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得到他的同意, 他也不愿意再跟她僵持,径自先下了楼,去看看楼下的准备怎么样了。
他的脚步声从楼梯里消失了, 她才低头,看到手机上几分钟前林嘉远给她回的消息。
“我在游乐园等你。”
看着这样的一行字,忍耐了一天的眼眶忽然就酸了, 她用力地捂着眼睛,不想让自己哭,可是眼眶的酸胀无以复加,她用了很久才让自己平静一点。
然后装作若无其事的给林嘉远打着字回复他, “我可能会迟到一会儿哦,但是我一定会到的。”
很快, 对方正在输入中。
林嘉远回复:“没关系,我会等你。”
那时候天已经快要黑了,虽然远远没有黑透,但是降落的夜色沉沉的从天际压下来,闷得让人喘不过气,在这十年难见一次大雪的南江,冰凉里总像透着一股沁进皮肤的雪意。
尽管灯火、人声、音乐将这一切都维持在一个快乐的温度里,可是命运降落的时候,不会放过任何一个人。
挣扎或者顺从,都只能接受命运。
在找不到江弥的那一刻,沈既白脑内有一根很细的弦轻的一声断了。
他下楼看完后院的准备情况,回头发现她还没有跟下来,以为她是在楼上自己生闷气或者掉眼泪,所以又回到了楼上,脑海里已经想过了向她妥协,告诉她吃完晚饭看完烟花就会送她回去。
但是他走上楼梯,看到偌大的二楼,只有落地窗的玻璃透明的映着窗外的冬景,吊顶的水晶灯璀璨悬在空中,碎落的灯光奢侈却脆弱。
这样华贵却空荡荡的空气泛着一丝冰凉,像在某一刻,抽走了他的灵魂。
他几乎没有过多去找人询问求证什么,直接去调了别墅区的监控,果然在监控里看到了她的身影。
十几分钟前,在他下楼没多久后,她就从楼梯下来,趴在后院的门口看了一眼他背对着跟别人交流的身影,然后飞快地把身上那件他给她穿上的外套脱了下来,跑向了大门。
从别墅出来到前院的这一段路都是中式的设计,石板路,繁花点缀,曲径通幽,是由国际最高建筑奖项获得者参与设计,巧妙利用地势特点在现代设计中融入东方美学,像是镶嵌在这浮华世间的一幅水墨画卷。
而她穿过长亭石阶,迎着夜幕降临的冷风,一步不停地向大门跑去,沿途的一景一物再美也没有一刻进入她的眼瞳,像是会让她窒息的牢笼,她只想要逃出这里。
前院的大门是铁制的雕花门,她推了一下,发现是锁着,在那一瞬有些无措。
其实真正的门锁并不是那道雕花铁门,门旁边的墙上有个按钮,只要一按就会开,真正的门禁进出都是他的指纹或者密码,强行进出都会触发警报。但是那天因为来来往往请了很多人过来表演和准备,方便那些人进出,所以真正的门锁一直开着,那扇大门只要按墙边的按钮就能打开。
但她不知道,也不了解这种门的设计,所以仰头看了一眼这高高的大门,而后做了决定,开始踩着镂空的雕花往上爬。
从她握着门踩上第一步开始,他的瞳孔明显紧缩了一下,连呼吸都仿若消失了,紧紧看着监控里的画面。
相比起她的细胳膊细腿,那扇大门的高度在她面前像攀岩,门顶还做成了尖锐的长刺,无论是没踩稳摔下来还是攥着冰冷的铁门一步一步往上爬,其实都够她吃足苦头。
她是连涂个药都疼得直掉眼泪的人,怕疼得要命,喝药的苦都不喜欢,又娇气又爱哭。
可她一步一步小心又坚定地往上攀爬,一次也不敢往下看,但是一步也不肯退缩。
寒风里的铁吸附了所有的冷,握在手里冷得沁骨头,她爬到了门的最顶端,不敢低头看脚下的高度,小心地翻过去,尽量避开那些尖锐的长刺,然后又一步一步踩着向下爬。
她的表情应该是什么样,是害怕,是紧张,还是咬着牙不顾一切的坚定?
