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到那回他请了好久的假才回来上课,她懊悔过很多次。
“早知道当时就不让你等我那么久了。”她抱着他,在他肩膀上蹭着。
但是这次他沉默了很久,连回抱着她的手都仿佛失去了知觉,很久都没有反应。
她察觉到不对,双手捧着他的脸,“林嘉远,你怎么了?”
他迟钝的眼眸才颤动一下,回过神似的看向她。
他没再说话,只是俯身抱住她,低头将脸埋进她的肩膀里。
他弯曲的背脊隐隐可见的颤动。
她感觉到了他的痛苦,她现在已经很熟悉他病发的反应,连忙心慌道:“那天是发生了什么事吗?”
他无力的手抱得很紧。
她没敢再问,只能一下又一下的抚着他的头发,安抚着他平静下来。
一遍又一遍地说我会在你身边。
直到感觉到手掌下的身躯渐渐恢复平静。
他已经比从前好太多了,提到那些会让他痛苦的事,他的反应已经不像最开始那样大。
有时候周末的晚上一整晚不睡,在夜色寂静里,抱着他听他讲那些他从前的事。
许多时候,他都能够平静地说完。
从他的叙述里,她已经能够知道他妈妈有精神方面的疾病,但大多数时候病发都只是比平常更亢奋,比如说暴饮暴食,不管吃多少都还想吃,比如说疯狂购物,买很多平时根本用不到也根本不会买的东西。
只有偶尔几次会被刺激得极度发狂,但是妈妈病发也只对他发泄,不会伤害其他人,他的几次受伤都是这个时候留下。
实际上,大多数时候,妈妈都不太愿意管他,从小到大他都是一个人被丢在家里,胃是那个时候饿坏的,几次高烧差点病死,被家里的钟点工阿姨带去医院救了下来。
那时候他尚且年幼,孩童天然会对亲人依赖,本能地期望得到爱,不明白妈妈为什么对自己一点都不关心。
所以他听话,懂事,成绩好,学会笑,努力做一个会被大家都喜欢的人。
他以为只要自己足够好,妈妈就会像那些原本对他爱答不理的小朋友一样,也慢慢喜欢他。
直到那一次他发烧,来家里打扫的钟点工阿姨看不下去,带着他去了医院。
他在医院里沉默地看着临床的小孩被大人哄着吃药。
回到家后,等到的却是钟点工阿姨被妈妈责怪。
妈妈大发雷霆指责钟点工阿姨,不在家里好好打扫卫生,去医院耽误一天的时间,家里卫生都没有打扫,她回来连杯热水都没喝上。
钟点工阿姨自己也是有孩子的人,不忍心道:“孩子发烧都烧晕过去了,这个年龄的小孩哪里经得起这样烧,搞不好要出人命。”
然后,妈妈说了一句连钟点工阿姨作为一个成年人都觉得心惊肉跳的话,惊骇得半天都说不出一句话。
他也是在那个时候,理解了自己的人生。
每天的饥饿、孤独、责骂,并不是因为他不够好,不够讨人喜欢。
“死了就死了啊,早就该死了。”妈妈不耐烦的语气,把身上的名牌包包小心珍视地放进柜子,出来看到他病恹恹躺在那里发烧的样子,不耐道:“真麻烦,死了多省事。”
他发着烧躺在那里,昏昏沉沉的大脑,可是那句话居然深刻地记得很多年。
他这一生,或许都不会得到母爱,无论他做得有多好,变成多么讨人喜欢的样子,都不会得到妈妈的爱。
他在后来渐渐知道了妈妈当年并不想生下他,但是她的身体不能打胎,不仅自己有生命危险,就算侥幸活着,可能以后都不能生育,妈妈不得不把他生下来,所以一直厌烦他,希望他消失。
后来他从妈妈的口中听过无数遍相似的话。
从痛苦到习惯。
但是妈妈离世后,还是很痛苦,痛苦到胸闷钝痛,呼吸困难,整夜失眠,记忆混乱,前一秒还清醒的大脑忽然像死掉一样停滞。
由于常年照顾妈妈,他很清楚这些症状是什么意思,所以趁着还有精力去了医院。
