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不说,他就不会去逼迫,更不会以关心之名,去撕开她刚刚结出的痂。
“我以为你会问。”
“觉得我会生气吗?”许弭停下手,因为她过分认真的语气,也不由得慎重了起来。
“不该吗?”
男人细细思索一番,笑了。
明明是锋利的五官,笑起来,眼睛总会弯弯的,让人放松了警惕。
“嗯,是该生气的,”许弭笑着看她,在她的脸色微微转变时,又不慌不忙地补充,“可发现……除了生气,更多的,反而是庆幸。”
明明没喝酒。
可这会儿,竟觉得,他们好像,都醉了。
“其实,那次你误打电话时,我就已经抓到了你的小尾巴。可是,比起坦白身份,那时的你,更想做的,是继续维持现状不是吗?”
她想起,最初,在濉园,他们隔着一道门,她听到他给予承诺,“程小姐,我不会让你为难。”
那时,只以为是敷衍的外交辞令。
后来,在绚烂的酒吧夜色里,她不上不下的吊着那个人。他看起来毫不在意,却也会告诉她,“不要躲着我,我不会让你为难。”
现在,亦是。
她短暂的人生,从来都不是顺利的,也没有太多选择的机会,大多时,都是在被迫接受什么。
他似乎,是第一个,把她放在了重要位置的人。
“你知道,我为什么把酒吧取名S17吗?”
那是藏在心里的秘密,她一直视做耻辱,从不愿告诉任何人。就连陶喜,也只知道第一层。
“愿闻其详。”
她终于,有了一个可以倾诉的人。
“我的人生,大概分为三个阶段。十四岁以前,十四岁到十七岁,以及十七岁以后。”
“十四岁以前,跟着外婆在芮城生活,过完生日才到了程家。在此之前,我其实……从来不知道,开阳的存在。”
“他是个在期待里诞生的宝贝。我不同,我只是,苏女士在靠近豪门时的一个手段。名不正言不顺。一度不被程家接受。”
她的声音很轻,说得很慢,似乎在诉说着别人的故事,可越是这样,就越显得悲凉。
他也,越心疼。
“十七岁那年,保姆带我和开阳出去玩,父亲那时收购了一个小品牌,后面导致了某一条产业链受到破坏,听说一个工厂彻底垮了。家破人亡的男人,在那时想到了报复。于是,找到了我和开阳。”
“很俗套吧,”她轻轻笑了,“和那些言情小说里的一样,不过现实更残酷。我和开阳被带走,不知道被关在了哪里,失去了意识。我记得,是我先醒来的。”
“刚到程家时,苏女士同我的说得第一句话是,不要喊她妈妈,因为那时候我的口音很严重。第二句,是一定要保护好弟弟。”
“但其实,在那种环境下,即便没有苏女士的要求,我也一定会保护他。不管,他是不是我的弟弟。”
“那些人不知道我的身份,捆绑我的时候,没有束缚太多。那天真的好黑,下着暴雨,开阳一直在哭,我一直在等,等到那些人睡着,才溜过去救下了开阳。”
“可我们……真的太渺小了。才刚刚跑到门口,就被发现了。”
她突然停下,表情凄楚地看着他,颤动的眼眸里,是早已凋零的不甘和畏惧。
“没关系的,”许弭轻轻揽住了那好似枯叶般颤抖的肩膀,“不想说可以等以后再给我讲。我们还有好多时间。”
“不,”她固执地摇头,“我想都告诉你。”
“全都。”
许久。
许弭妥协般地叹了声,到底还是没说出那些自认为她好的“可是”,而是选择了起身给她倒了杯温水。
她已经好很多了,至少语气已经缓了回来,还能抽空自嘲。
不过却没有达成目的,反而让扮演倾听者的男人,更为心疼。
“我曾后悔过,如果那时,我没有带开阳逃出去,而是安静地等警察,等父亲带人来救,是不是会好很多。”
“那天,我们没有被抓回去。因为,我们才刚刚跑出去,就再也无法跑下去了。”
“是车祸。”
“暴雨里,几个热血少年在进行一次比赛。车速飙到失去理智。”
“我忘记了很多。但记得,开阳的哭声,暴雨,凌乱的脚步。吵得要命。再后来,就失去了意识。”
“我在医院躺了好久,苏女士偶尔会来,但父亲,从未出现过。”
“很久后,我出院回家。无意间听到那句‘还好出事的不是开阳’,原来真的没有人在意我,也忘了,是我挡在了弟弟身前。”
“我从来没期望过会成为优先选择。那时候,我以为我保护了弟弟,我做得很好。以为会有夸赞……”
