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真的好累。
从身体到心,都好累。
她俯身去搬自己的书,最后一次解释,“真的是我同学的司机,我今晚也不是逃课,明天要期末考试,今晚不上晚自习。我同学看我的书多,好心帮我搬回来,让司机帮我搬到楼下。妈,我很累了,我这段时间很累,我想上楼了,可以吗?”
这次她妈妈倒是没再为难,只是表情从狐疑多了几分相信,回到麻将桌上时仍在念叨着这怎么可能。
家里没做晚饭,她把书全都一趟一趟搬回房间后,躺了一会儿就下楼去小区门口买点饭吃,知道她妈打麻将的脾性,帮妈妈和几个阿姨都带了一份。
洗了个澡,准备翻开书再复习一会儿。
这次没有了林嘉远临考前给她划的重点和查漏补缺,什么都只能靠自己,笔记本上有他画的兔子,笑盈盈的脸,在告诉她加油。
林嘉远给她画的兔子都是开心的笑脸,在他的眼里,好像只希望她一直都是这么开心。
只是没复习多久,她的房间门再起被敲开。
是平时忙得见不到几次的爸爸,狂喜着走进来在她房间坐下,搓搓手,眼里的惊喜是她从未见过的神情,甚至惊喜到有些语无伦次,“我都听你妈妈说了,弥弥啊,爸爸的工作能不能保住就靠你了。”
从反复问她同学的情况,再到允诺她想吃什么都给她买,再到妈妈也停下打麻将进来,两人轮番讲着,她妈妈本来就是大嗓门急性子,语速快起来能轰炸耳膜。
好像没有人问过她和这个同学的关系到底好不好。
似乎就算不好也无所谓,反正是去讨好。
从前总听人说生长痛,是从幼年到青年的发育中必不可少的疼痛,由于骨骼的过快生长而不可避免的产生拉扯感的疼痛。
但她从小到大受的伤太多了,她的淤青、摔伤,这点疼痛似乎微不足道到让人忽略不计,她以为自己没有生长痛,庆幸自己的长大没有疼痛。
可是原来,她的生长痛并没有缺席。
在这个丢失了那点唯一的温柔的躯壳保护的夏天,漫天的雨水全都坠落下来,将她裸露在外的、脆弱的自尊心,砸得稀巴烂。
她疲倦地看着面前两张不断一开一合的嘴,看见的好像是很多年前的自己,站在暴雨不断的学校门口,看着身边的小朋友一个一个被家长接回家,而她只能躲在门卫室里,面对门卫随口的一句“这么大的雨,你女娃娃一个,爸妈都不来接啊”,她心大又迟钝地咧嘴笑着,说他们工作忙,估计是忘了,没关系,雨等会儿停了就可以回家了。
在这样狂轰滥炸般的“商量”过去了一个小时,她终于很累地开口,“你们知道我明天是期末考试吗?”
他们的嘴停了一下,但也只有这么一会儿,而后又是不甘心的语重心长,“弥弥啊,爸爸的工作真的很重要,爸爸不能没有这个工作。”
“那能等我后天考完试再说吗?”
他们眼里的不甘心还没打算放弃,她妈妈的急性子甚至暴躁了起来,又要来拧她,“你这孩子怎么这么不懂事啊,我们供你吃供你穿,你怎么一点良心都没有,你爸爸工作没了对你有什么好处,你还能舒舒服服坐在这儿?”
