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霁云手心险些被自己抠烂,最不愿意看到的一幕终于发生在眼前,可他无力反抗,只能任由那红衣少年将所有人算计在内。
事到如今,就算其他人察觉不到,他却明白这一切都是谢缨的局。
从阿宁回京,甚至早在自己无缘无故地生了一场大病之时,他就将每个人都算计其中。目的,便是将其视若兄长的阿宁。
这群人三言两语就将他的妹妹做了决定,千人千色,竟是奇异一致的叫人厌恶。
谢缨起身,走至陆霁云身边,“陆大人,日后该称为兄长了。”
陆霁云苦笑出声:“小谢侯,下了好大的一盘棋。可你我心知肚明,你这样做,究竟是不是害了阿宁?”
谢缨面上的漫不经心的笑意,不可置否。
可当目光扫过堂下那处空缺的座位时,目光闪了闪。
宴上气氛正浓之际,驿卒忽然在殿外通传大喊。
“陛下,八百里加急!辽东王率大军攻下北蛮,北蛮首领布扎云隼伏诛,被辽东王当场斩杀!”
“辽东大捷!”
第91章 宫宴(三)
乌云踏雪追风掣电, 迎着射来的利箭一骑绝尘。
长鞭凛凛,清越嗡鸣下是血肉迸溅的破碎声。那只海东青盘旋在薛敖头上,风声鹰唳, 北蛮人节节败退, 整个部落中充斥着挥之不去的惊慌。
几日前神獒军突破北蛮半面崖的布防, 虎狼之师如山呼海啸一般涌入北蛮地界。薛敖身先士卒, 带着一队神獒军杀进布氏部落,却搜寻不到阿隼的身影。
少年统帅眉眼飞扬,疾驰于北境霜雪之中, 卷挟过来的寒风打在北蛮士兵的脸上,留下哀嚎片片。
“辽东..辽东军杀过来了!”
“是薛敖!薛敖带着神獒军过了半面崖, 首领已亡、三王子重伤, 我们..我们完了啊。”
“是天罚!这是长生天的惩罚, 长生天要薛敖杀了我们!”
无尽的埋怨与诅咒在这片荒凉的土地上肆意纷飞,一道冷冽的寒意从背后袭来,薛敖反手横挡,箭羽擦着咽喉划破空气直插进土中。
“终于不躲了, 布扎云隼。”
身后的喘息声破碎而沉闷,像是在昭示着这具身体的主人已然枯竭。
或许已经不能称之为人,薛敖居高临下地看着被众人围在中间的阿隼,剑眉微挑。
此前形貌美丽的少年佝偻着身体, 靠在部将的肩上费力喘息, 右边袖口中空空荡荡,灌入的北风将其摇摇晃晃地撑起, 显得有些诡异。
是瑶光的翎针, 年前谢缨阵前险些要了他的命,逃跑之际又被含有剧毒的翎针射中, 想来是无药可解,才会舍了这只手臂。
可更让薛敖惊奇的是他的脸,若非是那双绿色眼珠中的怨毒过于醒目,饶是薛敖也认不出眼前这面目全非的少年竟然是阿隼。
便连身后赶过来的阿信见到他这模样也忍不住倒吸一口凉气。
“天爷,这是那个三王子,怎么这副鬼样子?”
金绮看了眼薛敖冷硬的侧脸,抿了抿唇。
薛敖似是察觉到她的欲言又止,眼梢之下滑过一抹杀气,“生死符。”
“生死符!”阿信眼睛瞪大,大声叫道:“那不是苍鹭山的毒王吗?这北蛮崽子怎么会中了这东西...”
朔风刮过,话音戛然而止。
阿信忽然记起,早在几年前神獒军还未问世之前,薛敖就让流风去搞过这种毒药放在神獒军中以备不时之需。
薛敖嘴角上扬,露出一颗虎牙。
他虽是笑着,可那笑意不达眼底,素来澄澈清亮的圆眸蒙了一层霜雾,叫人瘆得慌。
阿隼重重咳喘,目光狠辣,“你当□□我吃下那颗药丸,后来又哄骗阿宁说那不是生死符。薛敖,你人前装的正义凛然,我竟才知你是何等阴毒之人!可怜阿宁一直被你表面上的干净蒙在鼓里,真是可怜。”
面对他的指责,薛敖眸色沉沉,一旁的阿信却是忍不住破口大骂:“你个丧家犬也配说我们王爷,就算没有这颗药丸你也是必败无疑。如今这样皆是因为当初布达图造孽,屡屡入侵我朝边关,又设计杀害老王爷,你也有脸说王爷,我呸!”