他曾经对她说,无论和妈妈相处好不好,他都只有她。
他只有妈妈。
尽管没有得到过该有的母爱,但是这十几年来,他都只有妈妈这一个亲人,十几年来和妈妈一起生活着。
所以他说,弥弥,我已经只有你了。
他不止一次说,他没有她想象中的那么好。
他也不只一次的说过分开。
因为他除了自己,一无所有,就连他自己那副被众人所喜欢的模样,也是为了得到那么一点爱而苦心经营的,而现在他病倒了,连这副光鲜的模样都没有了。
可她的前途还光明着,她有很多朋友,从小到大身边从来都叽叽喳喳不缺玩伴,她嘴甜又可爱,也不缺追求者,他们有着完整的家庭,有着健全坚定的人格,炽热又直白,谁都比他更有能力爱她。
只是每一次他说想要分开,都会被她板着脸捂住嘴,不准他再说下去。
她一遍又一遍地说,林嘉远,你只是病了才会这样消极,你没有那么不好,你很好很好。
她说,“家庭的痛是我们不能选择的,但是什么样的人生是可以选择的,没有美好的童年治愈我们的一生,但可以用一生去抚平童年的伤痛,人的一生就是不断捡起不断拼凑,直到找到我们自己。”
他蜷缩着躺在那里,缓慢听着她的话,沉寂的脸上才有了零星的松动,略显柔和,“弥弥什么时候都会说这样的话了?”
“去他们心理学蹭了点课,抢了几次讲座前排。”她抱着林嘉远清瘦的身体,嬉皮笑脸说:“所以,选择我,跟我结婚。”
这一副丝毫不是跟他商量的语气,跟以前耍无赖要让他帮自己复习一模一样。
他同样只能无奈地看着她。
但是他的目光柔和,即使仍然是乖顺蜷缩地躺在那里,一身的脆弱,可是能够感觉都他软弱下来的部分。
他的神色变得柔和,但仍然顾虑道:“以后再说吧,现在我不能给你什么。”
“能啊,你能给的太多了。”
“嗯?”
他茫然地眨了下眼睛。
她指着家里的各种东西,“我要什么你都买。”
他无奈的语气,“那些不算什么,别人也能给你,而且能给你更多。”
“哦。”她眼珠子一转,伸手就进他衣服,“还有这个,这个别人给不了,别人都没有你好看,你就当我馋你身子吧。”
他在低落的时候连反应都不能给她,所以任由她玩弄了好一会儿,才开口道:“现在好像也给不了。”
“早晚能给。”她嘿嘿笑着,把手拿了出来,双手抱着他,像是抱着自己的大宝贝,“别的也是,你只是暂时病了,一辈子那么长,总有你好起来的时候。”
“如果我一辈子都好不起来呢?”
“那你也很好很好,比别人都好。。”
她亲了亲他,很认真地告诉他,“林嘉远,我不是因为你好看才追着你不放的,是因为只有你对我很好很好,所有的人里,只有你那么好。”
那一年的六月三日,初夏的热风下了一阵小雨。
那天是林嘉远的生日。
她还有课,下午还有实验,实验成果要纳入平时成绩,所以一整天的课都没法请假或者逃课。
她中午没回宿舍午睡,而是匆匆回了一趟家。
那时候林嘉远还在睡觉,他往往都是早上把她送出门后就继续躺下睡觉,他偶尔失眠偶尔嗜睡,紊乱得无法像正常人。
她把过年时在南江就已经买回来的生日礼物拿出来,小心地系在他的脖子上。
他睡觉时仍然是蜷缩着,极度没有安全感的神态,他静静地躺在那里,漂亮的脸孔上是脆弱的雪白,发丝也柔软散落,像童话里沉睡着等待被拯救的公主。
十五岁那年知道他的生日以来,这还是第一次能亲手送他生日礼物。
知道他生日的那天,他们站在南江的玻璃橱窗前,看着里面挂着的项链,林嘉远说它叫太阳神之眼,她听到太阳两个字就理所当然说像他,因为他就像太阳一样灿烂明亮,像是会发光。
他笑着问,所以江同学当初才一直追着我不放吗?
