以为你总来找我也只是因为小孩子心态,所以初中的班级隔得远了,我没有想过放学的时候,你还会来找我。”
车窗外的街道在倒带着,他的轮廓也已经不再是少年。
但他变得沉默寡言的脸上,弯起了一个熟悉的、温柔的弧度。
“看到你站在教室门口,真的很开心。”
他摸了摸她的脸,说道:“我一直以为,有一天你的新鲜劲散了,有了更多的朋友,教室隔得越来越远,你就不会再来找我了。你什么都不懂,看什么都快乐,有时候很远就能看到你在外面玩,跟很多人都能闹成一团,男生女生都有,我对你来说或许也只是这些朋友中的一个,我性格无趣,不能像他们那样陪你做很多开心的事,也许是早晚会渐行渐远的那一个,所以当你说想和我一起考同一个高中的时候,我很开心,真的很开心。”
“你天真快乐却迟钝的长大,但是只要一直能在你身边,总有等到你长大的时候吧。”
他的侧脸望向窗外,“但是高中,我没有自由了,很多次我都以为我没法再把你留下了。”
“才不是,你是最重要的,最特别的那个。”她向他强调。
“嗯。”他很轻地笑着,“现在已经知道了啊。”
他握着她的手,掌心那块脆弱的疤贴着她的体温。
他对着她很轻地笑,“不管我变成什么样子,弥弥都会在我身边。”
“那倒也不是。”她眼珠子一转就说道:“你要是喜欢上别人了,我就不要你了。”
她的意图太明显了,无非是让他说句只会喜欢她的甜言蜜语。
但他说出来,更像是献祭。
“不会再喜欢任何人了。”
轻飘飘的把自己的一生都放到她手上,珍不珍惜都无所谓了,就算会被丢弃也全都给她了。
车窗外的风景在倒带,他的面容又柔又轻。
她忽然不忍心,“那我要是移情别恋了,你岂不是孤独终老?”
“是啊。”
他浅淡的笑,像脆弱的雪花,风一吹就会散。
“我才不呢,反正你现在人都是我的,以后都得是我的。”
要不是现在在车上,她说什么都要啃他几口。
他失笑,捏着她的脸,“坏兔子。”
很快到了站,林嘉远牵着她下车。
小区离公交站很近,平时出行很方便。
跟她家住的那种一栋栋楼紧挨着的破旧小区不一样,小区里沿路都是浓郁的绿植树木,相间着花园和水景,亭台水榭,清幽雅致。
树下的秋千、石板凳在绿荫下里沉静,浮着碎动的日光。
她每走一步都瞪大眼睛四处看着,“你、你初中住的环境这么好吗?”
她隐约记得当时他说搬了家,身边有认识的朋友说得他好像是落魄了一样,所以她一直以为初中那三年他过得不太好。
但这也比大多数小区都好太多了吧,她就算没买过房也看得出这样的小区绝对价格不菲。
“妈妈买的。”他说道:“其他的房子都是别人送她的,只有这里是她自己买的,她喜欢这里的环境。”
“啊、啊啊?”她更惊了,“送、送、送房子?”
“嗯。”
他没再说话。
夏日的高温太热,进了楼道才凉快下来一点。
电梯上去,一层楼只有一户,左转就是他家的门。
他摁了指纹识别,进去后,她看着这宽敞的大阳台,这一眼望去就是江景的落地窗,好半天才磕磕巴巴道:“那你初中搬家以前是住在哪里?”
他从鞋柜拿着拖鞋。
平淡道:“南竹山庄。”
“……”
整个南江久负盛名的别墅区,她还是听说过的。
跟这相比,那确实是显得落魄。
林嘉远拿出的拖鞋都显然是他的码数,她穿上太大了,他放下了,抬头说道:“附近有个超市,我等会儿去给你买新的吧。你晚上要回家吗,还是在这里?”
她也蹲下,咧嘴一笑,“我可以不回家,反正也没人管我。”
说着就要去亲他。
然后被他捂着嘴挡回去,他拒绝道:“老家洗漱不方便,我没刷牙洗脸。”
她都不嫌弃,他怎么还有洁癖呢。
她说什么都要亲,但是嘴巴被他捂得死死的,他闷着脸不乐意道:“不要。”
根本拗不过他的力气,她垮着脸放弃了。
“你等着吧。”她放狠话了,“等你洗干净,看我怎么啃掉你。”
他失笑着捏了捏她的脸。
“你干嘛,你笑什么笑。”
“弥弥别怪我欺负你就好。”
“……”
她红着脸转回了头。
随便拿了一双拖鞋,“我穿这个。”
“嗯。”他把她安顿好,“弥弥,你先自己坐着玩一会儿,等我打扫一下。”
他把她安顿到阳台,平板电视剧都给她放好,拉上遮光帘开了空调。
家里还是他走之前的样子,只是太久没人住,到处都是灰尘。他把阳台一关,防止她被灰尘呛到。
他把床铺被褥都拿出来晒在了另一边阳台,那里采光很好,晒得松松软软。
电视剧根本就看不进去,她几乎全程盯着他看。
无论是做饭好吃,还是熟练地做家务,她总说他像贤妻良母,但这些能够好好照顾自己的背后,是多少个得不到关爱的孤独累积而成的呢。
因为没有人会爱自己,所以只能自己好好爱自己。
但其实他妈妈也很爱他。
他说他的名字是妈妈取的,如果真的恨到没有一点爱,怎么会取这样的名字,寄予他美好长远的一生,他说过她妈妈只读完初中就出来打工,给他取这样的名字,一定用了很多心思。
只是如果接受了自己很爱他,就会不知道该怎么接受自己的人生,所以矛盾又痛苦地爱着他。
他的一生,也因此矛盾又痛苦。
虽然房子很大,但是他打扫得很快,家里的清洁电器齐全,全都照常运行着。
他拉开阳台的门,走过来见她盯着自己看,问道:“是不是有点无聊?”
她摇头。
“身上太脏了,我想先去洗个澡。”他摸摸她的头,在他病好以后,仿佛又变回了她才是那个要被哄的小朋友,“弥弥等我一会儿好不好?”
她飞速地在他唇上亲一下,“好。”
他错愕一下,然后无奈地看着她,“这一会儿都等不了吗?”
“我想去你房间。”
他站起来牵她,“走吧。”
他房间还是高中毕业后的样子,高中的课本参考书都还没扔,整整齐齐放在书桌和书架上。
他拉开椅子让她在这里坐着等。
见她眼睛一直粘在自己身上,大概也能猜到她想做什么坏事,说道:“我洗澡会锁门。”
果然,她脸垮下,“又不是没看过,为什么要锁。”
在她说这话的时候,他随手翻着手边的课本。
里面夹着东西,他抽出来,看了一眼就放到她面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