蔺锦书轻咳,怎么看那脸上的绯红都像是在欲盖弥彰。
阿宁左右端查,深觉好友不太对劲。
少顷殿中肃然安静,景帝被蔺淑妃搀着坐下,又与堂下的两国使者笑谈。
大凉人面貌奇异,这位使者名为孟曲,不过而立年岁,生着一对灰绿色的眼睛,倒叫阿宁想起一个美丽阴骛的北蛮少年。
阿宁恍然记起,这便是那天在春风楼与项时颂起了争执那伙人之首。
大凉得天独厚,又极善经营,四国之中最为富庶,故而在景帝面前也是带有隐隐的傲慢。孟曲此次来便是与景帝商讨渝州与西南一脉交界地的归属。
而云北来的却是云北王的三子,阿依泰。
云北人生的高大,较之北蛮更为雄壮。且云北草原地广草茂,比北地物资丰富。
虽然云北不在四国的统筹之中,却让哪一方都不敢轻易招惹。
便连布达图都曾说,云北才是长生天真正眷恋之地。
云北与大燕交好,老云北王与大燕的开国皇帝更是莫逆之交,两国之间来往极为友好密切。
阿依泰生的高大俊猛,其生母是中原人,因此身上带着股儒雅,显得格外俊秀挺拔。景帝早将自己的长公主嫁与他,两相更加熟稔亲近。
孟曲见景帝与云北王子谈笑,心中暗道若非云北在两国之间横加阻拦,那西南一侧的几州早将归入大凉境内,哪里还用得他如今访燕。
“陛下”孟曲起身,朝堂上迈近,“听闻陛下龙体抱恙,我朝陛下遣臣带来鸠摩雪芝,还请陛下...”
话音未落,一柄极亮的红缨枪横亘在胸前。
“孟曲大人,留步。”
孟曲闻声望去,只见一位红衣少年正似笑非笑地看着他。
——南候缨。
孟曲心中默念,这便是兵器榜排行第二的重黎长枪。而眼前这昳艳卓然的少年,便是名扬天下的小谢侯,谢慈生。
随侍圣驾,御前执兵。孟曲望了眼谢缨身后的景帝,暗道这人定是被大燕皇帝极其信任。
景帝神色淡淡,“慈生,不必拦着使臣。”
谢缨看了眼孟曲,又转身退回景帝身后。
饶是之后景帝打了圆场,宫宴之上热闹非凡,也叫孟曲后脊生汗,不敢再去看那抹极为耀眼的红。
这般年纪的少年,怎会有如此冰凉刺骨的寒意。那双潋滟生辉的眸子望过来时,他双脚发软,险些被那里面的恶意激得跪下。
谢缨归于暗处,一身张扬的红衣也随之隐匿。
但阿宁却总觉得身后好似有什么东西一般,回头望去,只瞥见堂上天子的极尽威严。
她心中冷嗤,辽东大军如今攻打北蛮,战事胶着,皇家倒有闲心玩乐。
阿宁并没有注意到,明黄高堂后的谢缨。
他几日没见到阿宁,不光是成事在即,更是怕吓到阿宁。谢缨垂眸,长睫打下一片暗影。
他怕是等不得了。
蔺锦书见阿宁朝上望去,小声问她:“阿宁,怎么了?”
阿宁摇头,听蔺锦书附耳道:“听闻陛下有意为四公主择选驸马,当年大公主远嫁云北这位三王子,如今云北的五王子年近二十,想来阿依泰此次来是为了这。”
阿宁瞪大眼睛,“可四公主一向得陛下宠爱,且蔺淑妃怎会将自己的女儿远嫁云北?”
“皇家子弟,婚事又哪能是自己可以决定的”蔺锦书长叹出声,“陛下本来欲将四公主嫁与西域,公主苦苦哀求才得陛下同意将其下嫁小谢侯,可谢家宁可抗旨也要拒了公主下嫁,她便只能如今这般。”
阿宁心中五味杂陈,见她这样,蔺锦书又劝道:“你不必多想,谢缨做不做驸马是他的选择。谢慈生的脾性极为高傲,除非是他真正心爱那女子,否则就算玉皇大帝来也奈何不得此人。”
阿宁颔首,盯着杯中的茶色沉默不语。
这次宫宴过后,她还是要找谢缨将话说清楚。十几年的情谊,不能就这般稀里糊涂地处理对待。
华灯初上,宴上欢声笑语,一片祥和。
景帝已下旨明年初便将四公主嫁与云北五王子,阿依泰喜不自胜,当场许下云北男儿一生一世一双人的承诺,倒叫地下看热闹的人一阵唏嘘。
云北祖制便是一夫一妻,四公主此番远嫁,明面上来看是离开故土,可云北富庶,那的男子又极为尊敬妻子。
再者如今皇室内斗,若五皇子成事,四公主与之一母同胞,云北更会尊重;若五皇子不成,那新帝总会看在她远嫁云北的份上对其兄长多加宽宥。
蔺淑妃,不愧为是蔺家倾注心血教导出来的儿女。这般精细打算,便连自恃聪慧的蔺锦书都不免感叹。
四公主面上带着极淡的笑意,她生得瑰丽,这般望去仿若神仙妃子,尊贵高雅,不可近观。
两相欢庆之时,孟曲忽然起身,跪服在景帝座前。
景帝眉心微蹙,“大凉使臣,你这是为何?”