他没法从监控的画面里清晰地看清她的面孔,只觉得自己的呼吸在她的一步一步里被抽走了,浑身紧绷地看着她慢慢下来,直到她到了相对安全的高度,他的紧张才稍微松懈了一些,这个时候感觉自己高度紧张的肌肉都有些脱力。
最后一小截高度,她其实早已经紧张和害怕得腿软,直接一个不稳摔了下来。
但是好在高度并不算高了,冬天穿得厚,她摔得没有多厉害,只是一阵疼痛,可她连痛觉都不顾上,开始跛着脚沿着公路往下山的方向走去。
冷冬的夜色帷幕沉重,路两侧高大掩映的树桠像弥漫了山间的雾,树间站立的路灯从中渗透出来,恍若暗黑森林里憧憧鬼火。
她是穿越山林出逃的小鹿,无论山间崎岖也要离开这里,糖果和魔法都没法把她留在这片森林。
他马上拿出手机给司机打电话,尽管司机就在楼下候着,但是多一秒的时间都不敢耽误,他在开口时才听见自己的声音是高度紧张落下后的无力低哑。
司机连忙去开车,他下楼时看到那件她脱下放到沙发上的外套。
夜间的温度已经降了下来,比白天更冷,但是这里的一切她都不想要,他给她的所有,她都留下还给他。
他拿起了那件外套,坐上司机已经从停车库开出来的车。他让司机开得慢,他沿路寻找着她的身影,但是很快就找到了她。
她并没有走出去多远,沿着下山的公路一步都不停,车灯打亮她的背影,她回头挡着被刺痛的眼睛看了一眼,然后像受惊的鹿一样转身往前跑。
她的脚腕还在痛着,跑得并不快,甚至有点颠簸,但还是不顾一切地往前跑,好像身后是什么恐惧的魔鬼。
沈既白让司机停下了车,跑上去追她。
她听到身后的脚步声,更加惊恐地往前跑,疼痛的脚腕和一路的提心吊胆终于在高度的紧张下脱力着向前摔去,沈既白及时拉住她的手腕才没让她摔倒下去,而她像碰到什么魔鬼一样连站稳都来不及,下意识就要去挣脱他。
他用力地握着她不放,怕她摔倒,“江弥,你别跑了。”
在她什么都不听的挣扎中,他的心脏也好像在一点一点被撕裂,他紧紧握着她的手腕,对着她的挣扎再次说道:“你别跑了,我认输了行吗。”
“江弥,我认输了,我不拦着你了,你想去哪都行。”
她的挣扎终于慢慢停了下来,仍然惊惶不定,犹疑地慢慢抬起脸看向他。
灯光映亮她的脸孔,他才看清楚她的脸上眼泪一直在往下掉,一滴又一滴,默不作声的顺着脸颊不断流下,她哭得眼皮嘴角都在微颤,眼尾早就已经红了,她闭着嘴巴一声不吭,可是眼泪一刻也没有停止过地往下掉,全都砸到了衣领和脚下。
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哭的,是从爬铁门的时候吗,还是从沿路下山的时候?
原来她的表情,不是紧张,也不是害怕,是在哭啊。
那一瞬间,他只感觉到呼吸都是生涩的疼,孤寂的路灯都能杀死他的心跳声,他那被捧到高高在上、对命运任意差遣的高傲,在她的泪眼里一点一点熄灭、死去。
干涩的冬夜没有雪花,可是没有哪一个夜晚比此时更让他感觉到遍布全身的凉。
他慢慢松开了她的手腕,看着她哭得满脸泪水,很艰难地问,“让你在我身边待上一天就这么难吗?”
可她好像连一句多余的话都不想再和他说了,在他的手放开后就转头继续往下走。
他在身后刚跟上一个脚步,她回头朝他喊道:“你别跟着我。”
她哭得连声音都是明显的哭腔,但是语气很凶,像软弱的兔子,即使拿出了全部的凶狠,也只能造成不痛不痒的伤害。
她说完就继续往前走,脚步又要加快,他在身后跟她解释道:“你就算走到晚上也走不下去的。”
她在前面头也不回,“那就一直走,一直走,一直走,我一定会去见林嘉远的。”
“江弥——”
“我让你别跟着我!”她猛地站住脚步,回头朝他崩溃地喊,“我讨厌你,讨厌你,很讨厌你,我一点都不想看到你,你能不能不要跟着我!”