一道短促的笑声传过,阿隼不再言语,墨绿色的眼眸中迸发出恨意。
“当初你害得阿宁哭,我就没打算留你性命。不过我那时没想到你是布达图的儿子。你老子虽然阴险,但也算骁勇,只可惜生了这么多废物。”淡淡日光照在薛敖脸上,晃得阿隼不禁眯眼。
“一个接一个的死在我手上。”
辽东的小世子生得极好,在雪野上驰骋时比漫山遍野的白霜碎玉还要惹眼,哪怕是布达图也曾盛赞他是北境的雪獒,一身滔滔岌岌的少年意气。
真武踏雪,炳烺光祚。
可如今的薛敖端坐在马背上,却叫人不敢直视。
初春懒慢的日光透过云层横扫而下,冰层渐化、积雪崩塌,全都点映在那双乌黑圆眸中。赤红的额带搅乱寒风,缠绕乌发指向远方辽东城的方向。少年忽然笑了起来,他笑得极轻蔑,眼底毫无波澜,铺满银霜和血丝,像是烧了一冬的烈酒,只等着此时将人穿肠腐肚。
“薛敖,你坑杀我军将士,这等有悖天道的事情,大燕怎能容得下你!”阿隼站不住,只得靠在部将身上,鼻息间发出粗重的喘息。
身后的辽东大军已经扫除障碍纷涌而至,听到阿隼这般指责纷纷叫嚣,眸中怒火燃烧。
薛敖抬手,止住嘈杂的声响,“那三千畜生杀我多少辽东百姓,活埋他们是老子心善,你也有脸跟我吵。大燕容不容下我你管不着,今日你要看我能不能容下这北蛮!”
话音刚落,周遭传来铺天抢地的哭声。
象征着至高无上权力的北蛮大旗折倒落地,混着霜雪和泥土被风卷走,只留下一道模糊的残影。取而代之的是辽东军的赤色旗帜,威风凛凛地挂在天台之首。
见到这一幕的北蛮百姓知道大势已去,家国破败,如今是要靠着燕人来苟且生存。
“听闻你从前因着这对绿招子被蛮子唾弃,你生母是西域罪臣之女,带着个老姆妈逃亡至北蛮与西域边界,正巧被外出打猎的布达图看上,便抢了回去。”薛敖提起十三雪渠,用鞭柄挑起阿隼的下巴,见那双绿眸中满是愤懑,接着道:“可惜布达图这个老王八蛋没有心,他抛弃了你母亲,连你出生都不闻不问,哪怕那时你母亲难产而亡。”
阿隼自出生去就没见过他母亲,只有形形色色的北蛮人对他嗤之以鼻,若非姆妈悉心照料,他早已死在十几年前的某个雪夜里。
“布达图虽然不在意你,不过倒是因着你形貌奇异而多加关注,也因此招惹了你那两个废物兄弟的嫉恨。”
“真恶心”薛敖轻嗤出声,放下端量着他下巴的鞭子,“布扎云隼,你被那两个废物欺压,连你姆妈都惨死在他们手中...”
“闭嘴!”
阿隼厉声打断,“别提我姆妈。”
他生来丧母,在这北蛮苦寒难捱的岁月中,若非是姆妈精心照料,恐怕早就死在他们手中。布达图虽然知道他的存在以及他被人欺辱,可却从不在乎他的死活。直到后来姆妈惨死在棍棒下,阿隼才知道,他如果不去争,等着的只有死路一条。
姆妈逝世的那晚,粗糙干枯的掌心擦过他脸颊。
她眼神浑浊、语不成句,却依旧告诉他要活下去。要找到拿着雀灵石的人,才能做北蛮的主人,然后骄傲又安稳地活下去。
姆妈要他活,他就活下去。
姆妈要他找手执雀灵石之人,他就去找。
姆妈是被那两人害死的,他便要他们尸骨无存。
薛敖不理他,扬声道:“不过我倒小瞧了你,当日我和你同在北蛮大营,是你小子暗中引路,叫我过去宰了你那两位废物哥哥。之后布达图只有你这么个儿子,自然是要将北蛮交给你。你利用我杀了那俩,我给你吃颗生死符。布扎云隼,这买卖你不吃亏。”
阿隼嘴角被他咬出血丝,看薛敖居高临下的轻慢道:“我本来没打算这时候杀你,留着生死符慢慢折磨你,可你癞蛤蟆上鞋靴,你敢觊觎我的姑娘。小畜生,你该死。”
“若不是你捷足先登,阿宁怎会陪着你!”阿隼气急,愈发摇摇欲坠。
一枚短匕直直插入他脚前雪地,刀面森寒,却埋进土中,只留下一道铮铮声。
“再敢说她,老子剐了你!”
众人霎时噤声,待薛敖勃然的怒气平息,才松了口气。
风啸天高,薛敖攥紧缰绳,安抚不耐烦的乌云踏雪。
少顷,他看向气若游丝的阿隼,扬声道:“我给你两个选择,一是我放你一马,给你生死符的解药,但这儿的北蛮军我要就地掩埋。反正北蛮对你不好,你也不用顾忌他们,怎样?”
话音刚落,阿隼瞳孔放大,薛敖恨他入骨,怎会这样就轻易放过?