声音越来越轻。
艰难揭开伤疤的人,以为伤口早就愈合了,没想到,还是会疼。
到底,是意难平。
许弭的眼神是颤动的,满满都是心疼。
在她仓促带过的几句里,他却洞察到了更多细节。
那年暴雨,那场赛事。新闻上简单带过的事故,和被大篇幅报道的程家小少爷。
原来,被几个字带过的女孩,是她。
他想起那时,素来和许懿交好的程开阳,在无法改变婚约的情况下,特意找他谈合作。
“我姐姐,是个很脆弱的人,这些年吃了很多苦,一直没有选择的机会。”
“你想说什么?”他记得那时他有些不耐烦,脑海里还在思索着如何解除婚约。
“我会帮你拿到你想要的。”才刚刚掌权的大男孩,眼睛里,却是和他父亲一样的精明,“许弭哥,我要你帮我暂时照顾姐姐。”
“只需要一年。一年后,不论是许伯父还是父亲,都拿到了想要的东西。到时候,就放姐姐自由吧,没人可以再勉强她。”
那对姐弟,似乎关系也没外界说得那么紧张。
“为什么?”他问。
那个小程总,露出了一个哭一般地笑容,“是我欠她的。”
“姐姐她……以前不是这样的。”
原来亏欠的,是能影响人一生的伤害,是挥之不去的阴影,是无法释怀,和所有的爱。
原来错过的原因,比他以为的还要残忍,还要让人无法释怀。
这就是,她不再喜欢赛车的原因吗?
明明,再往前几年。她像一枚炸开的小炮|弹,用奇特口音的方言,骄傲地吹着牛皮,热烈的模样,好像整个银河系都是属于她的。
一直没认出她。
是因为无法相信。
变化太大了,当初的嘟嘟,是个几乎看不出性别的皮猴子。
后来的白芥,是承载所有美好和期待的错觉。
而程玄度……
许弭深深地看着对面瘦弱的女人,好想,好想抱住她。
程玄度最受不了的,就是这样的眼神。
像关心,像心疼,又带有同情。总会让她下意识觉得,她好可怜。
端起玻璃杯,已经放凉的水,被一口气灌了下去。
头脑清晰,是沉沦地更彻底的痛觉。
“所以,S17的意思,是死在17岁。我的17岁。”
她似乎还没发现,她遗忘了什么。
也不知道,她支离破碎的人生,他没有参与过的那么多年,都被他串联了起来。
如今,都有了痕迹。
睡着前,程玄度突然想起一个问题,“说实话……我现在,有些不知道该用哪种语气和你对话。”
她有些难为情。
许弭也来了兴致,“怎么,马甲戴久了,改不过来了?”
“算是吧。”她轻声道。
许是关了灯,许是,这张床,这样的怀抱,让她空洞的心找到了久违的安全感。
她毫不遮掩地坦白,“正常社交不就是这样,在不同的人面前用不同的交流方式,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我是生意人,真拿我当艺术家?”
有意思。
许弭揽着她的动作又紧了紧,精准抓住她放在胸前的手,“那我呢?你面对我,一般说什么话?”
他是暗藏期待在问的,自知在这个精通一切浪漫的女人面前,单刀直入,热烈渴求,不加掩饰才是最好的手段。
可她似乎……
――过于直白。
“想骂人的话。”几乎是脱口而出。
诚实的过分。
“?”
直至男人的手骤然收紧,加了点压迫感,程玄度才后知后觉地发现……她似乎说错了话。
挣脱,轻快支起上半身,借着小夜灯,自上而下地打量他,意外撞见了他没来得及调整的表情。
“你怎么一副被伤到心的表情……”
他没忍住笑,声音却闷闷地:“你怎么伤到了我的心还不自知。”
程玄度哑然,又落回怀里,“我是说以前。你总是……对谁都很好。我以为,你对哪个都喜欢。贪心的,想都拥有。”
“你们男人,不都这样吗?”太尴尬了,她不忘补充一句玩笑话缓和气氛。
但好像……
没用。
“白芥。”他难得认真地唤着。
程玄度懒懒应了声。
不对啊,她现在,明明不是那个身份。
“程玄度。”
这次,更认真了。
程玄度发觉不对,又抬头看他。
他的眼神柔软,藏了水雾一般,像一直在等候她的回应。
她说不出话,许久,听到了他妥协地叹息声。
“不要,因为是程玄度而对我有所依赖。”
“同样……也不要因为是白芥,而故意忽略我的靠近。”
似乎听明白了,但又好像不太明白。
“我没有,”几乎是下意识反驳。却也说不清反驳的是哪一句,只能转移,“为什么说这些?”