妈妈说得急躁尖锐,爸爸暗自拉了拉她,而后换上笑脸唱白脸,“你妈就这脾气,你别听她的,但是爸爸的工作——”
她不想再听下去,第一次打断他们的话,“可是就算你们不在意我明天考不考试,我同学的父母也不会在意吗?我这个时候给他打电话有什么用,他明天也要考试啊。”
到此,他们才悻悻地结束了对她的狂轰滥炸,“那就等你同学考完试再联系看看。”
似乎是已经替她决定好了,来说这么多也并不是征求她的意见。
他们出去了,房间的门关上,老旧小区的隔音不好,依稀能听到他们在外面仍在讨论这件事。
面前复习的书还摊开着,眼泪一滴一滴砸下来,砸在了那张笑脸一团的小兔子上,泪水浸湿了小兔子的脸,可它还是开心的笑着。
就像她一直用谎言浸泡着的童年,她骗自己是被爱着的,她是迟钝的、心大的,注意不到那些被忽略的瞬间,她就依然是被爱着的小孩。
可是林嘉远,好想你啊。
那天的探望是最后一次见他,离开前的最后一眼,他仍然轮廓温柔冷淡,仍然没有看她一眼。直到病房的门紧闭,将他隔绝在了里面。
你呢,林嘉远,你的生长痛,又是怎么样的苦涩呢。
第60章
考试的两天都被她拖延过去, 但是最后一天被下了死命令,她只好在考完试后去了平时沈既白接送上车的地方。
但是没料到那里空空如也,沈既白是已经走了吗。
她的心空了一下, 慌忙拿出手机,从联系人里找出他的名字, 可是看着通话记录还停留在好几个月前,寥寥几分钟的对话看上去也实在不算关系好。
她闭了闭眼,还是点下了拨通。
没有接。
自动挂断了。
有了一次,再打第二次就不再有那么高的抵触感, 拨通键轻而易举就点了下去。
仍然是无人接通,自动挂断。
然后第三次, 第四次。
都是无人接听。
他在忙吧。
她暂时放弃了打电话, 在沿街的长椅上坐了下来,她不敢就这么回家。
那天考完试就放暑假了,校门口来来往往都是热闹嘈杂, 许多家长都开了车亲自来接,又是帮忙拿书包又是递饮料,关心问着考得好不好感觉怎么样, 人来人往,不断从她面前走过。
有认识的人跟她打招呼,问她怎么不回家, 她扯着嬉皮笑脸说等人。
等认识的人走后,又忧心忡忡放下了笑脸。
路口拥挤堵塞了很久,还是无法疏通一点半点,南江七月的天气很热, 暴露在高温里的皮肤热到刺痛,直到这七月的烈阳都归于西下, 路口来往堵塞的车辆才渐渐散了一点。
她面前的车水马龙从拥堵到稀疏,从人声鼎沸到人迹冷清。
她浸泡在高温里的汗也从湿透到风干,仰头听着高温里逐渐清晰的蝉鸣,树桠间的缝隙里,隐约露着天际悬挂的月亮。
她还是没有等到沈既白的一次回信。
她开始坐车回家,到了小区门口,远远的就看见自家那栋楼下的小卖部灯火通明,寂寥的高温里隐约有几声和牌的笑骂。
妈妈刚赢了牌,正喜气洋洋,抬头看到她走回来,时间已经这么晚了,笑着问道:“ 跟你同学玩到这么晚啊,又是他的车送你回来的吧?”
她拎着书包,一身的疲惫和汗水,风里都是暑热,泡胀了人的知觉。
手心无力的汗水,攥着书包的带子。
她一时没说话,她妈妈压根没多想,默认地笑着继续摸牌,一边说着:“没事儿,跟同学多玩一玩,再晚点回来都行,你明天是不是放暑假了,明天再约一下,反正你也是到处疯玩,多跟自己班同学搞好关系。”
牌桌上摸牌碰牌,清脆响亮。
头顶的蝉鸣嘲哳难听。
见她还杵在那儿,嫌碍事地说了句:“上楼回屋待着吧,等你爸回来我跟他说,明天妈给你做你爱吃的鸡腿。”
“我没跟他一起,我没有见到他。”她捏着手机,手心的汗水粘成一团,终于有勇气说出了真相。
牌桌上的声响停了,她妈妈抬起头,表情变为急切:“你说什么?”
“我没有打通他的电话,所以我没有见到他。”
蝉鸣的嘶哑在这一瞬放大。
妈妈连牌局都顾不上,焦躁地站起来,厉声问道:“没见到?我一早就跟你说了早点联系、早点联系,现在你跟我说你连电话都没有打通,你早干什么去了。”
妈妈越说越急,胸腔不断起伏,牌桌都顾不上了,左右看着,找到一根靠着墙立着的扫帚,拿起来就要朝她打过来。
牌桌上几个阿姨都被这变故吓到了,连连过来拦着。
但是打老婆打孩子在这样的市井沟渠里如同家常便饭,夜深后,每天都会听到女人小孩的哭声,所以谁也没真心拦着,她们在牌桌上常常在嘴边说着被喝醉了酒的老公打了、孩子不听话就给两巴掌,孩子不听话就打,打两顿就老实了,谁都是这样习以为常的生活着。
所以那两扫帚很快就重重落到了她的身上,小时候还会躲,还会哭着求饶,可是这次什么都没有。
棍子重重砸在骨肉上是闷钝的声音,一同敲碎的仿佛还有坚硬的脊骨下嵌连着的柔软的心脏。
从前连摔一跤都要哭半天要人哄的娇气,是因为知道有人会哄,但其实她从来都不是被爱包裹着长大的小孩,保护着自己的,只有自己的欺骗、迟钝,一遍又一遍地当做不懂得那些不被爱的瞬间。
妈妈连打了她好几棍,见她一声不吭,气还没出完,一边还在气急败坏说道:“早告诉你了让你放在心上,早点联系,你爸工作没了我们一家吃什么喝什么,你还想上学,你还想期末考试,我看你也别上了,明天就滚去你舅的厂子里早早给家里赚钱,到了年纪就给我老实嫁人。让你跟你同学打好关系怎么就委屈你了,啊?”