他话说得轻巧,可身后的辽东军却是哗然起来。
长达近百年的纠缠,又是布达图的血脉,怎能放任他存活下去。
金绮回身大声斥责噤声,直到声音平复,薛敖才接着道:“或者你试一下大燕的极刑,我便通禀朝廷,留这些人的命。”
薛敖瞳色漆黑,却嘴角上挑露出一颗极俏的虎牙,“布扎云隼,你来选,生还是死?”
杳然无声。
阿隼回头望了一眼。
白茫茫的半面崖寸草不生,黄褐色的土壤像极了执拗的孩子,与雪搅在一处,浑浊不堪。
那里葬着他的生母和姆妈。
“少主,您走吧,不要管我们,忘了这儿一切,去云北或是西域都好,走得远远的。”
部将忽然开口,他不再看仿若天神般的薛敖,哀声道:“首领说过要少主活下去,您走吧。”
阿隼低头不语,北蛮军中顿生绝望,哀戚的啜泣声在这片土地上连绵。薛敖盯着他黑色的发旋,目光沉沉,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薛敖”阿隼抬头看向他,“我不如你命好,有父母怜爱,有朋友拥护,有最好的小马载着你驰骋,有心爱的女子两情相悦。布达图对我不好,北蛮对我不好,可我若走了,又能去哪呢?”
他脱下厚重的兽毛氅衣,泛紫衰败的脸上露出释然的笑意,“你来吧,我只求你一件事,将我扔在半面崖边,此后便是叫狼叼走我也不怨你。”
“少主!”
哭声骤然变大,北蛮大军皆震惊于这位卑微的三王子竟会放手逃生的机会,百姓中早已泣不成声。不知是哭这位年轻的少主舍身取义,还是哭自己此后命运多舛。
海东青唳叫不止,俯冲而下立在薛敖肩上。
北蛮人惊恐地看着薛敖提着银鞭策马走近,阿隼身后部将也死死挡在身前,眸中血红一片。
“呵。”
薛敖轻笑出声,朝看着他的阿隼抬了抬下巴。
阿隼顺势望去,正是适才插在地上的那把短匕。
“你比你的两个哥哥,有血性的多。”
薛敖深深望了他一眼,又驭马转身离开。天色渐沉,阿隼只觉得眼前这抹银白的身影极为耀眼,晃得他眼眶酸疼。
“你自行了断吧。”少年的声音自远方传来,“我会把你葬在你姆妈身侧,也会与朝廷通川留下北蛮人的命。”
“下辈子,记得找个普通人家。”
...
“啊——”
阿宁骤然惊醒,梦中的雪獒站在尸山血海中,双眼无神,不知是生是死。
她摸向跳动剧烈的心口,心悸不止。
“阿云,你为什么非要别着这门亲事,慈生这孩子待阿宁极好,你..你这是为何啊?”
门外传来争吵声,阿宁屏息听过去,原来是父母与兄长在争吵。
陆霁云怒不可遏,“母亲,你可知那混账都做了什么?昨日在殿上我顾忌那大凉人没有当面拒绝,可这混账今日竟然请得赐婚圣旨,这不是在逼迫阿宁吗?!”
“阿云,先不说圣旨与否,便是阿宁,她素来与慈生交好,况且那孩子的家世容貌在上京独一份,这谈何逼迫啊。”陆母苦口婆心,却还是劝不住手握圣旨、一脸愤恨的陆霁云。
“他在殿上点中阿宁穴道,目的就是堵住阿宁的反对,又急急求了圣旨将婚事订下。父亲、母亲,你们可知,儿子年前那场大病便是谢慈生为了欺哄阿宁回京而设计下药。他心思诡谲,为了达到目的不择手段,阿宁这般澄澈的性子怎能与这种人生活下去?”陆霁云甩袖道:“我这便去与陛下陈情,绝不叫阿宁借给这等卑劣小人!”
听闻他这般说,陆母也是动作一顿,可又看陆霁云要去大内而急忙拉住他,“阿云,圣旨以下,你这是要抗旨吗?”
陆霁云从未如此愤怒,扬声道:“便是舍上身家性命,我陆鹤卿也不会为了荣华富贵而看着亲妹妹跳进火坑!”
这话说得陆母脸上一白,整个人都被打击的摇摇欲坠,陆父大喝道:“阿云,你这是说的什么话!”
陆霁云也意识到自己口不择言,却还是硬声道:“女子嫁人便是第二次投胎,谢缨绝不是良配,我这就去大内...”
话音刚落,房门乍响,溶月扶着阿宁走了出来。
阿宁面色苍白,朝着众人露出安慰的笑容,“孩儿不孝,累得父母兄长操劳。我会去找阿奴哥哥,与他说明一切。”
“我不会嫁给他的。”
第92章 争执
“你不可再去找他。”
陆霁云应声回头, 如以往一般温和地看着阿宁,“谢缨将一切都算计好,不惜将我调离至泽州, 他不是你能应付得来的。”