如果那天有雪花,一定也会刹那破碎吧。随着她再也压抑不了的崩溃,声嘶力竭到能把那一夜的山雾撕开一个豁口,倒灌进来的风席卷了每一个寂静的角落,包括他的胸腔。
她强忍了一天的不安和难过终于覆灭了理智,强撑的坚定下其实早就已经腿脚无力,她再也忍不了地蹲了下去,捂着脸放声的哭。
他站在冷清的路灯下,看着她哭到颤抖的肩膀和背脊,听着她抽噎的声音哽咽说着:“我没有说不可以啊,一天可以,两天也可以,我跟你说过很多遍了除了今天哪一天都可以,两天都可以给你,可是你为什么非要今天呢。”
她把脸埋进胳膊里,双手紧紧抱着自己的膝盖,无助的哭声在冬夜里能穿透心脏,每一声的颤抖都牵扯着他的痛觉。
他慢慢蹲了下去,伸手想去碰她的脸,但她刚刚声嘶力竭的哭声像一道箭刺到他的面前,他忽然间动弹不得。
僵冷的空气里,他的手无措地定在半空。
夜色弥漫的雾气中,只有她哭的声音,“我讨厌你,我很讨厌你,你跟从小到大都欺负我的那些人一样讨厌,你跟那些拽我辫子偷拿我画本笑话我唱歌跑调的人一样讨厌,你们根本就不懂什么是尊重别人,你们只顾自己开心,你们根本不知道什么是理解别人的感受,我好骗,我缺心眼,我好欺负全网最,新完结纹都在蔲裙四尔咡珥午旧幺亖齐,我就是个随便一块糖就好哄的傻子,所以从小就被人欺负,我活该被欺负。”
“我其实一点都不喜欢吵架,我也一点都不喜欢打架,我很喜欢穿裙子,但是从来都没有人在意我,我爸妈从来不参加我的家长会,下雨天从来不会来接我,我一个人在教室里等到天黑了雨停才自己回家,我爸总说工作忙,连我的生日都不知道,我妈只喜欢打麻将,如果赢了钱心情好会给我做点我喜欢吃的,我每年的生日都是自己过,我被推到空教室里扔纸团也根本不听我的话,只会说小孩子开玩笑打打闹闹很正常,不要拿这些小事烦他,所以我只能自己凶一点,有人欺负我我就骂回去打回去,哪怕打不过也要打回去,不然别人都知道我好欺负会一直欺负我,所有人都欺负我,所以我对所有人都笑,我每天都告诉自己,要笑,要把烦恼都忘掉,不要往心里去,这样我第二天还是很快乐,因为就算我不快乐也没有人会维护我啊。”
“可是我一点都不快乐,我其实很在意,我很难过,我一点都不想笑,我讨厌你们这些欺负我的人,你跟那些拽我辫子在我裙子上沾胶水等着我出丑的男生一样讨厌,为什么无论我怎么做总会有你们这样的人。”
“你问我为什么只能看得见林嘉远。”
“因为林嘉远是第一个会说我穿裙子好看的人,所有的男生都很讨厌,嘲笑我穿裙子露出的腿拽我辫子的时候,只有林嘉远会告诉我今天穿的裙子很漂亮,下课不要跑得太快,小心摔伤。只有他会说我其实很聪明,我不笨,只要认真一点什么都可以做到。”
“我为什么不喜欢林嘉远,我为什么要喜欢你们这些根本不在乎别人自尊心的人?你们很讨厌,你和他们一样讨厌,我告诉过你了,我跟你说过很多遍了,除了今天哪一天都行,你根本就不听,我的意愿对你来说根本不重要,你不知道我为了这一天能够兑现在考试前努力了多久,这一天我期待了多久,早上几点起床,穿什么衣服,先从哪里开始,你不知道这一天我期待了有多久,能把林嘉远约出来有多么难,你什么都不知道。”
“我从来没有过一次开心的生日,因为连我爸妈都不在乎,我就骗自己说,生日是秘密,我才不想让别人知道,这样即使没有人给我过生日我也可以安慰自己是我不想要,并不是别人不记得,我好不容易换来的这一天,现在这一天全都被你毁掉了。”
她用袖子擦着眼泪,抬起头时,鼻尖眼睛早就红彤彤一片,那双笑起来时像天晴了一样漂亮的眼睛里只有无尽的泪。
她在冷清的路灯下无比难过又无助地看着他,眼瞳因为泪水而透亮,“你以为我求你的时候真的只是因为担心你向林嘉远告状吗,是因为我知道我惹不起你,连年级主任都不敢惹你,校长都要让着你,我能对你怎么样啊,我除了讨好你不敢惹你生气,我还能怎么样啊,我费尽千辛万苦才考进的一中,我要为了躲开你而转学吗?”
“你比那些拽我辫子朝我扔纸团的人还要讨厌,你比他们讨厌一千倍、一万倍。”
她再次抬手去擦自己脸上的眼泪,可是委屈的豁口一旦打开就很难收住,她只能不断的擦,眼泪却怎么都停不住。
沈既白看着她蹲在地上哭得浑身颤抖,毫无章法,他在这一眼里好像看透了自己的命运。
挣扎或者顺从,都只能接受的命运。
她的眼泪一落下,就能折断他所有傲慢与顽固的命运。
他不敢再碰她,手指垂落而下,看着她的冷风里哭到通红的耳朵,声音轻得像从干涸的喉咙挤压的颤动,“对不起。”
“……江弥,对不起。”
他总轻易看透的人心和玩弄股掌之中的傲慢,终于得到了报应,换来了一个刻骨铭心的夜晚。
向她解释为什么要安排在这一天好像已经不重要了,重要的是,无论是多年前还是现在,他都还是把她弄哭了,做了她讨厌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