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这一次,他没法再用年幼不懂人情来为自己开脱,因为这一次的确是他有意为之。
天际是沉沉压下来的夜色,如浓雾般弥漫在了这寸土寸金的环山公路,连树桠间隙漏而下的灯光都散发着昂贵,像黄金碾成粉末撒到雾下,却也只能堪堪成为这年轻矜贵的头颅上零星半点的陪衬。
但此时少年的骄傲在她一声又一声的哭声里全都碾碎了。
路灯稀薄地落在他的轮廓上,他沉默紧绷地蹲在她的哭声面前,他不敢再去碰她,只能用手掌去接她从脸颊落下的眼泪,每一颗都重重的砸在他的手掌心,在冬夜里滚烫、炽热,灼烧成灰烬,而后烙印在他的灵魂。
他承接不住一颗她的眼泪,重到能把他所有引以为傲的东西都压垮,这一个夜晚将贯穿他的一生。往后的数年里,他有很多次机会可以抓住她,但都无法与这个夜晚对抗。
她喜欢糖,喜欢新鲜,喜欢小动物。
喜欢一切漂亮的、可爱的、有趣的东西。
他以为,这一天一定会成为她的记忆里很美好的一天。
原来再多她喜欢的东西,也抵不过一个最喜欢。
那是他直到今天都没有学会的,最喜欢的人的样子。
在她的哭声终于慢慢平息下来后,他对她说道:“别哭了,江弥,我送你过去找他。他在哪里等你,我带你去。”
她哭到抽噎,不断哽着,听到他的话也不想再跟他有交集,“不用你送。”
“对不起,我以后不会再这样了,以后我都听你的好不好?”
“我不信。”
他想擦掉她挂在下巴的泪水,才抬手就被她看到,“你别碰我。”
他很轻的,很轻的,用指节去接住那颗泪水的掉落,而后轻轻说道:“我错了,江弥,对不起。”
“我不会原谅你了。”她的眼泪基本上停了,但是抽噎还一时半会止不住,说话也渐渐恢复了力气。
“那就不要原谅我了,我永远都欠你的,行吗?以后我什么都听你的。”他没有再像以前那样强硬地直接去拉她,而是把手放到她的面前,“起来,我带你去见林嘉远。”
第49章
她慢慢地平复下来, 只有偶尔一声抽噎,但她还是不愿意去接触他,没有去扶沈既白伸到她面前的手, 自己慢慢地站起来。
她蹲了太久,又哭得有点大脑缺氧, 这一晚上的紧张惊惶早就已经没有什么力气,这一天因为心情不好也没有吃什么东西,虽然她很有自知之明,很慢很慢地稳着身体站起来, 但还是不可避免的脱力往前倒去。
她眼前有些发黑,那一瞬的眩晕清醒过来时, 自己已经被沈既白双手扶着胳膊接住。
因为距离站得很近, 她的脸几乎要栽进他的胸口。
空气中是苦涩清冷的雪意,但他的身上好香,只有靠近他才能闻到的香。
那阵眩晕过去之后, 她才稳着身体自己站好,他也没再强求的就放开了她,只把手堪堪停在旁边方便随时接住她, 但她已经缓了过来,自己能够站好。
即使开始讨厌他,不愿意再跟他有什么接触, 但还是很礼貌地跟他说着:“谢谢你。”
死倔吵闹但其实很温顺的小朋友,所以总是被欺负,总是只能自己逞强凶一点。
像他这样在她委屈逞强的时候还要火上浇油的人,被讨厌也是理所应当吧。
无论是从前, 还是现在。
尚且带着稚气的脸哭得红彤彤一片,他忍着想去给她擦眼泪的手, 再也不强行靠近她,只说道:“走吧,上车。”
她在冷风里吸着鼻子,红肿的眼睛,还是不怎么想理他。
沈既白对她扯出一个耐心的笑容,“走吧,今天的时间已经不多了,别让林嘉远等太久。”
听到了林嘉远的名字,她抬起了头。