“没什么,”许弭低头,下巴落在了凌乱的红发间。
一晚上的情绪转变,全都融合在了这里。
不知所措,失落,迷茫,痛苦,还有更多的心疼。
修长的指尖,一下下拨动着怀中女人额前的发丝,像逗弄猫一样的动作。
俘获一只猫咪,需要耐心,温柔,干净的水,充足的猫粮,还有时不时的小鱼干奖励。
可是,他更清楚,在动了想要俘获猫咪的想法时。
就已经,先被俘获了。
“没什么,只是想说了而已。”
第50章 归臾
安娜的照片经过查证核实, 确实发生在S17,官方给出的解释,是一次在S17聚会时的勿拍, 后来手机丢失才手滑上传到网上。那个圈子,出现过太多这样的失误,不足为奇。
一句澄清简单带过, 艺人错过了花期,背上了不雅之名。事态演变一段时间, 便无人问津。
说来, 安娜才是最大的受害者。
许弭怕她难过,几乎不在她面前提起这些, 私下却在意的要命。从他几乎没有停下的电话里, 她听得出来,这件事,远远还不到结束的时候。
其实……
所有的脉络都有迹可循不是吗?
程玄度翻着手机, 主动给那个人发去了消息。
他似乎一直都在等着她主动上门,想要看她不甘失败的模样。
但他错了。
在她面前,他注定无法得偿所愿。
恒悦大楼。
程玄度大力推开了会议室大门。
“寻礼。”
“许弭没来?”寻礼高傲地扬手, 阻拦了助理要上前拦她的动作, 颇有兴致地看向身侧的好友。
程玄度随着瞥了眼,看到了几个熟人, 眸光蓦地一沉。
瞬间明白了寻礼的意思。
也不生气,她大咧咧地找了个空位坐下,眉眼平静, 唇角却嘲讽地勾起, “我先来见见你。他来……你们可能,一时不太好收场。”
她像极了童话里仗势欺人的小狐狸。语气轻快, 可目光却直白地落在了寻礼脸上的伤痕。
是警告。
这让寻礼又想起了那日,被许弭当众按在地上狠揍的耻辱。几乎是暴跳如雷,咬着牙,败犬一般地看着她。
要不是寻贤的警告,他可能……
一个失败者,她是怎么敢的啊。
“寻礼,你太幼稚了。”
心平气和的语气,反带了更多的嘲弄。
总是这样。
他越生气,她越平静。
她越平静,他越在意。
鲜艳的红发要比梦幻的金粉更张扬。
她怎会甘愿低调,“置之死地而后生听过吗?你还是不成熟。”
他知道的,他从来都知道。
那个女人。过去靠近他的时候,也带着轻视吧。
和那些人一样。
不同的是,那些人,想要看他如何玩弄她,或者被她玩弄。
而她,则享受着利用他,捉弄他的感觉。
警告也没用了。
寻礼噌地一下就站了起来,借身高压制做底气:
“你以为,你还是当初的白芥吗?你该学会改改你的嘴硬。”
但寻礼似乎忘了,在嘴硬这一块,他才是那个无冕之王。
“一个做情|色交易的,哦……”寻礼环顾着周围看戏的好友,“是做情|色交易的吧?反正,你所谓的艺术品都是用在情|趣上的。听说啊,有些不太行的,就喜欢拿你的艺术品回去,不知道他们使用的时候,会不会想到你呢?”
肮脏到,快要在脑内打出电报的字眼。
程玄度的手紧紧捏着,才忍住给他一巴掌的冲动。
不行,还不到时候。
“就只会嘴上逞能吗?你太天真了。”
“你以为,我会像安娜一样任你威胁吗?”
“不会的,我了解你。你现在有多嘴硬,就有多心虚。拍下照片,上传照片的,都是你吧,引导舆论的,也是你。”
程玄度冷笑着,迎着寻礼几乎快要失控的眼神,起身。
她从不会委屈自己,任何时候,都不忘了自己的体面,妖艳的红唇和热烈的红发,随着走动,像是两团跳动的火焰。
从一开始,就燃烧着。
只是那时,他无意撞见,把星星之火,当做了挥之即去的萤。
而现在,显然烧到不可控的地步。
“是你活该。”寻礼故作镇静地反击。
“都是你活该。”
“当了婊子还要立什么牌坊。是你利用我,你活该。”
“足够了。”
恶劣的女人勾着唇,继续说着他听不懂的话,字字诛心,如一把利刃,毫无保留地插|入他的心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