“还请陛下原谅臣的失礼”孟曲仰起头,面上是极尽孺慕尊敬的笑意,“臣月前来到大燕,见过贵朝的风景人情,深为感叹这片土地的神奇与肥沃,今日见过陛下与云北王子的交好,更加羡慕云北能与大燕这等□□的来往。”
堂下一片寂静。听他这般说,景帝神色不明,笑道:“哦?使臣也是想求取朕的公主,可朕的七公主年纪还小,怕是不能嫁到大凉。”
孟曲脸上流露出惋惜的神色,他额角生汗,根本不敢看景帝身后的谢缨。
那红衣少年死死盯住他,如同将出困笼的凶兽一般马上就要将他绞杀,孟曲毫不怀疑他手中那杆红缨枪会射穿他的喉咙。
他以为这位小谢侯是怒他垂涎大燕公主,硬着头皮笑道:“那真是我大凉的损失。”
孟曲回头望了一眼。
陆霁云骤然浑身绷紧。
他看的是蔺锦书和阿宁那一桌的方向。
孟曲又恭声道:“不过臣日前见过一位姑娘,念之不忘,思之若怀。说来不怕陛下玩笑,臣今年而立,却仍未娶妻,只想寻得一人白首不相离,还望陛下应允臣迎娶这位美丽的大燕姑娘。”
门外值守的岑苏苏“呸”了一口,骂道:“就见一面还说什么白首不相离,老男人真不要脸。”
她自以为声音不大,可在这本就寂静的殿中却是仿若大声叫嚷出来一般。殿中有人轻笑出声,孟曲脸色凝滞一瞬。
景帝轻咳出声:“不知使臣心悦哪家的女郎,也要人家同意才是。”
孟曲猛地起身,绷直的脊柱在谢缨凶狠的目光中重新弯折。
“臣,想要迎娶大燕边境市舶陆家的陆姑娘。”
第90章 宫宴(二)
凉风刮入殿中, 灯火摇晃,照在孟曲卷曲的发顶上,席间寂静, 酒杯遽然坠地。
陆霁云一脸愠怒, 猛地起身时带动桌案上的杯盏。
阿宁脸色苍白, 蔺锦书紧紧按住她的手, 掌心满是细汗。
“阿宁,别害怕,你兄长不会应允的。”
陆家商队涉足四国, 尤其是市舶开通后与周边大凉西域等国的贸易往来更加密切,但是陆父担心陆家树大招风, 故而明面上一直都是以他的名义行商, 而不是阿宁。
可孟曲为何能如此精准地找到她?
孟曲好似没有注意到席间异常, “臣与家族早在前往贵国之前便有约定,若臣能在这里找到可以携手一生地女子,那今后臣也必定会珍之爱之,而且此后孟家的货贩典当也只与贵朝来往。”
景帝抬杯的动作一顿, 堂下早已是哗然一片。
士农工商,这在大凉却是恰恰相反,大凉世家贵族无一不是靠经商起家,其中为首的便是孟家。
孟家涉猎奇多, 药材茶叶, 琉璃玉石,其中最为惹眼的便是孟家有数不尽的丹砂矿。
丹砂矿之金贵, 远超金矿煤矿, 便连当年陆家那几座也无法与其相提并论。
席间私语不止,不少人慨叹陆家姑娘那样的容貌, 小小年纪却要配一个异族男子。
没有谁会认为景帝会拒了这桩婚事,丹砂矿对于任何人来说都无法抵抗,更何况如今战事连连、国库瘠薄。
晏阙嘴角微挑,看对面陆霁云脸色凝重,意味不明地朝晏枭举杯。
鹤卿公子的亲妹又如何?连天家公主都能远嫁他乡,区区一介商户女又怎会嫁不得。
景帝抬首,堂上珠帘微微晃动。
陆霁云再也等不得,扬声道:“陛下,臣妹有幸得以使臣青睐,可是不巧,臣妹早在十年前便已与辽东王定亲,而今家中已为臣妹备好嫁妆,怕是不能与使臣许亲,成全好事。”
景帝直直望着堂下躬身的陆霁云,叫人探不清他眼底深色。
孟曲“咦”了一声,回身看向堂下,“这便是我朝文人极为推崇的鹤卿公子吧,闻名不如见面,果然是沈博绝丽,想必陆姑娘也定如您一般聪颖博闻。”
“只是...”孟曲话音一转,“臣早有耳闻,陆姑娘在去年冬时便与辽东王作罢婚事,鹤卿公子这样说,不是在大燕天子面前作假欺君了吗?”