冷清寂寞的路灯下,他学着很耐心地对她笑。她还在别扭,他也不再催促,就这么站着等她自己慢慢接受,再也不去强迫她。
等到她好面子的小朋友脾气自己挣扎结束,慢慢点了个头,他才带着她往停车的方向走。
夜风很冷,南江很少有这么冷的冬天,她的脸被泪水浸泡过后冷到冰凉,身上的外套也很薄,上车后暖气一笼罩下来,她很快就打起了喷嚏。
他把出来前拿上的那件外套给她,知道她别扭不愿意穿,又拿起林嘉远来劝他,“你穿这么少,林嘉远肯定会担心你,你也不想一晚上都看他皱眉吧。借给你的,回学校还给我。”
她这才接了过来穿上,身上的暖意渐渐把身体的冰冷驱散,但她很安静地坐着,偶尔吸着被冻僵的鼻子。
车里沿路安静着,除了在上车问她去哪时说过一句话,其余时候都很安静,他不再像来的时候那样总想让她理他,也不再总是用目光去看她,她感觉到了打扰的减少,防备心也渐渐放下了,不再双臂抱着自己缩成一团。
这一路就这样安静平稳地开到了游乐园,谁也没有再说一句话。
夜幕已经降临了,这个时间段的游乐园已经关门很久了,在白天营业阶段最热闹的地段在冬夜里冷清得看不到一丝热气,只有门口的路灯零星亮着,相较于其他还在热闹的夜晚,这里冷清得让人感到一丝灰败。
售卖玩具的摊贩没有了,气球没有了,甜点没有了。
前几天圣诞节的装饰还没有拆,水晶风铃,绿松,姜饼人,在灰败的夜色里喜气洋洋地挂在半空,风一吹就摇晃。
除了孤零零立着的路灯,再也看不见一个人影,像是落幕的童话,在故事书的最后一页留下了损毁的篇幅,再也看不到结局。
沈既白看着空荡荡的门口,正要开口问她,看到她已经要推开门下车,下意识去拉她。
只是才碰到她的胳膊,他僵硬着自己停顿了下来,收回在了半空。
他看着她要下车的背影说道:“外面冷,你先给他打个电话,问问他是不是回去了,他还在的话你再下去。”
可她已经下车了,外面的冷空气从车门灌进来,凛冽的冷。
“没关系,谢谢你。”她站在车门外,仍然会很有礼貌的跟他道别。
然后关上了车门。
她和车门外的冷空气一起消失了。
不再有冷意灌进来刀割般侵蚀着皮肤,可是车内温暖适宜的温度,好像比外面的冷空气更让人觉得生涩的疼。
他看着车窗外的背影,正飞快的、迫不及待的,跑向早已经关门落幕的游乐园。
落败的灯,孤寂的松叶,坠落的水晶,她是逃出迷雾森林的小鹿。
手机有震动,是安排烟花的人找不到他,给他发的信息:“烟花表演的时间要到了,是否按照预定的时间进行。”
沈既白在车内,看着她在冬夜里已经逃走的背影。
他向后仰,头颅抵在身后的车椅,无力的闭了闭眼,而后回了信息。
她下车后直直朝着游乐园的门口跑去,拿出手机时已经没有多少电量了,尽管这一天都很节省的用。
距离林嘉远告诉她可以出来,已经过去接近两个小时了,他们的最后一次对话是她逃出沈既白家的别墅前跟他说的一定会到,他回复没关系,我会等你。
她坐在游乐园门前的长椅上,夜幕的温度很凉,坐下去冷得缩了一下。
她给林嘉远发信息,“我到了。”
在寂静的夜色里,手机屏幕的光几乎是照亮所有的光源,她握着手机,怀着不知道怎么样的心情在等待。
他如果回去了,会给她发信息的吧。
所以,他还在吧。他还会在吗。
直到很快,聊天框显示着对方正在输入中。
“我看到你了,在那里等我一下。”
她的心脏在冷寂下来的夜色里跳了一下。
问他,“你在做什么?”
