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算是。
“当日魔物血洗执明山庄, 我一心想为族人报仇, 便追踪了那些魔物的动向, 确定其中一些已去了天显境, 便递信与天显宗,追查魔物。
“但天显宗以为,魔物行事狡猾, 袭击执明山庄是为私怨。在封住魔狱大门后,便不愿再在此事上耗费心力。”
奚昭若有所思。
她对《万魔》这本书的印象已经不算深了, 但隐约记得主角团就是天显宗的人,似乎身边还混进了一个魔物卧底, 到大战爆发时才露出真面目。
太崖垂下眼帘。
“后来天机阁也推出卜卦, 说天显境内无魔物。见远向来以师父为尊, 自然信他。
“但不过平静了三四十年,天显境便闹起魔难。彼时赤乌已有意与天显联手, 见远已接手太阴门。我便寄信与见远,希望太阴境也能相助除魔。
“那时师父已中了魔毒,性命垂危,但仍旧坚信卦辞,认定魔潮不会闹大,要见远自保为上。见远遵从师嘱,不愿搅这浑水。我便隐姓埋名去了赤乌,在边界找到玉衡,收他为徒,以御魔物。”
奚昭道:“月楚临一直没答应么?”
“我在赤乌的时日里,赤乌王上设百花宴,想要太阴相助。见远虽赴宴,依旧听信于师尊,不愿干涉其中,仅在太阴境外设下御魔结界。我与他也就此分走两路。
“直到五十多年前魔物攻入太阴,见远的父母先后死在了御魔结界内,不久后师尊离世,三境才就此联手,苦战多年。”
奚昭边听,边在心底忖度着他俩对师父的态度。
这般看起来,月楚临与他俩的师父更亲近些。
她想了想,又问:“那你为何说你师父未必死了?”
太崖沉默一阵,道:“师尊不是屈于魔毒的性子,也并非身无防备之人。”
奚昭又想起了在二寨主身上闻见的那股竹子淡香。
那太史越会不会就是他俩的师父?
若是,又为何会出现在伏辰寨?
但眼下她还把握不准,自然不敢断言。
正想着,不远处忽传来人声:“昭昭。”
奚昭转过身。
“小寨主?”
元阙洲缓步而来。
等停在了院子门口,他才看向太崖:“太崖郎君也在此处。”
太崖笑道:“拿药回来,恰巧经过这儿,便与奚姑娘多聊了两句。”
元阙洲扫了眼他手中的药,温笑着说:“难怪石绪与我说,药房中的灵药少了几味――太崖郎君昨日还说腿伤见好,今日怎又劳损了心神?”
原是到这儿来追查灵药的下落了。
“是有些。”太崖面色不改,“身在别处,做事说话都要万分小心,不免劳神。”
元阙洲轻笑:“这话若叫旁人听来,只怕要念我的不当,以为我在何处拘束了郎君――何故将此地当作别处,既然住在这儿,便当成家也无妨。”
“元寨主客气了。”太崖道,“若真当成了家,不免做出些冲撞人的事来。”
元阙洲温温和和地笑了声:“看来太崖郎君行在言先。”
太崖笑意更深。
这是说他已冲撞到人了?
“元寨主心胸宽广,偶尔说些不中听的话,还望寨主见谅。”
奚昭在旁听着他俩你一言我一语,神情微妙。
这两人每回说话都万分客气,但她总觉得没那么平和。
就在这时,元阙洲忽看向奚昭。
“昭昭,你住在这儿可还习惯?”
两人陡然同时看向她。
奚昭迟疑着点头:“还行?”
“那便好。”元阙洲垂下眼帘,眉眼见带进些许歉疚,“寨中简陋,总担心会有何处安置不当。”
“没有的事!”奚昭说,“在这儿挺好。”
元阙洲应好,又道:“若有哪处不当,随时可与我说。”
末了还要掩面轻咳一阵。
奚昭上前:“小寨主,要是身体不舒服,不若回去歇着?”
太崖扫她一眼。
见她的注意力全到了元阙洲身上,掩在袖下的指腹不由得轻捻几番。
元阙洲抬起咳得薄红的脸。
“抱歉,又叫你看见此等情形。”他轻声道,“这寨中也唯有你时常惦记着我了。”
有一瞬间,奚昭恍惚觉得好像看见了被排斥在外的绵羊。
温顺又可怜。
她正欲开口,太崖忽行至身旁。
他道:“奚姑娘说的是,元寨主若身体不适,还是回去歇着为好――可要我帮忙?”
“不用,太崖郎君已劳心劳神,何故再来忧心我的事?”元阙洲说,“此番前来,是为找着那些灵草的下落。既然知晓是你拿了去,也放了心。”
这一番话似已耗去了他大半气力,到最后已声音微弱到快听不见,神情也见疲色。
奚昭这时才想起什么,转过去看太崖。
他拿那些灵草,没与元阙洲说么?