陆霁云冷声道:“使臣远在大凉,对我朝辽东的小事倒是了解颇深。使臣只知其一,并不知道岑王妃已重新下聘。辽东王少年英杰,与臣妹自幼熟识,家父家母又怎能背信弃义,转头应允使臣呢?”
乌云遮月,隔着一段距离,阿宁只能看到堂上孟曲那双灰绿色的眼睛中满是咄咄逼人。
“那就是还未定亲,老王爷去年离世,按照贵朝的习俗,辽东王势必要守孝三年,陆姑娘定然不会已与辽东王许下婚约。鹤卿公子,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就算贵朝看不上我大凉孟家,也不必作此推脱,难不成这便是大燕的待客之道吗?”
这话说得有些严重,连堂下的晏枭都变了脸,陆霁云却面不改色。
“素闻大凉礼仪之邦,孟家虽起身微末,家主却深谙‘贫贱之知不可忘’的道理。使臣身为孟家族人,想来也见过孟家主母,即知那是我大燕女子,在当地素有美名,言其温淑知礼。可惜她嫁与家主后屡有争执,孟家绅起后被休下堂,叫人唏嘘。臣有好友游玩大凉,又听闻孟家新主母是一位年方十六的丹女,想来使臣故乡习俗便是迎娶我大燕女子,珍之爱之?”
堂上景帝露出笑意。
贫贱之知不可忘,糟糠之妻不下堂。
孟曲适才将话说的狂妄,景帝心底自然是厌恶。眼下陆霁云不卑不亢地顶了回去,叫席间忿忿众人出了口恶气。
孟曲猛地起身,眼神阴鸷,“鹤卿公子真是巧舌如簧。”
陆霁云眼尾上挑,笑得如风如月,“使臣经商已久,想是忘记巧舌如簧缘何用意。然我大燕有句古话,叫‘社稷应明主’,陛下励精图治,大燕海晏河清,自然不会干兀臣子家事。使臣以两国关系一逼再逼,欲将我朝天子置于不义之地,实为不该。”
蔺锦书低声叫道:“不愧是陆鹤卿,这话既堵住陛下金口,又叫那大凉人不能相逼,真是妙极!”
孟曲脸上浮现恼怒,又听一旁的阿依泰大声笑道:“我说孟曲,人家小姑娘才多大,你这个年纪要娶人家,岂止荒谬啊。”
他喉间发出爽朗的笑声,直笑得孟曲脸色发黑。
可是想起那人的命令,只得面向景帝垂首道:“既如此,那臣只能抱憾不可与大燕经贸走商了。”
陆霁云心中骂这人真是咬死了人不松口,又踩在景帝的命脉上,难缠的紧。
景帝轻咳出声:“既然你真心求娶,那便——”
阿宁再等不得,她心知景帝为了那些丹砂矿定会将她舍出去,可薛敖还在等她,她本就不是什么逆来顺受之人,自然能豁出去。
蔺锦书见她欲要起身,心中焦急,“阿宁!”
“陛下。”
帝王身后的暗色逐渐鲜艳,一抹极为乍眼的赤色湮没暗夜。
谢缨跪于景帝身前,重黎长枪放置手边,晃得孟曲不得不闭眼躲避。
“适才陆大人话没说完,向陆家下聘的不止辽东王一人。臣父早已向陆家提亲,如今已合过八字、换了庚贴。”谢缨转头,看向孟曲,“使臣也说窈窕淑女,君子好逑,想来不会夺人所爱。”
举座皆惊。
满朝文武谁不盯紧了谢家这乘龙快婿,而今猛地听说他已定亲,更是炸了锅般地交谈起来。
阿宁身形凝滞,一动不动地望着谢缨。
怎么会...怎么会变成这样。
陆霁云刚要开口,却听谢缨扬声道:“臣幼时被父亲送到辽东,与陆姑娘和辽东王一同长大,那时便已情根深种。如今一朝得愿,还望陛下成全。”
孟曲硬着头皮,道:“大人这般说,又怎能确定不是在诓人?”
“你的意思是我在欺君”谢缨眸底冰凉,看得孟曲瑟缩不止,“庚帖就在臣的家中,既然使臣一逼再逼,不如跟臣去趟永安候府一探究竟?”
孟曲嗫喏着,再不敢出声。
景帝不置一词,少顷看了眼谢缨和脸色难看的陆霁云,沉声道:“慈生既然心悦那姑娘,便早日迎娶,也好叫朕不再烦心你的婚事。”
陆霁云自然知道庚帖是莫须有的东西,可谢缨将话说到这份上,他若是出言反驳,便是将谢家陆家置于死地。
蔺锦书再按不住阿宁,她知道即便是陆霁云也再无他法,却不能眼睁睁看着自己被随便地定下一生。
哪怕是毁了名声、失了性命,她也不愿做刀俎上的鱼肉...
颈后一痛,阿宁还未来得及张口便眼前发黑地倒在蔺锦书身上。
与此同时,四公主失手打翻了桌案上的杯盏,一时间宫人来往,没人注意到被岑苏苏抱出去的阿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