刚刚打完字,点了发送。
脸颊忽然有些烫,在冷冰冰的空气里,这样的温度在一刹那像熨烫灵魂。
她怔了一下,转头。
与此同时听到林嘉远温和的声音,“去给你买奶茶了。”
他高高的站在她的身后,与她之间隔着长椅的靠背,但他弯着腰低头过来看着她,身后的路灯折射进悬挂的水晶风铃,透明的碎光落进了他温柔的眼睛。
她回头看到的是林嘉远笑着的眼尾,柔和的轮廓,像她无数遍想见到的那个模样。
他的眼眸是比黑夜还深的颜色,可是好像可以点亮这片灰败的落幕里所有的灯。
冬风凛冽的苦涩里让人能闻到松针的味道,比雪还要苦涩。
但是如果童话一定要有结局的话,那就是十六岁的这一夜,无论如何都一定会见到他。
南瓜马车开往十二点会留下水晶鞋,沉睡的公主会等到有人斩断荆棘来拯救她,长发姑娘垂下的辫子终于有人带她离开那座高塔,我相信翻开这一页,一定是童话。
她刚止住的泪眼,忽然鼻尖又酸了,酸到眼眶的都在发胀。
她没去接林嘉远贴在她脸颊上热热的奶茶,只是忍着愈发上涌的酸胀,眼睛一下也不舍得眨地看着他,“我还以为今天不会见到你了。”
林嘉远从长椅后面绕了过来,走到她的身边坐下来,微笑着轻声说,“不会啊,我说了会等你。”
而她始终目光一下都舍不得离开的追随着他,直到他在她身边坐下来,她的目光也跟随着转了过来。
连他把奶茶递给她的时候,她也只是随手接下,仍然望着他。
“可是今天好冷啊。”她说。
眼眶好酸啊。
“但是约好了今天不是吗?冷也会等你。”他的声音还是好温柔。
“你怎么会这个时候去买奶茶,万一我现在还到不了,等我到的时候不就凉了吗?你不是不让我冬天喝凉的奶茶吗?”
酸到说每一句话,都要用好多的力气才能压抑下去啊。
他笑了一下,“已经买过很多杯了,凉了就再去买一杯,刚好这一杯等到你了。”
“今天好像快要结束了。”
酸胀的眼眶在寒风里好像快要支撑不下去了。
可还是执着的、一秒钟都舍不得放过的看着他。
林嘉远坐在她的身边,垂眸看向她,“但只要你说会来,我就会一直等。现在我不是等到你了吗?”
身后的夜空遥远处,忽然有烟花绽放。
璀璨,热烈,此起彼伏,无数花火在一刹那涌上夜空,将冷寂的冬夜瞬间染成绚烂,黑夜仿佛失去了原本的颜色,在这一刻拥有了一颗鲜活的心脏,可以为了某一个人而跳动。
这场盛大的烟花无疑成为了那一夜最传奇的一幕,整个南江每一个角落都可以看到,吸引了整个南江的人驻足、仰望,惊奇地看着那场无比奢华璀璨的烟花。
远处商业中心的人看着烟花的感叹声都传到了他们这里,小孩子尤为惊奇,欢呼声吵闹声能惊扰他们此时头顶的灯。
烟花在最盛大时,远处传来的惊呼声更大了,林嘉远闻声回头看了一眼。
孤独的夜空中,有不断的烟花涌上夜空,由灿烂构成四个字——
生日快乐。
久久绽放,不愿坠落。
在这个冷到能闻到雪意的冬夜,这场单独为了一个人绽放的烟花,像是一个人顽固的心脏,正跳动到了最热烈处。
但是她没有回头看过一眼。
那些哪怕只是一小簇就足以让她难忘的烟花,没有一刻进入过她的眼中。
她从始至终,都像确认着面前的林嘉远是不是梦一般地看着他,连眨眼一下都舍不得。
支撑不下去的只有她酸胀的眼眶,在林嘉远落下的话音里,眼泪终于再也忍不下去的顺着脸颊往下流。
林嘉远看到她的眼泪夺眶而出,下意识就去捧着她的脸给她擦眼泪,声音慌张:“弥弥?怎么了?”
等他说完,才意识到自己脱口而出的称呼,并不是平日里不敢给她太多希望的江同学。
是他压抑在心底才敢偷偷念着的弥弥。
可她此时无暇在意,只是哭得更肆无忌惮了起来,被说幼稚也不在意了,已经要十六岁了也不记得了,好像仍然是很多年前被欺负后死倔着嘴,只有到了他的面前才敢放声大哭的小朋友。
没有人会维护、尊重的自尊心,被人嘲笑、欺负也只能伪装保护自己的逞强,对谁都礼貌客气一张笑脸,被忽略也要安慰自己是自己不在意的倔强,很多年很多年都骗自己说,没关系,没关系,我不在意。
在这个委屈到很久都没有大哭过一场的冬夜,她终于确信,自己真的见到了像梦一样不真实的林嘉远。
唯一的、温柔的林嘉远。
会夸奖她安慰她,会鼓励她,会给她涂药给她买奶茶,会陪她好好学习考上一中的林嘉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