棍子重重落在她的手指上,那一下痛得锥心,她痛得想要缩成一团,下意识地抱着自己,可是手指一弯就疼。声音已经带着哭求:“妈,我跟那个同学关系根本就不熟。”
“不熟?你不是最脸皮厚最会来事吗,你们学校那个年年考年级第一的,你成绩这么差不也把人哄得团团转,人家不也乐意跟你玩吗,一个同班同学你还想不到办法?少给我找这些借口。”
这么说着,棍子又要朝她打下来,这一下重重打在了腿上,她死倔着不肯求饶的自尊心终于粉碎,痛到弯曲倒地,蜷缩地抱着自己。
她的手机在这个时候震动了。
来电显示,沈既白。
嘈杂的蝉鸣声,棍棒打落的闷钝声,看热闹的牌桌阿姨们几分虚情假意的劝阻声,楼上看戏拉开窗户的滑动声,窸窸窣窣看戏的感叹声,全都随着这几声震动停止。
她浑身热到浸泡过几遍的衣服,为了准备考试熬了很久的筋疲力尽,痛到难以伸直的手指、背脊,还有一块一块被小心保护着的自尊心,好像终于可以在这一刻得救。
可是,真的能够得救吗。
人生在世,本来就是身不由己的吧,哪有那么多尊严和爱可言。
长大是一件痛苦的事,她一直都明白,所以她总是任由自己迟钝,任由自己从细枝末节中抠挖着自己被爱的证据。
可是她好像,再也没法这样骗自己,骗自己是快乐的小孩。
在这个老旧昏黄的灯泡通明下,她伸着痛得难以伸直的手指,颤抖着拿过了桌上的手机。
在妈妈怒目注视下,憋了憋声音里的哭声,点下了接通。
可是没想到,电话刚一接通,里面传来的是焦急的语气,“江弥?你找我是有什么急事吗?”
四周好安静。
安静到可以听到电话那头的背景里,隐约有乐器的旋律,恢弘壮丽,如同歌颂这万家灯火、盛世太平。
而她蜷缩着痛到站不起来的小腿,跪坐在泥土坑洼的土地,顶着妈妈威胁般的注视,那一刻分不清究竟哪一边才是真正有温度的人间。
为什么只是看到她几个未接来电就可以有这样的焦急,透着从来没有从他身上见到过的担心,仿佛是生怕因此错失了什么很重要的事。
而她五六岁的年龄,她的父母可以放任她站在暴雨的路边,在麻将桌上嬉笑怒骂着瞥一眼她淋透到家的身影,骂一句怎么这么晚才回家,又上哪鬼混了。
余光里是妈妈监视般的目光,她回应:“嗯,有事。”
“我下午在飞机上,刚刚才看到。”他解释的语气隐约有些不安,不知道她发生了什么事。
“你不在南江了?”
“嗯。”
“你这个暑假还回南江吗?”
“你找我?”
“……嗯。”
电话那头也安静了几秒钟,不难察觉到她态度的不同寻常。
“我知道了。”他没在电话里问更多,只是说道:“我过来看个演出,明天就回来了,到了给你发信息。”
“好。”电话里安静了一会儿,她主动问:“那我挂了?打扰你了。”
“嗯,挂了吧。”
通话结束,妈妈的表情换上了欣喜,满意地拍拍她的肩,“这才对嘛,都是同班同学,哪有那么难相处,我得给你爸打个电话。”
妈妈把扫帚放了回去,拿出手机打着电话,几个牌桌上的阿姨过来好心地把她从地上拉起来,七嘴八舌和气的语气劝着她的不懂事。
“就是嘛,都是小孩子,考完试了一块儿玩一玩而已。”
“都多大了还惹你妈生气,看把你妈气的,气病了可怎么办。”
“你爸那工作多重要,要是真丢了工作,你妈这麻将也没法打了呀,她当然心急。”这话说出来就有几分把话挑明的意思,生怕今晚的事闹得不够大似的,被旁边另一个阿姨捅了捅胳膊肘,才转了个话笑道:“不过你也是家里一份子,能出力还是出力,你爸妈也要供你上学不是。”
楼上各家各户看热闹的窗户都还没关,意犹未尽似的往下瞧着,直到她撑着疼痛进了楼道上了楼,大家才没意思的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