还折腾得他往这儿跑一趟。
看出她心中所想,太崖心底陡然泛起股躁意。
何处来的药罐子,尽耍些阴损手段。
他面上不显,道:“方才太过匆忙,一时忘了告知那石妖,实在歉疚。”
元阙洲:“郎君无需记挂在心,说清便好了。”
“自是。”太崖道。
-
不远处的树上,薛无赦大喇喇蹲着,白净净的哭丧棒搭在肩上。
“那两妖说什么呢?”他远远望着那处,“听不清啊。”
薛秉舟在旁面无表情道:“站得太远了。”
薛无赦敲了两下肩:“也不能凑得太近啊。那太崖跟条狐狸似的,离得近了,兴许又要被他发现。”
薛秉舟问:“兄长,要如何让他离开这儿?――不若直接上他的身,带着他离开恶妖林。”
“……离开了便不能再回来么?”薛无赦瞥他,“秉舟,下回用嘴说话,别拿木头当嘴使。”
“哦。”薛秉舟默了瞬,忽道,“那太崖好像要杀人。”
“看见了看见了。”薛无赦神情显出些兴奋,“还笑呢,恶气一阵阵往外冒,都跟截烟囱差不多了。”
“兄长。”薛秉舟扫他一眼,“你在幸灾乐祸吗?”
薛无赦哈哈两笑,毫不掩饰情绪。
“只不过瞧他好玩儿得很。”他站起身,手里甩着哭丧杖,“正好,就趁着今晚。保管吓得他不敢再待在这山上,连夜逃走!”
“要吓他?”
“是了是了,连那帮鬼差都}得慌,不信吓不着他。”
薛秉舟面露迟疑。
可他总觉得这法子不大靠谱。
“若被打了怎么办?”他真心实意地问。
薛无赦乜他一眼:“你莫不是怕了?你可看见了,现下他站在何处。”
薛秉舟垂眸:“奚昭的院子里。”
“那就是了。”薛无赦道,“放心,咱俩一起,何须怕他一人?”
薛秉舟将信将疑,但最终还是点了点头。
-
入夜,冷风吹得枝叶簌簌作响。
太崖正翻看着书,余光忽瞥见道影子从窗外飘过。
他抬眸。
烛火突然熄灭。
房中登时陷入一片昏暗,唯有朦胧月光从窗户投下。
恍惚间,他听见幽幽鬼泣声,从四面八方拢来。
突地!窗外又闪过道鬼影。
太崖正要起身,忽感觉腿上缠来什么东西。
垂眸一看,才发现是一绺乌黑的长发。无端从地面长出,如藤蔓般拴缚住了他的腿。
“劳驾……”耳畔落来道苍老人声。
太崖抬眸。
眼前的窗户不知何时被打开了,外面站着个满头鹤发的老人。脸上皱纹堆叠,眼皮耷拉着,看不见眼睛。
“劳驾……”那老人嘶哑着开口,“我丢了样东西,能不能让我进去找一找?”
咚!
房门陡然被叩响。
太崖斜过眼神,落在那门上。
“我丢了样东西。”窗外那老人又道,“帮我找找吧……”
借着余光,太崖瞥见那老人已一手搭上了窗户,手臂有如干裂紧绷的树皮。
咚咚!
屋外又有人敲门。
太崖手指稍动,那门便自个儿打开了。
但门外并无人影。
而窗外那老人已伸过手,似想要揪住他。
“要找何物?”太崖移回视线,问他。
“找何物……找何物……”
老人忽抬起脑袋。
也是这时,太崖才看见他那双被眼皮掩住的眼珠子里根本瞧不见瞳孔。
仅剩一片浑白。
“眼睛,眼睛去了何处?”
话落,他以分外诡异的姿势爬上了窗台,肢体扭曲,如蜘蛛般快速爬进。
“眼睛!”他抬起手,似要剜下太崖的眼,“还我眼睛!”
而拴缚在太崖腿上的头发也越缠越紧,像要勒断他的腿似的。
拢在袖中的手垂落,手中多了把折扇。
正欲出手,他忽想起了什么。
太崖稍动折扇,送出的妖气就轻易折断了缠在腿上的鬼发。
他没管窗外那面容扭曲的鬼,而是径直出了房门。
周围鬼泣傍身,他恍若未闻,步子迈得越来越快。
直至走到一院落,看见房中仍有灯火,他才停下,抬手叩门。
不多时,房门从里打开。奚昭拎着一盏灯,另一手扶着门。
“怎么了?”她问。
“我房中似有鬼。”太崖也扶着那门,没有松手的意思。
奚昭沉默一阵:“……你该不会是怕鬼吧?”