可让她说一个不肤浅的理由,那时候她说不上来,情窦初开的年龄只知道他很重要很重要,但是还无法分辨清他为什么那么重要。
可是林嘉远说,太阳神之眼代表着光明、希冀,它会守护希望,其实它更像你。
他的手掌覆盖在她的眼睛上,在那个时候,他甚至不敢看她明亮直白的眼睛,他总说自己没有她眼中那么好,其实他是个很自卑的人。
但是那天他还说,“我也会努力的,努力成为江同学眼里那样的林嘉远。”
项链系好,礼物盒和祝福卡片都放在枕边,他醒来就会看到。
她要匆匆赶回学校了,不然下午的课会来不及。
她亲了亲他在沉睡着的嘴唇。
太阳神之眼守护希望,我守护你。
第90章
但是身陷沟渠, 难望明月。
人生在世,本就是身不由己,年少的悸动在命运面前太轻了。
林嘉远的病在那一年渐渐好转, 躯体化的症状越来越少,到后来只有一周或者两周才发作一次, 但也能够很平静地调节。
但是他变得沉默寡言,神情也冷淡,不再是从前那个温柔得像月亮的林嘉远。
有人说抑郁症像是命运设定的一道坎,迈过去就像脱一层皮, 迎接你的是新的人生。
从前为了得到爱而戴上的面具,在这样大病一场后, 他彻底摘下。
暑假时, 林嘉远和她一起回了一趟南江。
短暂的像他们曾经设想过的一起上大学以后的样子。
他们一起买了回南江的票,帮她拿行李,靠在他肩膀上睡觉, 听到同车厢里邻座的小孩嚷着要吃糖,她也偷偷拽他衣摆,朝他眨眼。
他从背着的双肩包里拿出一罐糖, 问她,“弥弥也是小孩吗?”
她不接,只张着嘴。
林嘉远无奈把糖纸剥好, 喂到她的嘴边。
她嬉皮笑脸着,丝毫不感到羞愧,“谁你老觉得我是小孩子,总是说让我好好长大。”
他捏了捏她的脸颊, 即使已经变得沉默寡言的面孔,仍然会对她露出柔和的笑, “以前希望弥弥早点长大,但是现在希望弥弥永远都是小孩子。”
她固执道:“我才不要当小孩子,我要是早点长大就好了,早一点能看懂你的难过,也许你就过得不会那么压抑了。”
开往南江的高铁在细雨中前行着,窗外的绿夏是越来越熟悉的南方。
一草一木,都注入着过往。
他握着她的手,说道:“但是我的人生太苦了,以前希望你能理解我的苦,现在我只希望弥弥快乐。”
离南江越近,那些让他破碎又缝补起来的记忆也越来越近,他才稳定好起来的病症隐隐可见的低落下去。
但是他没有再吃药,只靠着听歌看书调节着抑郁的情绪。
以前他陪她看的电视剧和综艺,他嫌无聊,现在也一集一集地陪着她看。
仔细想想,好像也就只是一年前而已。
可为什么总觉得,仿佛隔了一生。
他要回一趟老家的乡下,要去清扫一下妈妈的墓地,因为老家只剩一些年过半百的老人,但凡有点力气的年轻人都不在这山村里住着了,除了他没有别人会去打理。
而且他说,即使是生前,那些亲戚也鲜少和他妈妈来往,他妈妈几乎没有什么亲人。
她不太放心,想陪他一起去。
他没让,因为那山村太偏僻了,要坐大巴到镇上,镇上到村里的山路太窄,连像样的公路都没法修,除了摩托车没有别的车能进去。
虽然总是欺负他,但是正经事上,她从来都舍不得让他为难。
知道她担心,他向她保证道:“这次不会去太久,只是去打扫祭奠一下,第二天就回来了,到时候弥弥已经在我身边了。”
他摸了摸她的脑袋,“别担心,我会听话,弥弥一个人也要听话。”
最后她不情不愿说着好吧。
第二天,一收到林嘉远出发的消息,她就在车站等着了。
好在候车大厅有空调,她扫了共享充电宝,把手机反反复复玩得没怎么电了,在傍晚等到了他到站的信息,她立即去出站口等着。
他没带行李,只背了一个双肩包就下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