“是。”太崖应道。
第172章
奚昭忽然提起灯, 凑至太崖脸上。
却见他笑容有几分勉强,像是真吓着了。
她收手,道:“这山上是有鬼, 不过我还没撞见过――闯进你房里的是什么鬼?”
她猜多半是孟章城的妖鬼。
“看着似是位老人家。”太崖眼帘稍垂, “他向我讨要眼睛。”
“要眼睛?”奚昭挑起眸看了眼不远处的房屋, “走罢, 我去看看什么鬼这般胆子大。”
正要出去, 却被太崖握住腕。
他拉着她道:“恶鬼凶险。”
直到这会儿,奚昭还觉得他是在胡诌。
他当时在月府跟鬼域的人来往可不少, 还能真怕一只鬼不成。
但在那空旷无人的夜色中, 她陡然望见一道急速闪过的白影。
她顿住步。
还真撞鬼了?
奚昭想了想, 从芥子囊中摸出两张辟邪符, 递给他。
她道:“要不往屋外贴几张符, 这符效用大, 应该能挡住恶鬼。”
太崖没接, 却说:“便是有辟邪符, 夜里也恐邪物惊扰,难以安眠。”
奚昭:“……你晚上又不睡觉,怕什么?”
太崖懒垂下眼帘:“不睡觉, 但总要合眼。”
那也是。
奚昭思忖着问:“那你想做什么?”
“若身边有人,应就不怕了。”
“这人何来的脸面?!”听见太崖说了什么话, 薛无赦站在不远处的高树上,远望着那门口的高大身影, 快被气笑了。
真是嘴一张, 什么瞎话都能往外蹦!
“殿下。”方才那白眼老鬼站在树底下, 犹犹豫豫地问,“可还要接着吓他?”
“不用了。”薛无赦哼笑一声, “这阴贼,能被吓着就怪了。也怪我糊涂,连鬼域部洲都敢闯,又怎会被个区区小鬼吓着――这儿没你事了,回去吧。”
那白眼老鬼听了,应好,转身便遁入地中,没了踪影。
薛秉舟默不作声地盯着那处,忽问:“兄长,可要入魂?”
入魂算是他俩想出的第二个主意――强行进入太崖的身躯,再在奚昭面前说些讨她厌嫌的话。如此,他俩定然会生出嫌隙。届时不论太崖怎么解释,恐也说不清楚了。
薛无赦琢磨了会儿,说:“就用这法子,将话说得难听些,不信奚昭不烦他。”
薛秉舟点点头:“我去。”
“你去?”薛无赦诙笑道,“好,你去――你先学那太崖说两句话试试?”
薛秉舟一怔,眼神无措地左右游移两番。
“该说什么?”他问。
“我想想……你便学他说,‘若身边有人,应就不怕了’。”
薛秉舟颔首。
他扯开嘴,滞了瞬,随后僵硬挤出平直无调的一句。
“若身边有人。”他闭了嘴,好半晌才迫使自己往下接,“应、应、应就不怕了。”
最后几字说得飞快,跟往天上飘似的。
薛无赦大笑。
良久才一手扶树,“哎哟”了好几声:“还‘应、应、应就不怕了’,秉舟,届时你往那奚昭身前一站,只怕还没开口,她便要问一句,‘诶你这么冷么?都冻成条木头蛇了,要不找个洞去冬眠几日,等天儿热了再出来说话?’”
薛秉舟稍拧起眉,别开眼神道:“别笑我。”
看见他那木讷神情,薛无赦一时笑得止不了声。
直到薛秉舟紧抿着唇别过身去,他才堪堪忍住,说:“要不我去?”
也只有如此了。
薛秉舟回身看他:“你打算怎么说?”
“这还不简单。”薛无赦想了想,“便说些我讨厌你,一见你就烦。到这妖寨子里来找你,也仅是闲来无事罢了。往后我们便桥归桥路归路,再不相干!”
薛秉舟摇头:“不像他会说的话。”
幼稚了些。
跟小孩儿吵架差不多。
“不像?那……这样如何――”薛无赦仔细琢磨起太崖的脾气,咳了两咳,有意压着声儿,“本君想过,虽有旧缘,如今不免心生厌倦。今日来这伏辰山,原以为能消磨几分倦意,谁想不减反增,不若就此断了去。”
薛秉舟蹙眉:“你说话真恶心。”
“哈哈哈哈――”薛无赦笑得乱挥起哭丧杖,“好啊好,恶心便好。就这么与她说了,定叫她瞧不出端倪――秉舟,你用勾魂索勾住那人的后颈,我便趁机入了他的躯壳!”
薛秉舟还没从方才那话中缓过神,眉头也拧得紧。
许久才点头应好,跟着他一道下了树。
那方,太崖说出那话后,奚昭将灯往他怀里一塞,好笑道:“叫这灯陪你吧,冷了还能暖暖手。”
太崖稍挑起笑,双手懒散拢着,斜倚着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